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得哪里是我?”谢怀轩摇头道:“六妹,你可别拿我给你做挡箭牌。”
    谢含莹嘻嘻地笑。
    谢蕴亦朗声大笑道:“那就赶紧试弓吧。”
    谢蕴在问文玹话时,文玹望着谢蕴对答那是后辈该遵守之礼,接着谢家祖孙三个说笑时,文玹亦只望着他们微笑。谢蕴拿着换上新弦的弓,提了一只箭壶,走到箭道前试射。谢怀轩站在他右侧,文玹便走到谢怀轩的右侧,一同看着谢蕴张弓射箭。
    她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他。
    孟裴觉出异样,扬起眉头,带着询问之色望向站在谢怀轩身后的谢六娘。
    谢含莹朝他点了点头,她可是已经把东西送到正主手里了啊。
    孟裴蹙了一下眉头,走到谢蕴的左侧身后,望着文玹,她正微笑着和谢蕴讨论弓弦该用何种蜡来保养才是最佳,说着春季与秋季所用之蜡应是不同的。
    虽然她的脸朝着他,却像完全没看到他一样。
    谢蕴试射了几支,只一支中了靶心,其余几支不是紫环就是蓝环,不由笑着摇头:“老眼昏花,真是不服老不行了,英雄出少年啊。”
    他本是爱射之人,方才又与文玹谈得投机,没将手中的弓给谢怀轩,反而将弓递给了她:“你来试试。”
    文玹也不客气,接过来拉了一下,对谢蕴道:“弓是西夏良弓,弦是上好丝弦。但这张弓怕是有一石六斗,我即使勉强拉满,也射不准的。”她好奇地望向谢怀轩,“这是你的弓?”
    谢怀轩轻轻摇头:“这张弓我也拉不满。我最多用一石四斗的弓。”
    孟裴走上前,淡淡道:“是我的。”
    文玹脸上的微笑不变,把弓递给他:“孟公子,物归原主。”
    孟裴接过弓,又瞥了她一眼,总觉她话中有话,但又不明她为何突然如此冷淡。
    谢蕴丝毫未察这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只朝后退了两步道:“二郎,你来射两箭试试。”
    孟裴套上扳指,取箭将弓缓缓拉满,左臂伸得笔直,稳如磐石,右臂则宛如怀中抱月。
    文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注在他身上。本是淡然从容的他,停下瞄准的一瞬,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转瞬间眼神冷锐,锋利如宝剑出鞘,偏又身姿端凝,岳峙渊渟。
    孟裴略一瞄准后便撒手放箭,箭去则不顾,反朝文玹看了一眼。
    文玹却移开了视线去看远处皮鹄,只见一尾箭翎颤动不已,箭头已深深钉入正中红心。
    孟裴眸光一沉,收回视线,绷着嘴角,又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与他的第一箭几乎钉在同一位置。
    “不错不错!比起去年,二郎的箭术又有精进了。”谢蕴连连点点头,又笑叹道,“哎,不服老真是不行了。”
    孟裴收了弓,谦逊道:“国公过奖了。国公当年驰骋战场,于乱军中奔马上,以重箭取敌军之首,那才是真功夫啊!我只是站着射一个不动的靶子,实在不值一提。”
    谢含莹亦道:“翁翁才不老呢,翁翁只是眼花了。”
    谢蕴哈哈大笑起来。
    敞篷一角有箭僮侍立,见孟裴收了弓,便快跑过去,取下靶上的箭,好供下一人继续射。谁想这几支箭钉得实在太深,箭头之间又离得极近,箭僮生怕把箭杆折断,很是费了番功夫,才把四支箭都拔了出来。
    谢怀轩等着箭僮远离皮鹄,也试了试他惯用的弓,十中七八,他笑着摇头道:“还是不如二郎啊。”又朝文玹道,“文表妹也比我强,连珠箭更是神乎其技,我只能甘拜下风。”
    文玹微笑道:“表哥太过谦了,我若是用你这把一石四斗的弓,怕是没有这样准头的。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的击鞠之技高超无比,我还想请你指点一二呢。”
    谢怀轩不觉想起那日在考城之事,便道:“那日多亏文表妹居中调停了,说起击鞠我只是学得早而已,以表妹的聪慧,必定能后来者居上,下次若有机会,不谈指点,只算探讨交流吧。”
    这时有女使找了过来,传话说谢卢氏请他们过去吃茶。
    谢蕴知道今日是三儿媳招待文夫人,便笑着朝他们挥挥手道:“你们几个去吧。我再在这里消遣一阵。”
    一行人出了敞厅,孟裴与谢怀轩走在最前面,文玹与谢含莹走在后面十数步。文玹忽然道:“阿莹,我鞋里好似进了砂子,你让我扶一下。”
    谢含莹便停下了脚步。文玹扶着她肩头,勾起脚假装找鞋里砂子,见前面孟裴与谢怀轩已经走远看不见了,便放下脚,转身让阿莲把锦囊取出来还给她:“当日我只是帮着说了几句话而已,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谢含莹惊讶地道:“为什么呀?这不是……”
    文玹朝她摇摇头,阻止她说出后面的话:“我知道的,你还回去吧。”
    第92章
    谢含莹纳闷不解地看看锦囊, 又看看文玹,摇头道:“可别叫我还,要还你自己还。我只管送, 可不管后面的事……”
    她一转眸, 忽然笑了出来:“说曹操, 曹操就到。”这下可好,她不用夹在这两人中间, 做那里外难做之人了。
    文玹一愣, 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就见孟裴独自从前面过来了。
    孟裴瞧见她手中的锦囊, 微微挑起眉头, 走到她面前, 也不说话,只望着她。
    谢含莹看看孟裴,再瞧瞧文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了句:“我在前面等你们。”说完拔脚就走。阿莲也跟着退到了远处。
    文玹等她们都走远,便将锦囊递给孟裴:“正好孟公子来了,物归原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接, 一双眉头轻蹙, 嘴角紧绷, 眸中微带怒意。
    “这不是原先那瓶。”她直视着他,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神情。
    孟裴微愕,随之恍然道:“原先那瓶被三妹打碎了, 这是另一瓶,她还我的。”
    文玹也不知该不该信他这解释,便道:“若是原先那瓶打碎了,你直言告诉我便是,碎了就碎了,本来也是无所谓……”
    他眸光一沉:“无所谓?这对你来说是无谓之物?”
    文玹不觉皱眉,他怎么曲解她的意思呢,摇摇头正要再说。远处的阿莲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压低声音道:“娘子找来了!”
    孟裴吸了口气,抿着薄唇,快步从文玹身边走过,往箭道方向而去。文玹把锦囊塞给阿莲,自己朝前走去。阿莲刚匆匆忙忙把锦囊收好,卢筱就过来了。
    文玹怕阿莲的神色露馅,便快步迎上去,一面道:“娘,国公府里竟然设有箭道呢,我方才与阿莹他们玩了好一阵,恰逢镇国公过来,他还同我们一起射箭呢。”
    卢筱微笑点头:“我知道,方才六娘还拉着我夸你射术精湛,连镇国公也赞你呢。”
    文玹知谢含莹方才定是在替自己拖延时间,心中对她更多了份好感。她上去挽着卢筱的手往前走,一面笑着道:“娘,阿莹是言过其实了,国公也不过是鼓励晚辈之意罢了。”
    卢筱回头看了眼,问道:“孟二公子也在吧?三郎方才说他过来了,怎么不见他呢?”
    文玹若无其事道:“哦,我方才遇见他了,他大概是忘了什么在箭道那儿,匆匆忙忙就过去了。”
    卢筱便不问了。她们往前走了一段,见到在亭子里等着她们的谢怀轩与谢含莹,一同回到前院。
    谢卢氏在花厅招待她们吃茶,厅有三间,中悬紫竹帘,朝外的一面完全敞开,外间一个小小的花园,假山植兰,池中游鱼。
    花厅中央一张长方桌,桌面是一整块大理石抛光而成,这也只是寻常,但特别的是这块大理石的纹理,两边是高山嶙峋,中间是粼粼水波,水面上还有一小块黑色纹理,极像是江中一条孤舟,整个桌面形成了一幅水墨山水,最妙的是浑然天成,毫无人工痕迹。
    文珏文瑜已经在了,正在池边嬉笑着观鱼。听见文玹她们进来的声音,文珏一回头,正瞧见迈步入厅的谢怀轩,顿时脸一红,赶紧收敛起嬉笑的神情,离开鱼池,小步回到卢筱身边。
    谢卢氏请卢筱坐了上座,她陪坐东首,又叫文玹她们这些小辈按着年纪大小按序往后坐。
    谢怀轩向叔母行过礼后,本准备去竹帘另一边坐,谢卢氏却叫住了他:“三郎,不用过去了,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又都是亲戚,何必还要分开坐,说起话来都不方便。来,你就坐我这边。”
    谢怀轩闻言一怔,看了文玹姊妹一眼,便走回来,坐在谢卢氏下首第一个座位,正对着文玹,目光相遇时,微笑着朝文玹点了一下头。
    文玹福了一福才坐下,谢含莹亦在她右手边坐下了,文珏是小娘子里最小的那个,坐在谢含莹右手边。文玹转头看了眼文珏,见她羞涩地垂着头,都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谢怀轩,不觉暗暗好笑。
    花厅一角,两名侍茶娘子已经将一应茶具准备好,见众人都落座了,便用红泥炉烧起汤瓶里的泉水,一人看火,听水声。另一人净手后取茶饼,用茶刀将之凿下数片,放入石茶碾中细细研磨成粉。
    谢卢氏笑着道:“阿筱,你来做客,我可不敢不拿好茶招待你。今日咱喝的是建安的贡茶小龙团,比之福建路的北苑贡茶大龙凤团,用料更为细嫩,茶汤也更为清香。”
    卢筱亦笑道:“如此好茶,倒要好好用心品尝了。”
    正说话间,孟裴也回来了,入内先过来向谢卢氏与卢筱行礼问好,接着便去与谢怀轩坐在一起,其间就没看过文玹一眼。
    文玹明知他这样做是避嫌,可一想起方才两人没有结果的争执,心头总有那么点不适意。
    不一会儿,汤瓶中的水发出轻微的沸声,侍茶娘子取一湘妃竹茶勺,将研磨得极细的茶粉放入茶盏中,将汤瓶中的沸水冲入半盏,同时用茶筅不停搅打,直到打出浓稠细腻的乳白色泡沫,再次冲入沸水,接着搅打,反复多次后终成。
    侍茶娘子将茶点好后一一端来,置于众人面前,建盏漆黑,茶汤乳白,上面一层细腻浮沫,经久不散,茶香扑鼻。
    文玹谢过谢卢氏后,端起茶盏,先闻了闻,接着小口慢慢喝着。
    她前世喝的都是冲泡的茶,即使普洱茶饼,也是冲泡的茶汤。大风寨里却都是以酒代茶的汉子。在她回到京城后,既喝过煎煮的茶,亦喝过这种点茶,相对而言还是点茶比那放盐的煎煮茶更合她口味。
    茶汤表面的泡沫入口极为细腻绵密,再抿一小口清香微苦的茶汤,隐约有在喝抹茶拿铁之感,只不过没有牛乳罢了。
    孟裴坐在谢怀轩下首座位,正在她斜对面。她也不去看他,只与身旁的谢含莹说话。倒是给她瞧见文珏的目光,时不时就往谢怀轩坐的方向瞥一眼,一张小脸红通通的,也不知是给茶汤热气蒸的,还是羞喜交加惹的。
    谢卢氏听谢怀轩提起方才射箭之事,便问文玹道:“阿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射箭的?”
    文玹放下茶盏,正要回答谢卢氏,目光不经意扫过斜对面,正撞上一对深如幽潭的墨瞳。视线相交时,她不由滞了一下,再转过去望向谢卢氏时,脸都有些热了,心中更有些恼。
    他怎么敢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她瞧!!就不怕被娘亲和堂姨看出端倪来么?!
    谢卢氏听文玹说五岁起就开始拉弓了,不由惊叹道:“我家八郎都六岁了,站着还没一张弓那么高呢!”
    文玹摇摇头道:“那时候是用童子用的小弓练的,刚开始也拉不满,只是练姿势罢了,真的射箭要到快七岁的时候了。不过一旦学会射箭后,寨……家里的瓶瓶罐罐就都遭殃了。”
    谢卢氏笑着对卢筱道:“瞧着阿玹如今知书达礼的样子,哪里想得到她小时候也有这么顽皮的时候。”
    卢筱也就淡淡一笑道:“哪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顽皮过?”
    谢卢氏瞧见她这笑容,才想起文玹小时候不在她身边长大的,自觉失言,赶紧换了别的问文玹。
    她和文玹说过几句后,见她略显紧张的样子,想她在考城与自己初见时落落大方地对答,哪有今日这样的怯场,瞥了谢怀轩一眼,见他正微笑地望着文玹,不由就笑了,便放过文玹转头问卢筱今日这茶如何。
    文玹真是松了口气,她虽与谢卢氏对答,脑海中却总有对深深凝视着的瞳子,就像是刻在了那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回头见孟裴仍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似乎从方才起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这人是疯了吗?要是被娘亲或是旁人瞧见了怎么办?
    她扫了眼四周,见对面的谢怀轩一盏茶饮完,正转头让侍茶娘子换茶盏,而上首卢筱正与谢卢氏说着话,并未留意自己或是孟裴。她这才稍许放松下来。
    她心头既松,恼意上来,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还看!都是他害得她方才回答时说错话,差点脱口而出“寨子里”,幸好她及时改口。
    他竟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文玹气极,忽然就体会到了谢六娘拿折扇扔人的心情。此时此刻,若不是顾忌到娘和堂姨在场,她真想把手里的茶盏丢过去。
    孟裴笑过之后倒不再盯着她瞧了,转首朝谢怀轩低声说了几句,起身向谢卢氏与卢筱告辞道:“文夫人、谢夫人,小侄还有些事要去办,不得不先行告辞。”
    文玹更生气,他这就不明不白地走了么?事情还没说清楚呢!
    ·
    在国公府呆了大半天,午后卢筱才带着文玹姊弟回府。
    文玹回了自己屋,让阿莲去歇息,她靠在榻上,顺手抓了个靠垫抱在怀里,拿着那瓶蔷薇露愣愣发呆。
    这人实在可恶!招惹完她就跑了!明明蔷薇露的事情还没说完呢,她本来憋着一口气,要把东西还给他也没能还掉,还不得不带回家来了!
    真想摔了这瓶蔷薇露,可又不能摔,摔了到时候拿什么还他?还有阿关的事,本来她还想今日找机会问他是如何安排的,却被这事先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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