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风瞪着他跑出后院,再侧耳听听厢房,被小酒这么一闹,里面还是没什么声息,他觉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走到门外,咳嗽了一声。
    文玹和孟裴都没出声。
    他又用力咳嗽几声,才听文玹应声:“爹。”他进屋,见他们俩一个坐,一个站,离得倒是挺远的,只是神色忸怩,脸都有些红。
    文玹带着几分羞赧抱怨道:“爹,我们还有话说呢!”
    张大风睨着她道:“你们就像刚才那样说话吗?再这样说下去就要出事了。”
    文玹和孟裴两人的脸瞬时都红透了。文玹嗔道:“爹!”
    张大风哼了一声道:“要说话出去到院里说。”他于礼法什么的并不太在乎,亲个嘴又没人看见,阿玹乐意,她也不吃亏,反倒能借此拴住孟二郎,但要再进一步他就绝对不会允许了。
    孟裴先出了厢房,凉风一吹,让他清醒不少。他的心情不禁又变得沉重起来,阿玹说还有话要和他说,自然会问他前段时候的冷淡是为何缘由,可此事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牵涉到人和事太过重大,他要怎么对她说呢?
    文玹叫阿莲进屋,替自己重新梳妆整理了一下,这才出屋。
    这时节院子里的银杏已是满树灿烂的金黄,树下是一袭白衣的少年,倚树凝神思忖。她朝他走了过去。
    孟裴抬眸,见她笑吟吟的,面色恢复如常,不似方才那般惨白,额头一角的擦伤亦了无痕迹,原来都是她画上去的,放下心来的同时,不觉哼了一声。
    他本非如此轻信之人,只是乍闻她出事,悔恨自责以及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让他乱了阵脚,慌了心绪,便没有注意到那些破绽。此时细细回想,破绽之处还是不少。但他也清楚,即使当时他察觉有异,也会怕万一是真,仍然会进来确认她到底是否安然无恙。
    文玹听见他这声轻哼,知道他还有些介怀方才之事,便道:“是你先骗了我,还伤我心,我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你若是仍觉得有气,倒是可以把你的缘由告诉我,若真是合情合理,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孟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话说的,道理全让她占了,他还得求得她谅解。他轻叹一声:“我并非有意骗你,更不想伤你心,只是……”
    只是你以为这样对我更好,便自作主张替我做了决定。文玹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这会儿先不和他提这茬,先把前因后果弄明白了再说。
    她望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低声道:“那天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但牵涉到我家人,并不仅仅是我个人之事,事情太过重大,我无法对你全盘托出,可我也不愿欺骗你,才会一再避开……”
    孟裴本来下了极大的决心,独自守着那些怀疑与隐忧,不把她牵连其中。
    可这些天来,他的决心却一再动摇,几难坚持下去。就在方才,当他真以为她自尽而亡时,那彻骨钻心的痛悔,让他明白了,不管是什么人在她身边,哪怕是怀轩,哪怕是小酒,他都不能放心。她的平安也好,她的喜乐也好,只有他自己来守护。只要她还愿意与他携手,他不会再放手!
    文玹轻声问他:“阿裴,你信不信我?”
    孟裴凝眸望着她。
    风轻拂着头顶的银杏枝叶,簌簌轻响,几片金黄的叶片飘落下来。
    他望着她那对如山间清泉般清澈而坦率的双眸,眸光柔和起来:“信。”
    文玹道:“你我在这里说的话,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哪怕是我两个爹爹,哪怕是我娘亲,我一句也不会说。除非经你同意。”
    孟裴点了一下头。
    文玹又道:“那好,你不能说,就由我来猜,若是我猜得不对,你告诉我。”
    她问他:“你大哥去白矾楼王爷其实知情?”
    孟裴轻轻点头:“父王虽未明说,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文玹接着问:“古二去白矾楼王爷也是知道的。”
    孟裴道:“我都能通过孙猴儿等人找到古二踪迹,父王怎会不知?”
    “圣上那天会与殷相公一同去白矾楼,王爷一样是知道的。”
    孟裴显出几分犹疑来:“这只是我的猜度,并无明证,也许皇伯父只是兴之所至,当时才决定去白矾楼的,但父王并非……淡泊于世,宫廷内外耳目众多,若说他对此完全不知情……”他缓缓摇了摇头。
    文玹斟酌着言辞,低声道:“所以你怀疑王爷策划了这一切,古二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
    孟裴轻轻叹了口气:“不然要如何解释古二的举止?他为何会挟持大哥往内西楼走?为何会不惜以死相拼刺杀皇伯父?而大哥直到最后都没有受过伤……”
    文玹道:“也许是因为内西楼平日没人所以他才会向那个方向走,也许他本意就不是伤害你大哥,也许他想杀的不是你伯父而是殷相公。”
    孟裴苦笑:“确实是可以这样解释,可巧合之处太多了……且又如何解释许副承旨突然失踪呢?”
    文玹道:“你只是怀疑,并无明证啊。关于这件事,许副承旨多少知晓几分内情,不然也不会突然失踪了。”
    孟裴轻哼一声:“他一个小小枢密院副承旨,如何会牵扯进这么大的案子里来,刺杀……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事前一定不知皇伯父会在白矾楼,背后另有主谋。”
    “即使如此,也不能证明王爷是那个人。你可问过王爷?”
    孟裴点头,又苦笑一声:“他自然是否认知情的。”
    文玹问他:“你可问过阿关?”
    孟裴低声道:“问过了。”
    中元节那天夜里,离开汴河边后,他就去了城郊庄子,找来阿关。
    阿关自从古二被张大风带走后,就在庄子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她一直以为衙门在查古二失踪及纵火一案,倒也老老实实留在庄子里,没提过要走。看着她的妇人从未发现她有什么异动。
    孟裴告诉她:“古二还活着,回了京城。”
    阿关不由惊喜:“他还活着?他还回来了?那……我可以走了?”
    孟裴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他回来做了什么?”
    阿关摇头,见孟裴沉着脸不说话,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急切地追问了句:“他做了什么?!”
    孟裴看出她知道些什么,故意告诉她古二试图行刺丞相殷正祥,试探她的反应。但是没有说古二已死,只说他被擒。
    阿关听见殷正祥的名字却没什么反应,只神色黯然。
    孟裴冷声道:“他犯了大罪,已被关押大牢。你是他仆妇,跟随他多日,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是否与殷相公有仇?你若知道些什么,趁早坦白清楚,便可从轻处罚。若是等到刑部审出你与此案有什么关联,你就成了同案犯,到时候再说就迟了。”
    阿关却拼命摇着头道:“我只知道他被人害过,他娘、媳妇和孩子都没了,他说定要找到害他的人,亲手将他杀了。他要是去杀什么人,那人就一定是当初害过他的人!孟公子,他给关在哪里了?我能去看他吗?”
    她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期盼。
    第133章
    孟裴摇摇头:“不能。”
    阿关颓然坐倒:“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忘不掉他过去受的苦,他其实是个好人。”
    孟裴默然,为善还是为恶只是一念之差, 古二所作所为实在算不上好人, 他只是不曾对阿关做过恶事, 或许还待她不错,她便觉得他是个好人了吧。
    他忽然想起七夕夜里, 古二提及阿关时说的话, 说只因她肖似故人,才不忍让她流离失所的。“他说过你像什么人吗?”
    阿关茫然摇头, 又抬头看向他:“孟公子, 我不能去看他, 你能不能替我带些东西给他?”
    孟裴答应了,阿关便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出来,手中提着个包袱。
    孟裴接过包袱便打开,同时看着眼阿关的神情,并未有什么紧张之色或故作镇静,倒是满脸关切:“我住在这里没什么事做, 她们又不让我干活, 闲下来就做了几件秋衣, 就是要麻烦孟公子给他带去了。”
    阿关交给孟裴的包袱里面只是几件秋冬衣物,从夹袄到夹棉长裤,甚至还有双鞋。孟裴回府后让人把衣物包括鞋, 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拆开了,并未发现有藏匿任何物件。
    如今看来,古二并未对阿关详说内情,之所以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可能只是出于一念之善。人非草木,相处日久,也许彼此都生了情愫。
    “她仍然不知古二已死?”
    孟裴道:“不知。”
    文玹心中恻然,古二临死前唯一开口说的两字是“阿关”,他或许是真的在意阿关,可于他来说,复仇终究是他最重的执念,即使他对阿关有那么些情意或关切,他仍是放不下复仇的念头,最终也为此而亡。
    “按照阿关的说法,古二的仇家很可能就是殷相公,那天他想杀的也是殷相公,只是恰好圣上也在场而已。”
    孟裴低声喃喃道:“是‘恰好’皇伯父也在场,还是‘恰好’殷相公也在?”
    文玹沉默半晌后道:“你就是因为怀疑王爷是这件事背后之人,才要与我分开的?”
    孟裴眼前闪过中元节之夜她与怀轩兄妹一起在汴河岸边放灯时的情景,却只是点点头道:“这是其一,若此事是真……我不能害你与你家里人。你如今知道了真实缘由,若是改了主意,直言无妨。”
    “还有其二?”
    他轻声道:“还有你爹的事,他身为丞相,不可能与宗室联姻。”
    文玹讶然:“为何?”
    孟裴解释道:“历朝都有回避制,本朝但凡与皇室结成姻亲的官员,无一在京中担任要职,或是外调,或是授予节度使、某某大夫等虚衔,实际不再任事。可你爹这么年轻,才上任不到一年,他又怎么可能愿意外调或是挂上虚衔,就此养老呢?”
    文玹一时也觉彷徨无解,她只知文成周不喜孟裴是因为端王的缘故,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原因。
    她愣怔了片刻才抬眸望向孟裴。他平静地望着她,那对夜色般幽黑的墨瞳中隐约带着几分愁绪,她才知他默默将这些心事埋在心底许久。
    她既觉得心疼,又觉得生气,他心里要藏多少苦闷与无解的难题啊,他亦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却比同龄的少年担负了更多。
    可她更气的是他什么都不对她说!
    她望着他:“若是我这会儿真的死了,你会不会后悔因为将来不能确定之事,没能和我好好相处这几十天的时光?”
    孟裴轻声道:“我已经后悔了。”
    文玹淡淡一笑:“我不想后悔。”
    孟裴不觉也微笑起来。
    文玹却不笑了:“可我很生气!”
    孟裴脸上的笑容淡去,意外地望着她。
    文玹继续道:“先不论你所做的决定是对是错,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做出决定了,完全不用过问我的意思?甚至连告诉也不用告诉我?你觉得这是对我好?”
    孟裴眉头微挑:“我确实是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文玹摇摇头:“你没明白,重要的并不是什么样的决定对我才是更好。重要的是做出决定的人是谁。”
    “你若是希望找个依赖于你而生,凡事对你百依百顺,由你来决定她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又该如何活着的女子,那你找错人了!”
    “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我希望能与你一起面对,共同承担,我不会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缘由就与你分开,可若你要代替我决定我的人生,恕我不能接受。”
    文玹一口气说完,见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并不说话,也知道他需要时间去考虑,她无需在此时就逼他做出表态。“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该去接文珏文瑜了。”
    孟裴道:“我陪你一起去。”
    文玹点点头,转首叫阿莲,叫了几声都没听见她应答,倒是张大风从房里出来了:“她不在这儿。”
    文玹心中略感疑惑:“她去哪儿了?”
    “我哪里会知道?”
    文玹便告别张大风,与孟裴一同往外走。
    刚走到后院门口,就见阿莲急急忙忙顺着步道过来,脸红红的,也不知是走得急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文玹随口问道:“阿莲,你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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