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年自己也感觉到了,转到屏风后面去换上自己的衣服。
    待到了日暮时分,木屋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中年男子,并非寺中的僧人,芳年远远瞧着人走来,略为诧异。
    来人正是老五,她初见他的长相,总觉得有些怪。暗道这人长得真是太过其貌不扬,而且面无表情,脸像瘫着似的。
    老五只道王爷能让他踏足这里,必是在心里完全信任自己,深感大慰。他眉眼未抬,听到王爷的介绍,恭敬地对芳年行了一个礼。
    “老五见过王妃。”
    “五先生免礼。”
    “不知王妃想以何种面目示人?”老五低声问着,依旧未曾抬头。
    芳年一听,就猜出这男人是王爷请来帮她的人。她上午试过男装,觉得若以男装见人,只怕是大家都瞎了才会看不出来。索性自己前世是老妇人,不如就扮个老妇人,比较妥当。
    “五先生可会老妇人的装扮?”
    “可以。”
    老五从自己带来的藤箱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摆在桌子上,弯着腰对芳年作一个请的姿势。
    芳年看了元翼一眼,坐在凳子上。
    老五把东西准备齐全,嘴里说一句“王妃冒犯”,这才正眼观看她的面相骨骼。乍一看,有些眼熟,再一细看,瞳孔睁大。
    像他这般擅易容之人,对于人的面骨看得最为仔细。世上有千万人,就有千万种面骨。他只稍瞧上一眼,就能透过皮肉窥到别人的骨骼。易容之术,最精巧之处莫过于根据各人的面骨,加以改动,从而使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势上,都成为另一个人。
    而自己多年来改得最多的,是自己的面相,眉眼鼻梁,无一不烂熟于心。
    眼前的七王妃,竟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面骨。
    这不稀奇,他并不是世间仅有的长相。
    令他震惊的是,她的唇骨,像极了姣月!
    他心头大震,下意识地就去看一边品茗的男子。男子神色淡然,像是有所感般,慢慢抬起眼,眸色艰深。
    第72章 骨肉
    老五捏着瓷瓶的手抖着, 吐纳间唤了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的那份震动。他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 骨肉血脉之间是有神明指引的。
    这话, 他今日信了。
    眼前的姑娘, 不知为何, 他就觉得是他的女儿。
    “五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芳年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疑惑地问道。
    “没…没有。”
    他的声音微颤, 终是镇定下来,取出一瓶汁水, 匀在手心, 然后涂抹在她的脸上。他涂的极慢,仔细地描绘着她的面容。
    没错,这眉骨,鼻梁,无一不极似他。她一定是他和姣月的孩子。
    瞬间,他心激荡着,想立马就问她, 她的母亲是谁?
    但是, 旁边坐着的七王爷眼神一直盯着他, 他知道,此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再说, 她是傅家二房的嫡女, 若真是他的孩子, 必是有不为人道的隐情。
    那药汁涂在脸上凉凉的,芳年觉得并无不适。老五又取来另一瓶,继续涂抹。如此这般往复,一共用了三种药水,涂抹了三层。
    然后他手中拿着一瓶褐色的药膏,快速点抹在两颊处。
    “王妃,您若是想扮成三十来岁的妇人,眼下就差不多了。若是想再年纪大些,少不得要受些罪。”老妇人脸有褶皱,要弄成褶皱的模样,就不如现在这般简单。
    芳年睁开眼,从他递过来的小镜中看到自己。虽然五官没变,但肤色暗沉,还长着斑点,实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妇人。
    她原本就是不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认识她的人也不多,不过是想掩人耳目,出去走动走动。想着倒不必要非得扮得皱纹巴巴的妇人,觉得如此就差不多。
    “那就这样吧。”
    老五把她需要用到的药水放在一起,分别说了顺序。另外还有一瓶药水,是洗妆的。易容的药水极为独特,普通的水是化不了的。
    不过五种东西,并不难记。
    “多谢五先生。”
    “王妃客气,若想弄得逼真些,少不得在脖颈还有手等处同样涂上药水。”
    “五先生提醒得是,我记下了。”芳年把药水收好,用眼神看着一直没有出声的男人。
    元翼这才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缓缓起身。拂了一下并没有弄皱的衣袍,送老五出门。
    一出屋子,转过竹林,见四下无人,老五“扑咚”一声跪下,“王爷,请您告诉某,王妃真的是傅家二房的嫡女吗?”
    “五爷起来讲话。”
    元翼把他扶起,两人闪了几下,身形隐在竹林中,外人瞧不真切。
    “是某太心急,实在是王妃长得跟某有些相似。王爷您是知道的,某说过,某的女儿或许还在世间。是以每每看到与某夫妇相似的姑娘,某都会怀疑。您的王妃长得似某,想必王爷你自己心中也有相同的疑惑。某请王爷如实相告,她是不是…真正的傅家人?”
    “五爷,本王可以告诉你,她不是傅家二房的姑娘。”
    老五眼睛一亮,面露狂喜。世间最欢喜的事情莫过于骨肉还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的假面皮都在抖,唇哆嗦着,渴盼地望着元翼。
    元翼看出老五想要问什么,垂着眸,怕是要让他失望了,“本王还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个答案,老五闻言,还是忍不住摇摇欲坠,剧烈尖锐的痛倾刻间席卷全身。他眼里的亮光黯淡下去,神色怆然。
    半晌,他朝元翼深深行一个大礼,“多谢王爷相告,烦请王爷告诉某,她…是怎么死的?”
    “体虚难产而死,死后命人把她尸骨化灰,不留任何痕迹。她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傅家二夫人,嘱咐她,若是孩子像她,则永远关在后院,不许嫁人,不许出门。要是不像她,嫁人后不许生子。”
    老五身子一晃,极度悲恸,“姣月…”
    他蹲下身子,捂着胸口,无声地流着泪。她该是多么的痛苦,才会把孩子托付给别人,还留下那样的遗命。
    是自己无能,没有护住她。
    当年,他带着姣月逃出国师府,为了那次出逃,他们计划了许久。很快,国师发现后一路追来。他记得当时他们已坐在一艘船上,国师命人截住他们的船。
    姣月捂着肚子,声泣泪下,告诉自己她不能被国师抓走,否则腹中的孩子就会沦到与她娘一样的命运。
    想到姣月那一直被关着,疯疯癫癫的娘,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那样的罪。他心如刀绞,恨自己无能,恨国师丧心病狂。
    眼见着国师步步紧逼,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一起跳入水中。刚好水势湍急,河流分支,两人片刻间就被冲得老远。
    他醒来后,连忙四下寻找,都没有找到姣月的踪迹。以国师的性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找不到他们,就一日不会放弃。
    也是老天有眼,被他寻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身高的男尸,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他把尸体稍加易容,故意丢弃在芦苇丛中。
    国师很快找到那具男尸,那时天热,尸体泡烂发臭,他只看了一眼,就命人把尸体挫骨扬灰,然后快速离开,去寻找姣月。
    他当时就躲在远远的地方,要不是自从和姣月同房后功力大增,他也不可能逃过国师的耳目。本想过如法炮制,再弄一具女尸,但是很快就发现行不通。姣月与自己不一样,那样美绝人寰的长相世间少有,短时之内,连长得一两分像的都找不到。
    何况以国师对姣月的重视,想要瞒天过海,几乎没有可能。国师知道他会易容之术,他的师父之前就是国师的心腹。
    后来,他改头换面,寻找了多年。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失望而归。
    他知道,国师一直没有放弃,也在寻找姣月。最后,他一边找着,一边暗中实施自己的计划。
    十八年了,他本以为他的女儿一定是随姣月一起赴了黄泉。老天开眼,她不仅活着,而且都已长到十七岁,还嫁了人。
    许多之后,他直起身体。那假面皮还是木然的样子,但他的眼里,泛着血色。
    “多谢王爷,某想知道,王妃她…”
    他一开口,元翼就知他想问什么,“她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傅二爷夫妇的亲生女儿。傅二爷夫妇二人视她为掌珠,极为疼爱。”
    “那就好,那就好…”老五喃喃,女儿没受过苦,这是他一辈子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欢喜的话。
    他多年的颠沛流离,心力憔悴,所有受过的苦痛煎熬,都是值得的。
    “某恳请王爷,不要告诉她,就让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老五说完,就要再次跪下。
    这如何使得,元翼忙托住他,阻止他跪下,“使不得,五爷给本王下跪,于礼不合。她是本王的妻子,本王与五爷一样,会尽力让她生活无忧。”
    “好,王爷,以后凡有差遣,某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本王不需要五爷去送命,五爷是活在暗处之人,国师暂没有注意到你。而本王则不同,假使有一天,本王遭了难。还请五爷莫要再惦记报仇一事,火速带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安稳地过完下辈子。”
    “王爷…”
    元翼伸手制止他的话,自从猜出老五是她的生父,他心里就有了计较。若是只有他自己一人,他或许会如父皇所愿,无欲无求地过一辈子,最好能熬死国师。
    但如今,他想尝尽人间烟火,想与自己的妻子一起逍遥自在地生活。可是国师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稍不注意就会砸下来,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与国师,迟早会狭路相逢,兵刃相见。到那时,生死不知。倘若他功亏一篑,为免国师牵连到她,把她托付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他怕如傅二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就护不住她。而五爷,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讲,都是最好的人选。
    老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略有些动容。女儿能得王爷如此真心相护,他深感欣慰,抱拳行礼道,“请王爷放心,在某心中,世间万事,亦无一件比她重要。必以命相护,护她一生无虞。”
    “好,有五爷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元翼抬了一下眼,像是看着远方,“五爷,你现在可以告诉本王,为什么她的生母要留那样的遗言?”
    老五也疑惑着,姣月说过,国师是会害他们的孩子。他当初并不是很相信,他一直以为,国师把姣月当成亲生女儿,不愿养女嫁给一个侍卫,所以姣月才会想和他一起逃离国师府。
    他曾提议过去正式向国师提亲,被姣月阻止了。姣月当时惨白无血色的脸,他记得清清楚楚。
    姣月的害怕让他不安,他问过,姣月什么都不说。
    自从宛月进宫后被国师娶为夫人,他就知道,姣月说的是真的。国师养着姣月,绝不是当做养女那么简单。他猜着,会不会是因为姣月有能令人功力大增的体质,而这体质应是由母体带给孩子的,所以国师才会娶宛月。
    但是后来他仔细想过,否认了这个想法。
    国师若真是用她们来练功,为何不与姣月的母亲同房,而且迟迟没有动姣月?从国师对他的大意上来看,像是根本没料到他的功力会增加数倍。
    所以国师,养着她们,应是有其它的用处。
    “这个…某也不知。但是某知道,当年姣月的娘,就是被国师一直关在密室的。某那时候是侍卫头领,偷偷带姣月去见过一次。不知那次她们说过什么,自那以后,姣月就变了,天天求某带她逃离国师府。”
    “姣月的娘?”
    “王爷,她也死了。”
    自姣月见过她娘后,她那疯疯癫癫的娘就咬舌自尽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棘手。恐怕这天下除了国师,很难有第二个人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那么奇特的体质。
    “王爷…”老五像是想起什么,疑惑地看着他,“某想问,您和王妃…圆房了吗?”
    若是两人已经圆过房,或许王爷会和他当年一样,功力突然大增。到时候真要对上国师,也能有些胜算。
    元翼的脸一沉,眼神冰冷。就算老五是他王妃的生父,他也不喜别人窥探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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