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碧堂乃是一处设于碧荷池畔的皇家宴会堂,依山傍水,亭台楼阁。不仅厅堂开阔,更是照水临风,说不出的素洁风雅。各宗、各族、各皇亲国戚,早已满满当当地坐了足足一厅,上上下下足有数十上百桌。每张桌面上唯放了一两盘小点心,几盏素茶而已。
    皇太后一身华贵盛妆,坐于厅首。
    见沈少堂走进丹碧堂,众皇亲国戚都纷纷站起身,跪见陛下。沈少堂摆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而皇帝本人向着皇太后的面前走过来,深鞠一礼——
    “儿臣见过母后。恭祝母后凤体康健,福绥绵长。”
    太后照样搓着那粒祖母绿的戒指,心头微微地冷笑了一下。但面上依然淑慧仁慈地笑着:“皇帝快起身。你我母子,何必如此大礼。”
    沈少堂才慢慢起身。
    太后便一口逼问:“既然陛下已至,咱们皇室的宗亲也都到得七七八八了。今日正是良辰吉日,我们皇室宗亲难得团圆聚首;趁今日这等冬雨美景,便请皇帝为各宗亲赏赐一桌上等的黄金宴,以飨我堂堂大齐皇族的千载亲情。”
    皇太后是足足连个喘息的功夫都不准备给小皇帝,便生生地给沈少堂下了一个大绊子。今日已是丹碧堂百桌席开,你的黄金宴,拿也得拿出来,拿不出来也得给哀家变出来!
    沈少堂抬头,心下满是涨住的郁郁和怨气。
    母子呵。母子!
    他今日虽然已命人齐备下了百桌宴席,但是,百桌黄金宴——让他一个腹背受敌、四处受制的小皇帝,要往哪里去寻?
    沈少堂心头郁郁,开口道:“开席罢。”
    田小田得了圣命,转身便唱道:“陛下谕——开——席!”
    沈少堂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何等的狂风暴雨,来吧!
    却没想到,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刻,只听得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裙素响,接着是一道沈少堂几乎熟悉的淡淡香气,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接着是一个清脆俏皮、带着三分软绵绵、三分绵绵甜意的声音——
    “黄金宴——来喽!”
    沈少堂倏地睁开眼。
    只看到亲自奉席宴而来的小胖皇后白软软,对着他飞出一个媚眼儿!
    第15章
    素裙宫衣,袅袅婷婷。
    整个坤宁宫的宫女宫人们,几乎倾巢而出,在阿宝、巧巧及软绵绵、笑眯眯,暖暖又甜甜的小皇后白软软的带领下,纤腰……不对,粗腰款款,鱼贯而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袭竹盘,盘中整齐排列着数个杯盘碗盏,依袅行走,裙裙若荷、香气如波。
    整个丹碧堂里的皇族宗亲、宫人宫女,文皇太后与大齐少帝沈少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惊呆了。
    唯有小皇后白软软,不慌不忙地捧着手中的竹盘,笑眯眯地直走到文太后与沈少堂的宴席之前。软软俯身,将竹盘中的所有盘碗,一一于文太后的面前席桌上,轻轻放下。
    “太后娘娘,儿媳听闻娘娘于丹碧阁赐宴众宗亲,身为大齐皇后,儿媳也当为各宗亲长辈,一敬孝心。因而儿媳星夜未眠,特地为太后娘娘及各位族亲,献上大齐皇家秘制——黄金宴。”
    秘制、黄金宴?她何来的金子?何来的秘制?
    沈少堂一双剑眉,都拧了起来。
    却只见白软软将竹盘中的盘碗一一放于席上,那一碟一碗之中,或是白白方方的,或是淡黄晶莹的,还有数盘数碗各色各样,炖煮炒炸,一样俱全。
    只听得软软软绵绵笑眯眯,声若淡风:“请母后与各位宗亲品——黄金一品豆腐羹、八仙瑶池豆腐盅、千杯鱼豆腐,人参黄芽豆腐花;金丝豆腐卷,凤尾豆腐皮……还有最最最贵重,最最鲜美的尾盘——金花银雪万福豆腐包!”
    一道接一道的各色各样的豆腐菜,被一一排上了宴席桌;只见有白嫩嫩的水豆腐,有成方成块的大豆腐,有熬煮成羹的南豆腐,更有长出了千丝万缕银毛毛的毛豆腐!这满满当当、各式各盅的豆腐宴,齐齐整整地排了一大桌,把整个皇室宗亲、太后、后帝,全都看傻了。
    文太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用着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指指着这一大桌豆腐,颤声问责:“这——这便是你与哀家备下的——黄金宴?!”
    这哪里是黄金宴,分是是豆腐开大会!
    白软软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啊,这便是儿媳为母后备下的黄金宴。母后别看这些宴菜虽然主材料皆是以豆腐制成,但是每碟每道也皆与黄金有关。比如这道黄金一品豆腐羹,可是用了上好的鸡蛋、鸭蛋、鹅蛋、甚至天鹅蛋的蛋黄碾碎熬煮而成。看这颜色、这汤头,多像一品纯金的色泽啊。况且这汤头的味道,更是比一品金更加珍贵的一品鲜呢!”
    “而且母后没有听说过吗,豆腐在制成之前,可是以磨煮的豆浆为主料;而豆浆在民间百姓们的嘴里,可皆被称人生植物中的软黄金;长年服食豆浆、豆腐、豆汁,可调养身心、保养肌肤、延年益寿……”
    软软说得一脸真挚,文太后心尖里却只有一句话:老子信了你的邪!
    老娘要的可是货真价实,一桌万金的黄金宴,你却给我弄了这么一桌破豆腐来对付我?小皇帝,你管不管你媳妇?你不管我可要……
    文太后怒火冲冲地瞪着沈少堂。
    但是沈少堂却抬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小皇后。他脸上全无责备之意,反而在凝视她的眉梢眼角,俱是赞赏笑意。
    文太后忽然觉得大事不好!往年还只有这个小皇帝惹她烦恼,难不成,现在还要再加上这个小胖丫头?
    白软软却笑意盈盈地站于丹碧堂中央,朝着各席各桌,各皇室宗亲淡淡笑道:“这桌黄金豆腐宴,乃本宫连夜亲手煮制而成,不知是否能合各位宗亲前辈的心意。本宫年幼,有何做错、怠慢的地方,还请各位长辈不吝赐教。”
    正宫皇后啊!居然说出这般谦逊之语,满堂的皇室宗亲,哪里还敢再多说一个不字?所有人都慌忙站起身来,一一向皇后行礼谢恩。称谢皇后亲自洗手调制羹汤,万死以谢隆恩。
    一场“黄金豆腐宴”,便在如此欢乐的气氛下,拉开了轰轰烈烈的大幕。
    眼看着宴席之下的宗亲们都开始热闹地行宴,文太后于心下哀鸣,大势去也,太势已去矣!
    *
    一宴过后,文太后在太后宫中哭得死去活来,砸了三只花瓶、摔碎了七个金碗,哭着喊着“送哀家到西山去”“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沈少堂在门外头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跪得连田小田都心疼小皇帝的膝盖时,太后宫中的哭闹,突然停止了。
    一名大宫女捧着一只空了的羹碗匆匆奔出来,称太后叫皇帝赶紧进去。
    沈少堂抬头一看,正是那只“黄金一品豆腐羹”的大碗。
    他起了身,奔进了太后宫。
    *
    半个时辰之后,沈少堂出了太后宫。
    路过碧荷池的时候,看到坤宁宫的众多宫女宫人们,正在撤宴席的碟碗。一众宫人见到堂堂大齐少帝,立刻全都跪了一地。正当众人开口要问安时,沈少堂忽然一抬手。
    他看到了一个人。
    丹碧堂的廊下。
    小皇后白软软,累得一个人坐在廊阶上,就侧枕着一道扶栏,歪歪地睡了过去。
    沈少堂摒退众人,走到她的面前。
    他微微俯身——
    她真的累坏了。满脸的倦容之色,素日里白嫩嫩、水灵灵的小脸蛋上,都浮出了淡淡的熬夜后的阴影。但是未施薄粉的脸颊上,依然长睫柔软、唇色依然。
    沈少堂犹记得她第一晚嫁过来时,他低头看她的模样,那时便觉得她水嫩嫩、白.粉粉地,活像一块刚刚出了炉的白水豆腐;万万没有想到,在今日他被文太后逼成这样的境地下,她竟能出人意料地,拿出了百十桌“黄金豆腐”,不仅无风无险地将整个危机顺水推过,为他节省下了百万两黄金,还一力化解了那些皇族宗亲的“黄金畅想”。他真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花了怎样的心思,又于整晚在她的坤宁宫里,做了多少努力,方能在那个时刻,齐齐整整地备出一百桌豆腐宴……即使是在他的默许下,几乎也难以完成。
    田小田看着沈少堂俯身于皇后面前,忍不住多嘴道:“陛下,娘娘昨日可是一夜都没睡……”
    沈少堂脸色一黑,眼睛一瞪:“你们到底犯了多少宫规,难道还要朕说出来吗?除了你,还有谁?!通通给朕自动去宗人府,领上二十棍!”
    田小田一吓,扑嗵一下便跪下了。
    不是吧,做了好事还要挨打?
    其实,昨夜……真不只是坤宁宫一宫之人所能完成的。昨夜……整个大齐皇宫都忙晕了。
    自从皇后白软软于夹道下看到了愁容满面、一身湿衣的大齐小皇帝,便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这个难关上,帮他一把。于是白软软偷着找来了田小田,又叫田小田怂恿了沈少堂身边的贴身侍卫莫南风。莫南风身为沈少堂身边极度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有着自由出入皇宫的特殊权力的。自从他们将莫南风拉下了水之后,莫南风便星夜赶去了西城豆腐胡同的豆腐娘家,将豆腐娘家的小竖子又给拉进了漩涡里。从那天起,豆腐娘家的豆腐坊便全面停业了,整车整车的大豆腐、水豆腐、毛豆腐,都一车一车的偷偷从莫南风看守的北角门里拉进了坤宁宫。
    宴会前一夜,整个坤宁宫灯火通明、鸡鸭不睡,所有的宫人、宫女、阿宝、巧巧、田小田齐上阵,连皇后软软都忙碌了整整一夜,方才完成了那漂亮的“豆腐百宴”。
    这般辛苦,这般催动千人百人,就只为了——他于夜雨中,那凝眉的一瞬。
    沈少堂听田小田啰嗦完,心尖上忍不住微微地一动。
    他俯下身来,仔仔细细地看她。
    她倦意十足,发际濡湿,但眉睫弯弯,睡意纯真的像个孩子。
    他忍不住轻轻地抬起手来,轻抚她额际细碎的软发……那茸茸的发尾扫过他的掌心,真的那般软糯,像是柔软的孩子……
    沈少堂低吟:“软软……”
    田小田偷笑,拔腿跑了。
    沈少堂忍不住轻轻,靠近……
    白软软歪头轻睡着,忽然嘴里冒出一句梦话:“……母后,儿媳还有一盘油炸黄金臭豆腐!……好吃!嗯嗯嗯……”
    沈少堂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咳咳,算了,今天不是个啥啥的好日子。
    *
    入了夜。
    沈少堂终于处理完一切事务,回到崇阳殿。
    更衣阁中,田小田一边打瞌睡,一边跪地给沈少堂解衣衫。
    沈少堂又立于铜镜前,微微展开手掌。
    掌心里,正是一枚祖母绿的翡翠戒指。文太后一直戴在手指,搓来搓去的那一枚。
    是宴席过后,文太后于太后宫中,一口饮尽了那碗黄金豆腐羹,将沈少堂叫进了宫中,母子二人未曾说上一句话,太后娘妨便将手上的这枚祖母绿的戒指,脱给了沈少堂。沈少堂只觉得眼窝一热。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这枚祖母绿的戒指,乃是先帝文皇帝所御赐,交于文太后便是令她“见此如见文皇帝”,以行太后监国临政之职。而数年之来,文太后也一直尽忠尽职地行使着她的“临国太后”之职责,无论事务大小,她皆要参上一脚。而现在,她竟将这枚祖母绿戒指脱下,交给了沈少堂。莫不是说明,文太后已一心放下了太后监国之心,要将真正的军国大权,交还他这名已登基十年的少帝了?
    又或者,她终于能放下十数年前的“母、子”之结,承认他这个当朝天子了?
    沈少堂心头,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微乱。
    正在田小田又趴在他身前伸长了手掌为他解腰带之时——
    砰!
    崇阳殿的大门,忽然被人一撞!
    田小田可生生被吓了一大跳,又差点一头撞进沈少帝的小腹中去。还好堂堂大齐少帝一个眼疾手快,一手挡在自己的“要害”前,田小田一头便栽在了祖母绿戒指上!
    皇后白软软,站在沈少堂面前。
    堂堂大齐少帝一手接着田小田,一脸镇定:“皇后,怎么了?”
    软软睡眼迷蒙地看着他,声线性.感地:“陛下,脱了吧。”
    ?
    !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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