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曹氏轻声应道。顾衡不说话了,曹氏竖耳听了一会,只听见细微的呼吸声,最后连自己怎么睡过去的都不记得了。
    身边的人令人放心,顾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的。
    端午的次日是晋王府设宴,与晋地百官同乐的日子。
    王妈妈精心给曹氏准备了一套参加宴席的衣裳。曹氏一贯是不管穿戴的,看王妈妈拿来的衣裳墨蓝配湖绿,不是那些鲜艳靓丽的,就没有多言,配合地展开双臂让侍女换衣。
    顾衡在李顺的服侍下穿好了紫色龙纹圆领常服,站在镜子前正衣冠,却从镜子里看见曹氏身上的衣裳。
    “怎么穿这个,”顾衡走过去,不悦地看一眼垂首侍立的王妈妈。
    王妈妈诚惶诚恐地跪了,“回王爷,夫人不喜艳色。”
    艳色?顾衡摩挲着手指,今日大宴,各女眷都是按品着色,曹氏当服紫赴宴。正紫如何艳了,准备了一身蓝绿给曹氏,不过是刁奴欺主罢了。他淡笑,“你们夫人的翟衣呢?”
    王妈妈心里一慌,忙道,“夫人的翟衣还未制成。”
    曹氏不懂自己身上的衣裳有何不好,却也没有插话,听见王爷喊了一声,“李顺。”然后那个接他们进府的王府内侍官答应一声,笑眯眯地转身出去了。
    “先用膳,”顾衡一扯曹氏衣袖,出了内室。
    主人都走了,奴婢们也都鱼贯而出,唯独王妈妈趴伏在地上,涔涔地冒着冷汗,她只能期待司制所没能把曹氏的翟衣制作出来。
    可惜司制所的刘内侍是个妙人,亲自带着曹氏的翟衣来请罪,“衣裳三日前就制好了。只是奴婢以为长寿殿会自己来取,就没有及时来送。还望王爷和夫人恕罪。”
    曹氏看顾衡只是用勺子舀着粥不说话,见她望去,对她轻轻点头。曹氏灵光一闪,壮着胆子道,“没事没事。”
    “谢夫人大度不怪,”刘内侍一脸感激地叩首道谢。
    头一回有人这么跪她,曹氏有些慌,她偷眼看见顾衡微微笑了,搁下勺子,“往后办差经心着些。”
    刘内侍急忙叩首表忠心。曹夫人有王爷护着,怕是不能小觑了。
    李顺出去一趟,还把顾衡的亲王礼服带来了,得了顾衡一个嘉许的眼神。
    所以当顾衡携着曹氏出现在宴席上时,惊得朱氏打翻了酒杯。她把气得发颤的手藏在袖子里,顶着四面投来的各色目光,站起身来迎接顾衡“王爷。”
    又憋屈地叫了曹氏一声,“姐姐。”
    一个端午宴,曹氏本来无须着钗钿翟衣的大礼服,像朱氏一样穿连裳大袖的正紫礼服,戴九花点翠金钗也就够了。朱氏偏偏耍了小心机,让王妈妈给曹氏准备了绿色衣裳,与曹氏国夫人的品级不符也就罢了,时下小妾偏室还有个别称绿衣人。
    没想到顾衡为曹氏撑腰,叫曹氏换了翟衣,自己也穿了正式礼服,这可不就明晃晃地打了朱氏的脸。三人站在一起,朱氏那身正紫反而成了笑话。
    陆氏看见婆母和晋王都穿了大礼服,心情愉悦地弯了唇,这才是原配夫妻呢。顾容安也看懂了祖父为阿婆撑腰的意思,觉得自家也不是完全被动挨打,越发打定了主意要抱紧了祖父的大腿。
    等到顾衡体贴地扶着曹氏让她右手旁坐了,朱氏才稍微觉得气顺些,幸好王爷没有彻底下了她的面子。朱氏知道顾衡是恼了自己的小动作,暂时不敢妄动,待顾衡举起酒杯祝酒,“愿天下安康,诸君长岁。”
    她才温驯地举起酒杯,“长乐无极,平心顺喜。”
    曹氏急忙跟着朱氏举杯,她不会说漂亮话,怕露怯,只是微笑。这种标准式微笑是媳妇教她的,可应付多种场合。
    席上众人也纷纷举杯,暗自考量着晋王在两位夫人间维持的微妙平衡,可是一望坐在左首的新任世子,大多数人的心瞬间偏了。
    昨天款待天使的酒宴是顾大郎第一次在晋王府属臣面前亮相,今天却是第一次在整个晋地数得上名号的官员面前亮相,其压力之大可想而之。
    他努力挺直了腰杆,收腹沉肩,保持在最好的仪态上。表情上还要悠闲自得,不能露出勉强来,做好一个绣花枕头,也是十分累人的。
    好在效果喜人,就连朱家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野种长了一张好皮相,他还长得硕长康健,看来世子之位是稳稳的了。
    “这是我的长子昭明,”顾衡满意地将顾大郎介绍给众人,尤其重点推介给他的心腹之人,“大郎叫叔父。”
    晋地最大的军队正义军是晋王亲自统领,下设马军都指挥使和步军都指挥使,余下厢、军、指挥、都,人马依次递减。首先被顾衡提点出来的就是正义军马军都指挥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大郎于是从容站起来,冲那个一脸忠厚的中年男人作揖道,“小侄拜见叔父。”
    顾大郎不记得了,曹氏却认出来这是顾衡的结拜兄弟张忠义,当初就是他回乡说与顾衡失散的。
    张忠义觉得曹氏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令他难安,满脸羞愧地摆手,“世子不必多礼。”当年的事他一直有愧,接了母亲弟妹,就匆匆回来了。怕露了顾衡行迹,他只嘱咐了当地官吏照顾着顾家些。
    “嫂子,”张忠义不敢看曹氏,他出来时没有娶妻,当初曹氏可没少帮他照看家中老母。
    被人合伙欺骗,曹氏不是不难过的,她目光落在张忠义身旁的妻子身上,是个圆脸的温和妇人,一脸福相。曹氏微微笑着,“弟妹好福气。”
    张忠义是发迹后才娶的妻子,只是个乡绅家的闺女,然而张忠义不像顾衡娶妻纳妾,与夫人夫妻和睦,生了五子一女,这点让顾衡十分羡慕。
    “夫人也是有福的,”张夫人早得了张忠义吩咐,要与曹氏多亲近。
    见此情状,朱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张忠义一家与自家不冷不热的,原来是曹氏故交。顾大郎有了张家支持,翅膀就更硬了。世子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如何能安心,定要把朱玉姿推上世子妃的位置才好。
    酒过三巡,湖面上就热闹起来了,是端午惯常的助兴节目赛龙舟。鼓声响起,顾衡率先拉着曹氏的袖子,带着朱氏,站到楼头去看龙舟了。
    众人这才纷纷离座,也跟着到栏杆旁边去。设宴的地点是莲湖上的小蓬莱,这座望仙楼有三层半临空在湖面上,为了方便赏景,每一层都修了大大的露台。尤其站在顶层,熙风拂来,看浩瀚水波轻扬,甚是心旷神怡。
    “我们也去看龙舟!”听着湖上鼓声阵阵,顾大郎兴奋地拉着陆氏,一手牵着顾容安。同方镇没有大河,顾大郎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赛龙舟,他听说端午有龙舟可看,早就期待着了。
    望仙楼在水上,顾容安想起那个不吉利的梦,犹豫地扯住陆氏的袖子,“阿娘,我不想看,你陪我嘛。”
    “安安为什么不想看呢,可热闹好玩了。”陆氏停步,低头问。
    “人多太挤,我怕掉下去了。”顾容安认真地解释。
    “哈哈,安安怎么这么好玩儿,”朱玉姿牵着宋欣宜过来,笑道,“不怕啊,我们只要站过去就没有人敢挤。”
    “姐姐一起玩,”宋欣宜伸出小手来拉顾容安,小脸上是天真的笑。
    顾容安嗖地一下躲到陆氏身后了,大声道,“不去。”
    “安安闹脾气呢,阿玉你们先去吧。”陆氏歉意地对朱玉姿笑笑。
    朱玉姿遗憾转身,“好罢,我先去等着你们。”说着她回首一笑,目光柔柔地扫过顾大郎。她那长长的五彩银泥披帛带起一阵香风,不经意地轻轻擦过顾大郎的鞋面。
    可惜了,她没看见顾大郎像被毒蛇舔了一口,急忙退开脚的样子。
    陆氏忍不住笑出声,顾容安也嘿嘿地笑了。
    “我们就去看一看,不好看就回来,好不好,”顾大郎见顾容安笑了,很是高兴,试图趁她开心诱.拐女儿去玩。
    顾容安看着阿耶期盼的眼神,仿佛不答应他就是极大的罪过,不由点头答应了,“那我们就去看一看。”
    她想着这么多人看着,阿耶又在一旁,应该不会出事罢。
    湖上已经彻底热闹起来,战鼓擂擂,九条龙舟乘风破浪,快得离弦的箭一般。叫好喝彩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很快三轮初试就结束了,每轮的前三又重新开始最后的比试。顾衡兴致很高,大手笔投注了挂着绿旗的龙舟。大家也都趁着热闹,纷纷投注。所以最后一轮越发的精彩,就连鼓声都多了花样。
    熙熙攘攘中,忽然人群一阵大乱,“有人掉下水去了!”
    第28章 威武
    每年龙舟赛都有太过拥挤或是看客太过激动发生的落水事件,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发生在晋王府就令人意外了, 毕竟是晋地掌权者的府邸,来客不说小心翼翼, 也是处处留心的,喝彩欢呼都不敢彻底放声, 就怕给晋王留了个坏印象。
    所以谁那么轻狂, 居然激动得掉下了水?
    “去看看,”顾衡吩咐李顺。骚动的源头在楼的另一侧, 湖上鼓声未停, 楼上楼下都还有不明状况的人在喝彩,在楼北面的人一时也弄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李顺领命,去了片刻, 微喘着跑了回来,“落水的只是个侍女,然湖阳县主受伤了。”
    顾衡还未说话,曹氏已急忙追问,“安安怎会受伤,可叫了大夫?”
    “奴婢去时, 大郎君和大夫人已抱着县主去找良医了, 听说是侍女摔倒泼了热茶在县主身上, ”李顺斟酌着语气,小心道,“此事约莫不是意外。”
    曹氏一听顾容安被热茶烫了, 又听说这件事不是意外,顿时爆发了,“王爷,你可要为安安做主啊!”
    说着抹着泪哭起来。她想着大郎和蓉娘已经带着去找大夫了,自己急慌慌赶去,除了添乱也没什么作用,不如求着王爷把事情真相揪出来。
    顾衡知道李顺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他这么说必然是有把握的,肃容道,“去查。”
    “王爷,”听了顾衡严肃的两字,曹氏哭声小了些,可怜兮兮地拉着顾衡的衣袖,等顾衡低头看她了,曹氏又没那个胆子了,急忙松手,“谢王爷。”
    曹氏这些日子养得白胖了,人也圆润富态了,容颜回春了,这样傻兮兮地哭,倒也不算刺眼睛。顾衡心里一叹,拉了曹氏袖子,带着她去看事发现场。
    朱氏落后一步,她扭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朱玉姿,看她眼神闪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蠢货,暗里动手都不跟她商量,朱氏气急,随后跟上去。
    “姑母,”朱玉姿低声喊,她也急啊,按她设想,应该是陆氏落水,怎么陆氏居然没事呢?
    “闭嘴,”朱氏低斥。等她看到西楼那空缺了的栏杆,连骂朱玉姿的心都没有了,在栏杆上做手脚,是不是傻啊?
    一水儿的朱漆彩画栏杆,节前刚刷的新漆,说年久失修,谁信!
    顾大郎一家已经走了,宋欣宜的奶娘抱着宋欣宜愣愣站在一旁,看见朱玉姿来了忙抱着宋欣宜,战战兢兢地站到朱玉姿身后。
    赵奶娘这举动,引来顾衡淡淡的一瞥。
    朱玉姿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怎么就给陆氏逃过了呢?害得她白白担心受怕。若是陆氏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肚子里的胎儿哪还保得住,再加上水里的布置……可偏偏没成!
    救人的护卫已经安排下去了,然而楼下水深,湖边又长了莲叶水藻,一时半会儿捞不到人。等了半晌,李顺才是回来。
    “回王爷,那奴婢已经捞上来了,”李顺带来最新进展,他低着头,“死了。”
    死了!曹氏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她没想到居然会死人!然而想想安安受了伤,她的心又硬了起来。央求顾衡,“王爷,您一定要好生查呀!”
    晋王府里处心积虑对付顾大郎一家的人,除了王妃只有柳夫人,顾衡看了朱氏一眼,淡淡吩咐李顺,“着审理所去查。”
    不是自己下的手,朱氏心里没底,叫顾衡那一眼看得心虚。好在那个侍女死了,要查颇得废些功夫,她也能趁着机会把事情圆了。
    眼看暂时是没有结果了,顾衡和曹氏都没心思停留,匆忙去看顾容安。
    好端端的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且不说死人晦气,不小心撞见了王府内斗,也是令人郁闷了。等顾衡领着曹氏一走,众人也纷纷向朱氏告辞。
    等到外人都散去,朱氏脸上的笑消失了。一行人匆匆回了长春殿,姑侄俩进了内室,朱氏反手一巴掌打在了朱玉姿脸上,“蠢货!”
    朱玉姿不敢辩驳,捂着脸眼神游移。
    朱氏打完还是得帮侄女收拾烂摊子,“那奴婢怎么死的?”
    “是随着龙舟来的水鬼,”朱玉姿低声道,“现在人应该已经跟着船队走了,查不到的。”她本来就打算杀了那个奴婢灭口,就连那个水鬼,出去后也有人收拾了。
    “可都处理干净了?”朱氏犹不放心,“你没留下什么东西吧?”
    朱玉姿犹豫着,“只有在栏杆做手脚的匠人,是王府司造所的人,我花了百金,人不好动。”
    “是王府的人就好办,”朱氏心中一动,有了个主意。
    姑侄俩商量完毕,朱氏使了心腹去安排后续,两人这才带了礼品,急急忙忙去泰和殿看顾容安。
    顾容安是被滚烫的茶水泼的,哪怕隔着衣裳,左肩依然红彤彤地起了一溜水泡,看着可怜极了。她脸上也溅了一滴,恰恰好在左眼角,因为皮肤太嫩,也红了一块,起了个亮亮的水泡。
    她是一路嗷嗷哭着被顾大郎抱回来的。
    护理过后,涂过良医所特制烫伤膏,顾容安觉得舒服了些,渐渐止住了哭声。刚才太疼了,忍不住,她哭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阿娘我的脸是不是变丑了,”顾容安大眼睛含着一泡泪,躺在顾大郎的怀里,问陆氏。比起来自然是身上更痛,但她比较关心自己的脸,涂了黑乎乎的药膏,感觉凉丝丝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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