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大早,卢筱带着文玹提前在门口迎接先生,并将其引到书房,郑重而恭敬地行了拜师礼,并送上束脩。
    这是位女先生,姓夏,不到四十岁的模样,穿着竹叶青的长褙子,头顶梳着小髻,面容清瘦而略显平淡,只一双眸子颇为清湛,仔细看便会觉得十分耐看。
    夏先生不苟言笑,教导起来十分严格,好在文玹也不是真的十三岁小娘子,不会在意先生是否和善,学习时心亦能定的下来。
    且这学习也并非纯是读背,夏先生除了教她各种礼仪规制,亦教诗画琴棋,每日给她上半天课,吃过午饭后,花一个时辰督导她练习上午所学,临走前则布置下第二天要交的功课。
    她字仍然在练,文成周每晚要查,只不过如今一天二十大页的小楷减少到了一天五页,仍是要花上不少时间去临帖。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已是四月初,院子里的老海棠开了又谢,结出一串串青绿色的小果子。
    卢筱托牙婆钱娘子找大些的宅院,钱娘子不久之后就找到了一座风水好,大小也极为合适的宅子。卢筱本是想租的,钱娘子却劝说她买下来。原宅主人经营不利,急于将宅子卖了换钱,价格比起差不多大小的宅子要低了将近一成。
    卢筱去看过两次,觉得确实挺好,这栋宅子建造时有一定规划,布局合理而周正,地势也高,不易积涝,且两年前刚整修过,几乎不需要如何整饬,稍加清理就能搬进去住。
    唯一不好,就是宅子位于内城之外的城东厢,文成周每逢大朝之日,就还得再早起个两刻钟才能及时赶上大朝。
    文成周夫妇俩商量之后,还是决定买下来。本朝厚待文官,官员的俸禄十分丰厚,除禄米俸钱外,另有茶酒钱、厨料钱、薪炭钱、马料钱等等。连役使的仆人衣食及工钱也会按品级官职来发放。
    文成周正一品文官加观文殿学士之职,领的是双俸,随身仆人的衣粮按五十人计。像文家如今这样的小宅小院,仆役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多个,所耗不多,俸禄加上补贴根本用不完。小半年下来,也攒了些钱,加上以前的积蓄一起,买下新宅还有富余。
    大朝会结束后,时不时皇上会留下中书省枢密院的几位重臣开小会,小会上说话自然要随意许多,连皇上都开过文成周的玩笑,说他白白领那么多俸禄,却不舍得用,实在显得抠门了点,也丢朝廷的脸啊。
    右相殷正祥哈哈一笑,亦道:“陛下有所不知,文相只是对自己抠门,捐书给书院,捐粮捐炭给慈幼局、福田院,所费倒是从来都不惜,那都是积德积善之举啊!只是啊,文相也不要做得太过了,若是太过,难免会有沽名钓誉之嫌啊!”
    文成周只是淡然一笑:“殷相怕是有所误会,如殷相府宅里那样的广厦高楼,文某也是羡慕得很,但文某家底不够,更不如殷相为相多年,财源广巨,也只能抠门一些了,如此节省只是指望着有朝一日攒够了钱买栋大宅子啊!”
    “哈哈哈文相真会说笑。”殷正祥打了个哈哈,转了话题。
    ·
    卢筱这段时日都忙于布置新宅,将老宅里暂时用不到的衣物器具,都装箱送到新宅子。同时新宅要大了许多,相应的仆从也要增加,新找来的仆从便直接安排住在新宅子里,一方面打扫整理各处,另一方面也是起到看家护院之效。
    卢筱常要来往于新居与旧宅之间,文成周便又租了一匹马回来,他可以骑马出入,还比坐车快一些。马车平时便停在家中,以备卢筱需用。
    新宅子买下来之后的第二个休沐日,卢筱一大早便带着文玹三姊弟去看他们即将搬入的新家。
    新居光正院就比旧宅子大了两倍不止,内院有前后三进。前厅后屋,左右东西厢房,四面有抄手游廊连接,最北那一排正屋后面还有倒坐抱厦可做库房。
    文老夫人住最里面一进院子的正屋,文成周与卢筱住中间一进,也好照应老夫人,文珏文瑜姐弟俩分住这一进的东西厢房。最外面一进则暂且空着,以后若还有新添的子女,甚或是文瑜长大后娶亲要住都够了。
    从中间一进东厢房北面的月亮门穿过去,便是个独立的小院子,没有前厅,只在北面有三间正屋,东西有厢房有耳房,正屋后面亦有抱厦。文玹过了七月初的生辰就十四了,卢筱便让她住这小院,隐秘而幽静。
    文珏终于能和文瑜分开,有自己独立的屋子了,颇为高兴,只是看看文玹住的独立小院,又有些艳羡之色。
    知女莫若母,卢筱见她神情便知她的小心思,便索性问她:“你想和阿姊一起住东院还是和我们一起住正院?”
    文珏想也不想就道:“我想和阿姊一起住。”
    文玹笑着道:“那是最好,我还觉得就我一个住一个院子太冷清了呢。”
    文瑜马上跟着道:“娘,我也想和阿姊住一个院子。”
    卢筱笑他:“你是个小郎君,哪有和姊姊们住一起的道理。”
    文瑜不服气道:“原先我不是和大姊二姊都住一个院子吗?”
    “那是地方不够,没法子。”文珏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谁喜欢天天和你睡同一个屋子里啊!我早就想单独住一间屋子了。”
    文瑜生气了,把嘴嘟了起来,不满地瞪着文珏。
    卢筱劝他:“以前你们还小,住在一起也无妨,但姊姊们年纪渐长,不比以前,总要分开住的。”
    文瑜听娘亲都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心中极度郁闷,也不去理会姊姊们,自己走到一边,蹲在地上找小石子玩。
    卢筱好笑地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头,转过来对文玹文珏道:“那就这么定了吧。”
    ·
    她们在新宅子里停留了小半个时辰,文珏拉着文玹去看东面小院,把院里的房间一间间看过去,尤其是她将要住的东厢房,更是看得仔细,心中欢喜,嘴角一直笑吟吟的。卢筱则带着兰姑与新宅里的管事四处转了一圈,看到还有需要改动的地方,便吩咐管事安排下去做。
    卢筱把诸事都安排定,便带着姊弟三个从新宅子出来。于伯驾车沿着小横桥巷走了一段,转上牛行街,沿街向西而行,不一会儿便过了旧曹门,进入内城。
    进入四月之后,时序虽未入夏,天气已经渐热,马车的车帘都卷了起来,只留一层薄薄的青纱,随着和煦的春风一阵阵飘动着。进入内城后,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行人亦多了起来。
    文玹本只是随意看着街景解闷,却乍然瞧见路边走着的阿关!
    马车与阿关行路的方向相同,从她身边驶过后,文玹定定盯着路边的妇人看,上一回她还只是看到一个背影,这回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正脸,真的是阿关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拼命写了个大肥章~~总算是把必要的事情都交待好了~从下章开始偶家小生又要出场了~~
    第75章
    文玹不由心乱如麻, 阿关既然还在东京,张大风就也还在东京,她已经回文家数月, 与父母弟妹相处也都渐渐融洽, 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为何还要留在京中?
    难道他还在等机会与自己相见?
    文玹真想立即跳下车去, 拉着阿关问个清楚明白!
    但娘亲也在车里,她没有任何理由突然下车单独离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驶离阿关, 越来越远。直到阿关转进另一条巷子,再也瞧不见为止。
    到了家中, 文珏还兴奋地说着新居的事, 文玹推说自己今天的帖子还未临完, 回了自己房里。
    她坐在窗前的凳子上默默不语。张大风还在京城,她不该去见他的,但她的内心又极想去见他,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要他别再为她担心,要他尽快离开东京,找个小地方避过通缉追捕, 安养生息。
    阿莲本来听文玹说要临帖, 笔墨纸砚都取出来了, 却见文玹只是坐着一动不动,眉头微蹙凝神不语,便担心起来, 走近她问道:“今儿挺闷的,小娘子是不是热着了?要不先喝碗乌梅汤解解暑?”
    文玹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不喝,阿莲,你准备一下,我们要出门。”
    文玹带着阿莲到了前院,见了卢筱便道:“娘,我想到一个机关,要去定做几个部件。”
    卢筱看了看天色道:“这会儿已近晌午了,不如等吃过饭,娘再陪你去可好。”
    文玹恳求道:“娘,我一想到这主意就等不及了,且平日夏先生的功课多得做也做不完,我也只有今日才有休息,若是午后再去又要空等几个时辰。娘,你且忙你的,我和阿莲去去就回来,你不放心的话就让来升陪我们,再让于伯送我们去。”
    卢筱听她这么说,想想她平日整天在家忙于功课,确实没什么时间去鼓捣机关,这才答应了,让于伯备车,再送她出去,看着她与阿莲、来升上了车,又隔窗叮嘱她们早些回来。
    文玹笑着答应了,放下车窗上的纱。
    卢筱一直望着马车驶出家门口的小巷,才回到府中。
    来升一路上都笑嘻嘻地,不停地与阿莲说话。阿莲却只是他问一句才答半句,说五句只回一句。来升也浑不在意。
    文玹让于伯驾车去铁匠铺,她最近倒确实有新的想法,正好让铁匠加工她需要的部件。
    接着再去刘家精作木器,在铺子门口下车后文玹对于伯道:“于伯,我这回要刘掌柜加工的部件比较难做,要去和后面的木匠说清要求,说不定还要让他当场做个样子出来,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可要劳你久等了。”
    于伯呵呵笑道:“小娘子尽管去吧,老头儿在这等着就是。”
    文玹又吩咐来升:“你回家对娘亲说一声,我在刘掌柜这里要比预想的呆久一些,多半来不及赶回去用午饭,请娘亲勿要担心。”
    来升应了声,又略带遗憾地望了眼阿莲:“阿莲,我走啦。”
    阿莲“嗯”了一声,来升便回文府传话去了。
    文玹带着阿莲进了铺子,刘掌柜笑迎而来:“文小娘子,又要定制些什么木器部件?”
    文玹朝刘掌柜笑了笑:“我想借刘掌柜的后门走一走。”
    “啊?”
    ·
    刘掌柜的店铺是前店后场,铺子后面就有个木器作坊,一些小型的木器或是家具的整修就在这后面完成。
    文玹与阿莲穿过木器作坊,从另一边的门口出来是条小巷子,叫作货行巷。
    她站定后对阿莲细细嘱咐道:“你就在木器作坊里等我,我要去个地方。可能会比较久,若是等得久了,你也不要慌,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你只要安心在这儿等着我,若是……”
    阿莲惊讶地张开嘴:“小娘子一个人要去哪里?”
    竟还要瞒着娘子与其他人!还有可能要过很久才回来!她想一想就觉得心里发慌,急忙又道:“阿莲也陪小娘子一起去吧。”
    文玹摇摇头:“阿莲,我不能带你去,我需要你替我守着这里。”
    “可是……”阿莲慌慌张张地拉住文玹的手不放,“小娘子你到底是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你一个人去,万一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你别去了!”
    文玹轻轻拉开她的手,斩钉截铁道:“我非去不可,你愿意帮我便帮我,若是怕被娘责罚,你此刻就到前面去,让于伯带你回家,对娘亲说说明一切。”
    “小娘子。”阿莲已经快哭了,泪汪汪地望着她,“我不是怕被娘子责罚。我是怕你出事……”
    她虽然不算特别机灵,也能看出文玹这会儿要去的地方非同寻常,要不然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瞒着娘子?娘子那么和气,若是文玹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险只要好好对娘子说就是了。
    文玹笑了:“我只是去找个地方,确认一件事,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这身手,一般人欺负不了我,只有被我欺负的份。”
    阿莲仍是摇头:“不不,小娘子非要去的话,就带阿莲一起去。”
    文玹叹了口气道:“若是能带你去我就带了,等下来升传完话,娘亲又会让他过来,你得到前面替我挡着他,你只要一直和他说话,让他以为我还在这后面就行了,不能让他知道我离开了。”
    阿莲仍在犹豫,文玹轻轻推了她一下:“快进去!”接着转身大步奔了起来。
    “啊!小娘子……”阿莲急急忙忙追出好几步,发现根本追不上她,只得停步,回到刘家精作木器的工场,心中着实不安得紧。
    文玹提着裙子跑到货行巷的巷子口附近,便停下脚步,放下裙摆,低头整理了一下,才从巷子里出来,左右看了看,接着便沿东十字大街疾步而行。
    从此处到她瞧见阿关的地方并不算太远,马车过去只要行驶大约半刻,她这么走去最多也就一刻多点时间。可事实上,即使她到了那里,也仍然不知能不能找到阿关,更勿论张大风的所在了!
    但她顾不得这些,她的胸口像有一小团火焰在烧,烧得她喉咙火热干涩,就连眼眶都热了起来!
    她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找到张大风,告诉他自己很好,如今的日子过得安逸而富足,有亲生父母的倾情照料,她再也不需要他的守护,再也不需要他的看顾,她要与身为山匪,身为通缉罪犯的他撇清关系,再也不要见他的面!!
    小酒被擒那时候的错,她不会再犯!
    ·
    文玹在发现阿关的地方,沿着她转进去的街道一路寻找着,每一家阿关可能会去买东西的店铺,她都入内打听,有没有见过阿关那样形貌的妇人,问到第五家,便有知道阿关的。
    那掌柜娘子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见她身上穿着的淡青色交领襦裙衣料精良,衣襟与袖口边缘都有精细的绣花,像是富裕之家的小娘子,只是单身一人没有带着侍女又显得蹊跷,不由起了疑,问她道:“你是那娘子的什么人?为何要打听她?”
    文玹急迫地问道:“她是不是叫阿关?她原来是我乳娘,因为犯了一点小错就被娘亲赶出家,我一直想念她,方才终于在路边见到她了,可那时候爹娘都在,我不敢叫住她。这会儿设法摆脱侍女独自出来了,才过来找她,可却失了她的踪迹。娘子,求求你告诉我她住在哪里,我不能离家太久啊!”
    文玹半真半假地说着,事情虽是假的,她殷切而真挚的神情与语气却都发自于内心。
    “你这孩子,还真是念旧情!不枉你乳娘待你那么好。”那娘子听完她这番话,感动得连连点头。
    “你仔细听我说,从这里过去两个巷口,是北讲堂巷,左转再走一段,瞧见一座小寺,叫作檀台寺,她就住在檀台寺对面。她住的地方,门有半扇是新做的,前阵子她刚对我提过门坏了,不得不找木匠再做了半扇,应该很好认。”
    文玹点点头,谢过她便快步往她指的方向而去。
    那扇门果然是很好找,她远远瞧见檀台寺后,便沿着北讲堂巷走,边往对面看去,很快就在寺院的斜对面瞧见了那扇门,其中半扇是新上的漆,另一半则要暗淡破旧许多。
    可当她真的找到了这扇门,她却不敢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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