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这样想着,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可偏偏拉不下面子,所以这一拖就拖到了妖界决定屠杀浞狼族, 他突然反应过来怎么过了那么长时间,于是暗暗作出决定, 等这段时间过了便回家。
    这件事确实是过了,但紧接着却迎来了恶妖出世,整个妖界都是一片麻杂的混乱。
    等他听到恶妖近来又灭了一族时,他还随口问了问身旁帮他管事的小妖怪:“又是哪个妖族这么倒霉啊?”
    小妖怪仔细地想了想,大概也不是什么出名要紧的妖族,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哦!是无帘崖上的黑鹰一族!”
    敖空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侧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还在继续喋喋不休的小妖怪。
    “那可真是惨啊,族里每一只鹰的翅膀都被折断,鲜血汇成一条河顺着无帘崖的崖尖流了下来,要不是这股显眼的猩红色血流,指不定现在还没人发现崖上已经尸横遍野了。”
    “这恶妖,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每次出手都手段残忍,我还听说之前那千山半腰的四臂妖怪一族被他活生生地撕成碎肉,然后以食喂给千山上的狼群,想想都是一阵恶寒……”
    “鹰帝?”
    “鹰帝!”
    小妖怪大概是见他愣着不说话于是连叫了他好几声,敖空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时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可偏偏这个梦真实得打紧,他连自己肿胀的眼睛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然后呢?”他开口,但总感觉传出来的声音不像自己的,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沙哑难听呢?
    “然后?什么然后……?”
    “那座崖上的尸体…然后呢?”
    小妖怪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对此感兴趣,表情微微有些惊讶,回答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每次这种整族被屠的情况,都是以一把火焚去处理的……诶鹰帝你要去哪里?别踩着窗子出去啊我的帝!”
    他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
    他得回家啊。
    那一天,敖空跪在崖间那片被火烧得焦黑的土地之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久。
    为什么一旦失去了才会知道珍惜呢?
    这个疑惑在他心中埋了种,这一埋就埋了一辈子。
    等妖界大战恶妖告了败,他便想方设法地接近了恶妖,那时的恶妖估计是杀了太多妖怪已经杀腻了,又或许是将想杀的该杀的都杀尽了,总之,对于没有招惹到自身的事物,恶妖都表现出意想不到的宽容。
    这个没有招惹到自身的事物自然也包括他,在他接二连三“意外”地接近恶妖之后,恶妖不仅没有杀他,反而还默许了他的存在。
    所以说嘛,没有人能忍受孤独,哪怕是这逞凶肆虐的恶妖也不例外。
    于是他一面找寻着恶妖的弱点,一面借着自己假装有说不完的话去套恶妖的目的,几百年一晃而过,他没有找到弱点也没能套出目的,但却知道了件事,恶妖是浞狼族唯一的幸存者。
    知道这事的时候他心里谈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有些同病相怜。
    不过转念一想,让自己成为黑鹰一族唯一幸存者的肇事者不就是恶妖吗,那仅存的同病相怜便立即烟消云散,只留下浓烈的恨,将心间填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其它感情。
    找不到恶妖的弱点,他开始找浞狼一族的弱点。
    他一向讨厌看书,却为了这件事翻看了整个妖界的书室中的古书,还好浞狼族几千年前也出过恶妖的先例,在他差不多将所有书室中的古书浏览个遍后,终于找到了点能够除去浞狼族恶妖的踪迹。
    顺着这点踪迹摸索下去,他在一位隐于山中再不管世事的万年老妖那里得知了方法。
    这个方法很难,几乎无法实现。
    浞狼一族一旦恶性被激发,就会习得一项能力,这项能力造就了他们的强横,也注定了他们在妖界中没有敌手,因为对于每一只妖怪来说,妖身是根,妖力是本,只有根没有本的树是枯树,只有妖身没有妖力的妖是废妖。
    恶妖便是有了能夺去别人妖力的能力。
    那隐于山中的老妖是这样给他说道的:“假如恶妖是个瓶子,那他吸收的妖力便是装在瓶子里的水,水漫过瓶口会溢出来,但如果加上个瓶塞,那瓶子便会因为承受不住里面灌进的水而炸开。”
    这个方法难就难在瓶塞上,瓶塞的角色需要由个妖力于寻常妖怪千倍的妖怪来充当。
    妖力于寻常妖怪千倍的妖怪?
    妖界那么多年来也没出过一只,上一次除去那两只恶妖时还是刚好靠着对能嫁接妖力的双胞胎,他们承受了魂飞魄散的痛苦而将数千只妖怪的妖力嫁接到自己身上才得以充当瓶塞。
    而这嫁接妖力的能力也随着双胞胎妖的魂飞魄散再没了延续。
    万年老妖无奈地摇着头叹息时,他却咧嘴笑出了声。
    “哦,那我可能就是妖界历史上第一只妖力于寻常妖怪千倍的妖怪咯?”他笑嘻嘻地说道。
    万年老妖愣了好半天,再三确认他不是因为受了刺激疯掉而胡说八道后,这才含着惋惜慢慢道来:“充当瓶塞就得做好跟着瓶子一起消亡的准备啊。”
    他却只是笑得开心,又和万年老妖喝着清酒瞎聊了会儿,便致了谢匆匆离开。
    不过恶妖最近相当清心寡淡,除了月圆的时候手痒了去杀几只妖怪,其它时候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他那简陋的木屋中,还用竹子削了张椅子,摆在院里的那座枯井旁,整日整日地坐在上面发呆。
    他觉得要让这个清心寡淡的恶妖去将瓶中的水漫过瓶口是件有些困难的事。
    毕竟他妖怪杀得少了,妖力也吸收得自然也少了。
    他得给恶妖制造一个屠杀的机会。
    这个机会来自于他某一天得知巫族的大长老擅长召唤术,上可召唤死魂,下可召唤烧鸡,他灵光一现。
    要不将恶妖死去的亲人召唤出来,再杀掉?
    等他在没有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暗中联系上了巫族大长老,才得知召唤死魂不是死去的魂魄,而是该魂所在的转世之身,但同时他也得知,以灰湮的情况,这个亲人的转世之身注定是召唤不出来的。
    而且因为这件事他也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当时屠杀浞狼族的时候似乎是用了噬魂钉?
    那种能使所杀之妖魂飞魄散的钉子?
    他坐在巨堡外的岩石上,突然觉得有点冷,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袍子,那混着冷钻进身体的悲哀才得以散去。
    后来他试探着问了问,得知恶妖并不知道当时自己妖族被灭时曾用过噬魂钉,他又想出了个计划。
    能不能复活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恶妖体会到希望过后的绝望,体会到再也不能有所希望的绝望,复活了再杀掉是一种方式,复活仪式准备好却发现复活不出来人又是一种方式。
    在复活仪式上发现复活不出来人再被告知他所要复活的亲人早就魂飞魄散了,是方式上的方式。
    还怕恶妖不会暴走去乱杀一通,还怕这个瓶子接不满水吗?
    所以当他飞在老远的天上静静地看着恶妖在召唤阵前赤红着眼杀光了那群被他诓骗而去、天真地以为真能干掉恶妖的妖怪们时,他有种终于结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心空空的,谈不上开心不开心,难过不难过。
    但那心里空空的感受在看到召唤阵中那个完全出乎意料而出现的姑娘时瞬间被惊讶填满。
    ?
    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个突然窜出来的不明因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人类?
    被告知自己亲人已经魂飞魄散的恶妖居然还将她当作妹妹?
    所以说孤单寂寞久了过后找亲人都不看血缘都不挑的吗?
    而且计划又变成了最原始的复活了再杀掉。
    好烦啊,该怎么将时时刻刻都跟在这姑娘身边的恶妖引开又成了个大问题啊。
    怎么以前没发现这恶妖居然这么粘人?
    好烦。
    那就再等等吧,以后总会有机会的,还可以趁着这个时间露出亲切又活跃的一面让这位脑子不太灵光的姑娘感受到他的友好,以此信任他,也更方便今后骗她然后将她拐走杀掉。
    只是这个姑娘怎么会这么傻呢?
    傻到可以拼着命在这受他控制用来配合他演戏的怪物面前来救他。
    明明连把剑都握不稳。
    明明……他一点也不值得被救。
    看着躺在地上那个整张背部已经完全碎去的身体,他突然有些后悔。
    不想让她死啊。
    她要是死了,那这世间最后一个肯不顾自身跑来救他的人也就没了。
    所以当他发现那本已凹陷进去的背部慢慢直了起来,她本已经消失的呼吸也突然恢复过来,他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庆幸和惊喜。
    她死不了,真是太好了。
    于是很快他又更改了计划,从让她死更改成让她假死。
    正好灰湮院中的那口枯井被他施过秘法,那时在古书上看到这秘法时他觉得或许会有用,没想到如今就真的用上了,那口井被他连了其他空间,外面的事物都进不了的空间。
    于是他将她关了进去,这一关就关了一年又一天,期间以为她死掉的恶妖像是疯掉一样将见妖屠妖,见人杀人,终于到了恶妖这个瓶子只缺他这一个瓶塞的时候。
    放她出来的时候他的手居然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一定会很生气的吧,一定会被骂的吧,一定会失去这个朋友的吧。
    他想着,同时生生受了她扇过来的两巴掌,他嘴唇抖了抖,那句“抱歉”差点就脱口而出。
    但转念一想,“抱歉”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听得肯定是原因而不是一句没什么份量的“抱歉”吧,只是这个原因,恐怕再也没有时间告诉她了。
    他施了个昏迷术,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她这个重感情的傻子来说太过沉重了,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吧。
    昏迷术刚施完,恶妖便匆匆赶来,他看见本是浑身透着寒气的恶妖在看到地上躺着的姑娘时明显的怔了怔,目光放柔,像是看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然后目光转到他身上后冷冽一凛。
    紧接着一个闪身到他面前,是那样毫不犹豫的快,快到只能看到原处的残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当恶妖的爪子贯穿他的心脏时,浑身的妖力像是流水一样潺潺而出,他看着恶妖越发古怪的神情,心想大概是自己这个瓶塞开始作用了,他突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他想起之前在恶妖的梦境中看到的事,他看到将恶妖按倒在地的几张脸庞中,有他的父亲。
    他那时就很想哭,也确实是哭了,只不过那位姑娘哭得更凶,看起来比他还纠结,比他还难受。
    为什么注定要互相报复呢?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这些破事,他们会不会能当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妖界中近来发生的趣事,没有一丝目的掺杂在里面,只是简简单单的…简简单单的当着朋友。
    他觉得那句“抱歉”还是得说说啊。
    给阿狼说说,也给阿言说说。
    他撑着一口气,撑过了阿狼因吸收了他作为瓶塞的妖力开始慢慢化作灰烬,他说了声对不起,但估计阿狼没能听到,因为从头到尾阿狼只是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阿言,哪怕是地上的影子看起来也如此的眷恋与不舍。
    在阿狼化成的灰烬随着风吹消散而去后,他估计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
    大概是撑不到那句“抱歉”了啊,他想着,眼前的事物越发昏沉,接着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是等着他的是一片让人无端感到恐惧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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