“少爷,”管家笑着走过去通禀,“姜先生来看您了。”
    柳元逸转头望向姜道成,抿唇笑了,“姜先生。”
    姜道成缓步走过去,笑道:“公子还记得我?”
    “是。记得。”柳元逸将薄毯扯开,下地,向姜道成行礼,“问先生安。”举动显得有些生疏,但这已足够让姜道成惊喜。
    姜道成还礼,忙道:“公子快坐下,与老朽不必讲究繁文缛节。”
    柳元逸笑了笑,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先生坐。”
    管家快步走开去,张罗茶点。
    姜道成满心愉悦地看着柳元逸,“近来怎样?”
    “都好。”柳元逸坐回到躺椅上,把薄毯盖在膝上,“仍是每日服药,经常针灸。”
    姜道成温声道:“既然有功效,就不要嫌烦。”
    “是。”柳元逸仍是言简意赅,倒不是出于冷漠,明显是没办法把脑子里的词儿在短时间内说出来。
    “看公子这样,老朽更加放心了。”以如今的情形看来,元逸痊愈多说还需要一年半载,算得上难事的,是他能否生出考取功名的心思。当然,那份心思有没有都无妨,便是只依仗着皇帝给柳家的恩宠,也足够他一生无忧。
    柳元逸垂了眼睑,片刻后,抬眼望向上方的葡萄架。
    这样的时刻,他的意态与寻常贵公子无异。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程公子,很久不来了。”
    姜道成心头一喜,“公子还记得他?”
    柳元逸点头,慢慢地说:“他对我说,一定要好起来,不然,就白吃了那么多苦。他还说,要争气,柳家的人都有傲骨,不会被磨难、病痛压垮。”
    姜道成重重颔首,“他说的对。你也做到了。”
    “我知道。”柳元逸望着他,“您是不是因为他,才来看望我的?”
    “也是,也不是。”姜道成温言道,“我本就想时不时来看看你,却不好贸贸然登门。他如今则不便经常来看你,又晓得我的心思,便一再叮嘱我过来。”
    柳元逸点了点头,凝望着对方,微笑,“挺奇怪的。”
    姜道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是不好搭话。过了一会儿,柳元逸继续道:“他看着我,跟你看着我,眼神一样。”说完,露出了笑容,是明显的透着亲近的笑容。
    姜道成听了,心头却是微微一震。
    他就总觉得,程询这人,开朗顽劣起来,一如孩童;深沉沧桑起来,胜过八旬老者;显露锋芒时,又是当朝权贵都不及的气势。
    看着元逸的眼神,跟他这个已经年老的人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怜悯之心所致,还是历经沧桑所致?——沧桑?他才多大啊?
    如何都想不通,得不到答案。既然如此,也就不想了,姜道成从随行的书童手里接过几册书,“这是老朽送与公子的,若有兴致,得闲就看看。”
    柳元逸笑道:“多谢先生。”说完接到手里,很有兴致地翻阅起来。
    很明显,柳元逸已经忘记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场面功夫,如今绝大多数事情,都要重头学起。可这也有好处吧?若是过往一切都记得,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放不下的话,就会成为一生的阴影,甚至是心魂的囚笼。
    姜道成离开之际,柳阁老回来了。
    看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柳阁老深施一礼,“早知先生前来,在下定要早些回来恭候。”
    “担不起,担不起。”姜道成连忙拱手还礼,随即说起元逸,“瞧着令公子的情形,甚是可喜。”
    “有宫里两位太医尽心医治,当真是他的造化。”柳阁老笑道,“只是,如今与人叙谈稍嫌吃力,与他说话时间长了,他就会精力不济。太医说,还要等一两年,才能与常人无异。”
    “不管怎么说,阁老这些年的辛苦,终究是没白费。”
    “我是遇见过小人,又遇见了贵人。”柳阁老一笑,很快岔开话题,“眼下头疼的,不过是元逸还能否生出求学之心。”
    “这就要看阁老和公子了。”姜道成如实道,“不管怎样,都能安稳度日,这最难得。”
    “我终究还是希望他能学有所成。”柳阁老看住姜先生,“假如元逸真有一心向学的一日,先生能否教导他?”
    姜道成沉了沉,深施一礼,“是老朽的荣幸。只是担心才疏学浅,不能让令公子出人头地。”
    柳阁老就笑,“您要是都才疏学浅,那这天底下就真没几个有学识的人了。”
    “最起码,阁老满腹经纶……”
    “程知行也算一个。”柳阁老笑微微地把话接过去,“连中三元的程知行的忘年交,凭谁敢说个不是?”
    姜道成笑了。
    “到时若是得便,还望您拨冗点拨元逸。”柳阁老的神色转为郑重,“我不敢奢望他有程知行那般辉煌的功名路,但总希望他多学一些东西,日后也不至于磕绊不断。”
    姜道成亦正色道:“这是老朽的荣幸。到时阁老只需知会一声。”
    这一次,是柳阁老深施一礼,“如此,先谢过先生了。”
    姜道成回往程府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最多的,是喜悦。
    之前与柳阁老说定的事,亦是程询几次恳请他答应的事。起先,他是顾虑颇多,不敢应下,后来见程询是少见的诚恳、坚持,便说只要柳阁老答应,他自是没什么好说的。程询就说,您放心,该给您好生安排的,我都会逐步安排下去。至于柳阁老那边,没有反对的道理,说不定会主动相请。
    眼下,又被那只狐狸说中了。可是,这多好。
    。
    程清远思忖再三,晚膳前,回了外院。
    让心肠变得柔软的人与事,他今日不想再看到。
    在书房落座,唤人传饭之后,程谨磨蹭着走进门来,期期艾艾地道:“父亲,我好像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这样下去,我倒是无妨,却会平白浪费姜先生的心力。我实在是于心难安。”
    “哦?”程清远望着他,神色还算温和,“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就是不是那块料……”程谨除了这一句,又能说什么?索性把带来的几篇制艺、策论交给父亲,“您看看。好几个月了,翻来覆去地修改,还是不成样子。”
    他不承认自己脑子不聪明,却必须承认对这些开不了窍。每每看到姜先生那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程清远翻阅着他的文章。
    程谨低下头去,真担心下一刻就要挨一通训斥。
    但是没有。
    程清远翻来覆去看了大半晌,并没动怒,只是显得更加疲惫。“前两日我见到姜先生,还问过你们兄弟二人的功课。先生说你二哥看似木讷,读书却有点儿灵气,至于你么,宛若璞玉,需得多一段岁月打磨。”
    姜道成的话说得很委婉,并没有对学生失去耐心——他得告诉程谨这一点。不然的话,师生一场,到最后学生暗中诟病老师的话,可不是程家的门风。
    “是,孩儿明白。”程谨忙道,“正因姜先生总是婉言宽慰,更为耐心,我才愈发觉得对不起您和他老人家。真的不是那块料……”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程清远语气像是叹息,疲惫简直到了心里,“我让你们兄弟两个求学,并不是指望着你们也能金榜题名,多学些东西、道理,比什么都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的人,已经出了,程译、程谨再大放异彩的话,福分未免太重,凭谁也消受不起。
    程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我以后……就不用去学堂了吧?去了也是耽搁先生的时间,还不如自学,遇到不懂之处,再去请教他老人家。”
    程清远沉默片刻,“行。等会儿我请姜先生过来,跟他说说这档子事儿。你作陪。”
    “是!”程谨腰杆立时直了一些,“我去请姜先生。”
    程清远颔首,等他出门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犯愁:还没怎么着呢,到官场做个芝麻小官的可能都没了,又是庶出,该怎样安排他的前景?
    按常理,应该让程谨学着打理庶务——长子已经做官,次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袭恩荫得到一官半职,这样的话,家里家外一堆事情,交给三子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这当家做主的,都被长子、妻子和苏家架空了,不少时候说什么不是什么,以三子那点儿阅历、头脑,真打理庶务的话,长子、妻子真容不下他的话,不出三天就能被活活气得吐血。
    烦死了。
    头疼。
    程清远用力按着眉心,真的头疼,有根儿筋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姜道成过来之前,程清远一口气喝完一盏茶,洗了把冷水脸,转回去的时候,笑脸相迎。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凭谁也看不出端倪。
    席间,程清远说了程谨的事,又道:“既然不是求学的材料,便不好让先生为他耗费心力。至于我那次子,还请先生费心。”
    “这是自然。”姜道成笑呵呵的。
    先前程询跟他说,程三公子说得上的优点,就是知难而退,为此,让他只管依照别的学生的进度给程谨上课、布置功课,说过不了三五个月,程谨就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不会再在正统学问上折磨自己。
    这些,姜道成近来也看出来了。怎么说呢?程家三兄弟,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如程谨这样的少年郎,肯承认自己的弱项,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换个人,大抵就会因为攀比心、进取心愈发的用功,打死也不肯认输,豁出十年八年,泡在八股文那些弯弯绕里。
    因见程清远面色不佳,姜道成便没多饮酒,推说今日不大舒坦,也让程清远少喝,用过饭,便告辞回自己住的小院儿。
    程清远亲自送他过去,回来的时候,遇见了程询和抱着修衡的唐栩。
    换了气量稍稍小一些的,程清远看到唐栩,定是横眉冷目。但他没有,神色慈祥如一位长辈,“侯爷也不让修衡多玩儿一会儿?”正如上回唐栩看到他,客客气气的。“我倒是想。”唐栩笑道,“晚间事忙,也就这会儿得空来接他。”
    程清远颔首一笑,“原来如此。”
    修衡则看着程清远,甜甜地唤道:“程祖父。”
    程清远笑着对他伸出手,“祖父抱,好么?”
    “好啊。”修衡不是特别活泼的孩子,但从不怕生,更何况,程家的人,让他先入为主的都有好感。因此,张开手臂。
    程清远小心翼翼地把修衡接到怀里,贴了贴他的面颊,“冷么?”
    “不冷。”修衡抬起小胖手,用热烘烘的手心贴着他的额头,“很暖和。是不是呀?”
    “是。”程清远一面笑应着,一面陪唐栩走向马车,“日后得空就过来玩儿。”
    “好。”修衡应声后,小手又贴了贴程清远的额头,“祖父不舒坦吗?”他感觉到了些许汗意,而且,额头好像有些发热?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随后小手又落到这位长辈额头上,小脸儿上已经没了笑意,大眼睛里透着担心。
    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关心,让程清远的心瞬时柔软起来,他笑道:“刚刚喝了些酒,出了些汗。没事,好孩子,别担心。”
    “哦。”修衡放松下来,小鼻子抽了抽,确实闻到了酒味,笑了,“祖父要记得喝醒酒汤。”
    程清远神色认真地颔首,“我记住了。”
    说话间,到了马车前,修衡说:“祖父,我该走了。”
    程清远把他交到唐栩臂弯,又强调一遍:“有空就让你爹爹带你过来玩儿。”
    “我会的。”修衡点头应下,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一定。”唐栩对程清远笑道,“直到您嫌烦为止。”
    程清远笑起来,“不能够,你放心吧。”不少人都把他和程询分开来对待,他怎么就不能那样?修衡和唐栩不一样。
    唐栩转身时,瞥过这片刻间一直沉默的程询。
    “程叔父,我要走啦。”修衡的小手冲着程询的方向摆着,“你怎么不说话?”
    程询立时就笑了,看一眼程清远,“你程祖父在,我不敢多说话。”
    修衡笑起来,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像是在说,原来你也有怕的人——与知道他不会讲故事的神态如出一辙。
    程询揉了揉他的小脸儿,“早点儿回家,早点儿睡觉。下回过来,还给叔父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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