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倒是不安了整整一天,但见孟裴的态度如常,亦没再找她去问过话,也就安心下来。
    日行百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离京都也越来越近了。文玹问了成然,他说路上若是顺利,不过三日就能进入汴州京畿路。
    随着愈渐靠近京都,一路上停宿的城镇越来越大,也有更大的舍馆可以住宿。
    这天夜里,文玹睡梦中惊醒过来,一睁眼便发现屋里有个模糊的人影,黑暗中是男是女瞧不出来,但看此人身高与动作举止绝不会是阿莲。
    她假装仍在沉睡,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瞧着那人影并不去翻行李,反而朝她卧床方向而来。
    她微睁双眼,看着那人靠近,又向她伸出手来,便暗暗绷紧全身,右手蓄力,只等他靠得再近些就给他一下狠的。
    “阿玄!”
    文玹一下子卸了手上力道,心头却顿有无名火窜起,这浑小子是听不懂人话吗?
    小酒以为她没醒,轻推她手臂唤道:“阿玄,醒醒。”
    文玹抬手在他额头敲了个爆栗:“叫你过一年半载后再去京城找我,你怎么又跟过来了?”
    “咝——”小酒捂着额头,从牙缝里抽了口冷气,“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文玹从床上坐起:“我不是在客栈里给你留了封信?”
    “什么信?没瞧见啊。”
    好么,她是白费劲了!文玹又气又恼:“我没去高阳正店找你,你怎么不生我气呢?”
    小酒道:“我就是生气啊!所以我非找你问问清楚,姓孟的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要和他一道走!”
    文玹翻了个白眼,她早该放弃和他讲逻辑,简单直接才有效:“我只是利用他进京罢了。”
    闻言小酒果然高兴起来。
    “你先别说话。”她示意小酒安静,侧耳听了听,隔壁卧房的阿莲依然睡得很沉,他们方才对话都是悄声说的,并未惊醒她。
    但此时此地不宜多说,文玹迅速考虑着当下情形,她本来就想入京后摆脱姓孟的自己去找父母。小酒既然找过来了,虽然比她原先计划的早了点,但也只能将错就错,就趁此机会摆脱姓孟的吧。他们只要日夜兼程赶路,赶在姓孟的之前入京就行了。
    她掀被下床,穿衣穿鞋,一面低声问道:“你从哪里进来的?没遇到他的手下吗?”以她在石家村那夜所见他与成然的谨慎,夜里不会无人值守,不过大概都在他的房间附近吧。
    小酒见她起床穿衣,便转过头去看着别处,听见她问,就道:“我白天踩过盘子,馆门口和楼梯口都有他手下,不过夜里都回屋去了。我装成店里伙计上来,一路上楼都没遇见他的人。”不然他也不能这么轻易进入这屋。
    文玹拿起随身的包袱背好:“谨慎起见,还是别从前门走。”尽管他的人都回屋了,万一起夜出来撞上了呢,或是遇到舍馆里真正的伙计也会有麻烦,总是多份风险。
    她走到窗口往下看看,虽是二楼,却并不比大风寨的寨墙更高。
    她攀着房檐往下溜,悄无声息地落地,小酒紧跟着她翻出窗外,轻轻落地。两人顺着墙根往后面走。
    忽地前面闪出两道身影,文玹心头一紧,忽然明白过来,回头对小酒急道:“赶紧走!别管我。”
    小酒却已经纵身上前,与那两人斗在一起。
    文玹气得低声骂了句:“笨蛋!”姓孟的既然早有布置,就是故意放小酒进来后再瓮中捉鳖,他们不可能两个人都走得掉,但至少她不会有事,小酒却不同,一旦被擒就是死路。
    她清叱一声,上前加入战局。
    两名侍卫不敢伤她,打起来束手束脚,文玹无需防守,更是招招抢攻,小酒压力顿减,也说得出话来了:“你先走!”
    文玹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脑子:“他们不敢拿我怎样,你先走啊!”
    小酒方才是一时情急,这会儿看这两人对于阿玄仅止于防守,并不主动攻击,也就明白过来,反身一纵脱离战局,轻轻一跃,越墙而过,落地后正要抬脚疾奔,却听耳后疾风掠过,惊得汗毛直竖,急忙俯低身子避过,再抬头,只见前方与左右都有持刀侍卫,将他去路完全堵住。
    成然冷冷低喝一声:“束手就擒吧!”
    ·
    文玹被前后四人围着,让她没有半分机会逃走。但小酒既然被擒住,她也不想逃了。
    她被“送”回自己所住的房间,一开门,阿莲正等在里面,一见她便眼泪汪汪地迎了上来,上下查看她身上脸上,颤声问道:“小娘子没伤着吧?”
    文玹沉默着摇摇头。
    阿莲稍许安心些,把她带到卧房里,给她倒了碗热水,低声道:“小娘子不是答应阿莲不走的吗?”刚说完这句话,没忍住还是哭了出来,“就算要走怎么不带阿莲一起走呢?”
    文玹对阿莲倒是真有些歉意:“他就这么突然找来了,我事先完全不知情。以当时情形,我没法带上你……再说若我们真的走成功了,之后就要日夜兼程赶去京城,也不能坐车,路上会极为辛苦。”
    “辛苦我不怕,我本来就是来照顾小娘子的。”阿莲抹了抹眼泪,嗫喏道,“我就怕小娘子走了后,孟公子要怪我没看好你,说不定会赶阿莲走。”
    文玹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我觉得他不是会迁怒之人。是我自己要走的,你对此毫不知情,他不会怪你,要怪也是怪我。”
    阿莲小心翼翼地问道:“孟公子会不会生小娘子的气?”
    怎么会不生气?文玹默默无言,隔了会儿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三尺外站着成然,板着脸神情冷漠地望着她。
    文玹道:“我想见孟公子,烦请成大人带我过去。”
    成然不发一言,转身就走,文玹跟在他后面,她身后又紧跟上两名侍卫。
    阿莲担心不过,想随文玹一起去,却被那两名侍卫拦下了,叫她回去等,她只好再退回房里。
    成然到了孟裴房外,叫了声:“公子,文小娘子过来了。”
    “请她进来。”孟裴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成然推开门,文玹一眼就瞧见孟裴衣冠整齐地坐在外间,平静地喝着茶。
    她进门后扫了眼屋内,没瞧见小酒,但发现卧房的门掩着,不知他是被关在卧房里还是另外关在别处。
    成然跟着进来,并关上房门。
    文玹上前两步:“孟公子,今晚之事是我不好,求你千万别把小酒送官,让我和他说几句,他以后就不会来找我了。我答应你,绝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孟裴什么都没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成然不满地冷声道:“文小娘子是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啊,有求于人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不需要的时候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不是公子的话,你在汝州就下大牢了!公子替你找到生身父母,又送你回京认亲,千钧一发的时候是公子冒着危险救你性命……”
    孟裴轻斥一声:“成然!”
    成然住嘴不言,低低哼了一声。
    文玹默默听着,用力点头:“是!成大人说得对,是我错了,是我薄情寡信,是我以怨报德!都是我不对!!”
    她一咬牙,朝着他深深地拜下去:“孟公子大恩大德,我却忘恩负义,确实该骂!孟公子胸怀广阔,应有大量,能否答应我放过小酒。文玹如今虽什么都不是,但若是将来有孟公子用得着的地方,不管什么事,只要文玹做得到,都会去做,只求孟公子放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逗比小剧场:
    若干年后……
    孟裴(淡声道):我还记得某小娘子向我承诺,只要有我用得着的地方,不管什么事都会做。
    文玹:既然承诺了,也只能遵守诺言,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孟裴:你脸红什么?
    文玹:你只管说就是了。
    孟裴:能不能把折扇还我?
    文玹(怒扔折扇):拿回去,再见不送!
    孟裴(稳稳接住):还有一事要你帮忙。
    文玹:找别人去。
    孟裴:这事非你帮忙不可,别人不行。
    文玹(白眼):没心情。
    孟裴(微笑):我家中缺个娘子。
    第41章
    孟裴注视着向他深拜的文玹, 心里极不是滋味。
    她诚心诚意地拜他,前后一共三次。
    第一次他救她性命,她不知自己是谁的情形下向自己谢恩。
    第二次他带她去看文相一手办起来的书院, 她诚心向自己拜谢。
    第三次就是眼前, 她为了救那名山匪, 向自己苦苦恳求。
    被她这么一拜一恳求,他送她入京之举全然变了味道。在她心里, 他就是为了要她回报才做了这些!
    起初不知她生身父亲是谁, 他在一查之后发现竟然是文相,惊讶之余, 也觉得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送她入京既是顺路行善, 也确有部分原因是为了向文相示好。
    文相才升调东京不到一年, 不曾与任何一系走得近,他夫人虽是卢氏一支,他却也尽可能地不与卢氏一族有太多姻亲之外的联系。任谁能拉拢文相,于其势力都是极为有利的。
    可这一路上,也不全是功利与私心啊……
    在石家村的时候,成然向他进言,说他不该以身犯险。为了让成然别再啰嗦下去, 他便以文玹的身份重要为由解释了自己救她之举, 但其实他冲进废墟下拉她出来时, 完全没想过她是文相之女。
    在那个瞬间,也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衡量家族与个人的得失,他只知她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陌生孩童, 而他亦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她被埋在废墟下。
    在汝州的州衙里,他曾问她是否十分想见文相与其夫人,她说她好奇生身父母是怎样的人,既想见他们,却又觉得他们十分陌生。路过淮县时,他便想起文相在当地数年为官,所建起的那所书院,若是她能够去亲眼瞧瞧,也就能对文相有稍许了解了吧。
    每每看到她欢畅而率性的笑容,他也不知不觉地被感染,连成然都说,他笑得比以往更多,也更放松随性了。
    然而这一切,在她眼里只是施以恩惠,为求其回报罢了!
    那个叫小酒的山匪一来找她,她甚至可以说也不说一声拔脚就走,自己于她而言,只是可堪利用,随时可弃的助力罢了!
    孟裴的语气不知不觉生硬起来:“我知道在淮县的时候,他就来找过你,那时你没和他走,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你可曾想过,若是被人知道你与大风寨有牵连,这对文相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平步青云,成为万人之上,短短几个月内压过了多少人的头上?有多少人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指望他犯错出事?而你,虽是他的亲生女儿,却被山匪养大,至今仍与山匪纠缠不清!”
    他失望地看着她,缓缓摇头:“你当然没有想过,但凡你有少许为文相考虑过,你就该明白,你不能再与这个山匪有什么牵连!”
    他这一番话,让文玹猛然省悟,她确实未曾从生身父亲的角度考虑过这些,她只是一心想着如何与父母相认,同时又不想割舍与小酒六叔之间的情义,但是这对于身为左相的亲生父亲来说这些意味着什么,她从未去想过。
    她抬起头,望着孟裴,缓缓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该再和他们有何牵连。可我也不能不管小酒的死活。”
    “这是最后一次,我和他说清楚,让他死了心,再也不会来找我。”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只求孟公子放了他。”
    孟裴没正眼看她,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到了门边才停下,冷声道:“走吧。”
    文玹起身跟着他下楼,一路上想着要和小酒说什么才能让他死心,想来想去不管说什么都是伤人之语。但她若是不这么做,孟裴为了斩断自己与山匪的联系,一定会送小酒去县衙。
    在楼梯上她擦干眼泪,下定了决心。就是因为她之前没对小酒说下狠话,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自己,也就一再地让他身处险境,这确是她糊涂。
    她早该对他说狠话,就让他以为自己贪图富贵爱慕虚荣,一心去认生父,不愿再与作为山匪的他们有什么关联。只有让他对自己极度失望,他才会不再来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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