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娃猛点头,小心翼翼转过妹子的头来,抱着她到了迎客楼灯笼能照到处。江春见左颊那片红肿更显眼了,以耳垂为中心的整个左腮部漫肿起来,边缘不清,皮色发红,估摸是还发着热。
    江春试着轻轻用手指在上头压了压,那小丫头就“哼哼”了两声,手足动了动……看来压之有疼痛,弹性欠佳,已经有点石硬……是热毒炽盛之象。
    江春想要哄着她张开嘴巴,瞧瞧口腔内颊粘膜腮腺管口可有红肿或化脓,却怎也哄不开了,估计是疼得张不开嘴了。
    “春娘子,小的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跟着他们昏叫了,求娘子救救我妹子!我只有这么个妹子!”若不是还抱着小丫头,他都要跪地磕头了。他身旁那七八个小乞儿也跟着求“救救桃花吧”。
    江春医者本能,就是他们不求,她也不会袖手旁观,只偏着脑袋回想,现在熟药所怕是早打烊了,张小哥背的药箱里可有青黛粉。
    男娃见她不出声,以为是怕自己拿不出钱来,忙将妹子递与别人,跪着对江春磕头,清脆着嗓子道:“春娘子不怕,小的暂时拿不出药钱来,但日后一定会补上的……为了救妹子,小的赴汤蹈火也愿意……我只这一个妹子。”
    一直在强调他只有一个妹子,她也只有一个舅舅啊,江春物伤其类,叹了口气,扶起他来:“罢了,你莫动不动就磕头,我先去看看可还有药。”
    男娃见过冷言冷语的药铺伙计,见过见死不救的大夫,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给桃花瞧病的……忙又重重磕了三个头,才起来道:“但凭娘子差遣便是。”
    江春进了迎客楼,找到正在大厅里与烤鸡“拼命”的张小哥,道借他药箱一用,明日还回所里去。
    将药箱背到外头明亮处,于箱子左上角找到个小瓶子,就是青黛粉。因着冬春季为痄腮的流行季节,她自听了长孙夫子的课后,就将这事留意着,这几日所里也备了足够的青黛粉。
    只见她将瓶子拿出来,拿了个小瓷钵,滴了几滴蜂蜜,又让孩子们找来凉水,将三样兑一处,调成糊状,直接敷在那丫头左颊上,抹了厚厚一层。
    众人见她全程气定神闲,动作行云流水,就知是遇上行家了,胜哥儿又对着她重重磕了三个头,周围小伙伴也跟着说“这就好”,其实他们也不知这怎好了,只要有人不嫌他们是乞儿拿不出钱来,只要肯给他们医治,这就是最大的“好”了。
    江春道:“你们莫忧心了,待她明日睡醒,热自然就会退了,至于消肿,却还要再吃几剂药的。”
    几人听还要吃药,他们哪儿来的钱,只胜哥儿又不好意思的将刚到手的二十来文钱递过来,保证道:“娘子只管放心治,剩下的我会想法子补上,您放心,小的日日在东南角一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绝不会赖账!”
    江春一听“东南角”,再见他神色虽焦虑,却眉眼周正,眼神毫无躲闪,多少有些好感,又见他能号召好几个小伙伴,怕是有两分本事的,遂低声道:“你我相识一场便是缘分,药钱你莫给了,若觉着心内过意不去,就帮我一个忙。”
    几人混迹市井的,见此也纷纷跟着她压低嗓音道:“是哩是缘分哩,药钱咱们一定会还上,春娘子有甚为难事,只管吩咐。”
    若是平日,见几个小儿义薄云天的大人言语,江春定会乐出声来,但现在,舅舅的安危是她心头最大之事,哪里有心思笑?只招招手,唤了胜哥儿去一边,附耳悄声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
    胜哥儿疑惑片刻,又坚定的点点头。
    江春这才收拾了东西,稳定心神,慢慢的走回了梧桐巷去。
    她方在院门上轻轻拍了两下,姚婶就将门拉开了……看来是一直守着,为她留着门哩。
    “我的春娘子,小祖宗诶,怎这时辰才回来?你阿婆都不知问了几百次了,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隔壁喊人嘞!”可能是屋里亮着的灯太暖了,姚婶的絮絮叨叨也变得十分顺耳,江春十分享受这种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况且,舅舅的事也有眉目了!
    想到此,忙三两步进了外婆屋子。
    昏暗的油灯下,老人家摸索着做鞋子,听见姚婶说话,忙急着问“可是我乖狗家来了?”
    江春忙将她手拉住,扶着要忙去给她做宵夜的老人坐回炕上去,嘴里抱怨道:“哎哟我的婆婆诶,你外孙女没几日就要做新娘子了,哪能再吃宵夜,到时肥得穿不下嫁衣还不得哭死?”
    老人家最听不惯“死不死”的,教训她:“小孩子家家不会说话,哪里兴说这个!再说也不怕害臊!”
    江春笑着躲过去,见她又拾起针线做起来。那是一双男人鞋子,黑缎面的鞋面子,白色的千层底上缝了密密麻麻的针脚……老人家就是眼睛不好使了,也能摸索着做出活计来,只不知手上被扎了多少个针眼儿。
    “乖狗也觉着这鞋子做得大了罢?你姚婶白日间才打趣过我哩,只她哪里晓得,你舅舅左脚天生六趾,不做大些磨得慌……小时候我为了将他那毒趾磨平咯,故意做小鞋给他穿,你猜怎么着?”
    左脚六趾……的舅舅啊,我怎么敢告诉外婆,你也在东京城?受着那活罪?
    江春忍住眼泪,轻声配合道:“怎么着了?”
    “你舅舅啊,他舍不得穿烂我做的鞋子,在家当着我的面把鞋穿得好好的,一出门就将鞋脱了,打着赤脚爬两座山头去进学……到了学堂才肯穿起来,散学又脱,到家门口了才穿上!你阿嬷也是个软包子没主见的,全听她哥哥的,兄妹两个倒是将我哄得好苦!我还纳闷,他那毒趾怎日日穿小鞋走山路也没磨平了去……唉!”
    外婆重重叹了口气,她的儿子,她那舍不得穿鞋的儿子,也不知可还在人世。
    江春话到嘴边,想要告诉她,自己今日见到的很有可能就是舅舅了……旋即想到夏荷母子三个的丧心病狂,若打草惊蛇给他们机会逃脱了,或者谋害了舅舅,到时只怕悔之晚矣!
    只得又歇了心思,告诫自己要冷静:放心,她会给他们备上份“大礼”,且看苍天饶过谁!
    作者有话要说:老胡这几天都有认真码字,每天码个六七千,但只敢发四千多,因为1号我又有个闺蜜要成亲了(生怕说出来你们都不信),老胡还是伴娘……回老家去再陪老人过元宵节,少说也要三天码不了字,所以现在先压着字数发,给那三天留点存粮,老胡不想断更……非常抱歉哟,老胡不能断更!!
    第134章 圈套
    翌日,心内有事记挂,江春早早起了吃过早食就出门,先揣了银子往东城门外去了半日,晌午时分方回熟药所。
    昨日的张小哥正打着哈欠捡药,见她进来,忙招呼道:“诶,春娘子怎今日不当值也来了?您那药箱子放家里就是,小的挨晚自去取就是了……”
    江春笑着点点头,借口还未开学,家中也无事,不如来坐两日。
    能有大夫坐镇,杨掌事果然高兴,唤了人给她上茶水点心。不消片刻,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子就进了所里,找到江春,悄声说了句:“娘子,咱们的人轮流盯着呢,现在是胜哥哥在盯梢,那家子院里从昨晚就没啥声响,也没人出过门。”
    江春点点头,放下心来,又嘱咐:“你们小心些,莫被他们瞧出来。”到时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小子跟着点头:“晓得,咱们轮流着换人哩,也不走近,就在他家隔壁和巷子口,那片儿就跟咱们的老窝似的,闭着眼也错不了,咱们日日在那附近,他们也不会怀疑……”望着她欲言又止。
    江春明白,也挂心昨晚的小丫头,温声问:“桃花如何了?你们去将她抱来,我瞧瞧。”
    那小子果然拖着双破草鞋,撒丫子跑出去,才片刻功夫就牵了个黄头发的小姑娘进来……看来是早就在外头侯着哩,这几个孩子倒是又机灵又重情义。
    那小丫头只站在诊室门口,望着“富丽堂皇”的屋子不敢进门去,江春对她笑笑,她才仰着个大脑袋进门去,站在半人高的诊桌下。
    那般高度,江春就只看得见她脸蛋,颜色倒是不红了,只肿势还未消下去,左边脸颊明显比右颊大了好多,怕是什么也吃不进去,也没得吃吧……正望着桌上那盘点心直咽口水。
    江春明白,拿了帕子,给他们一人包了两块,又出去拿了两个杯子来,给他们一人倒了杯热茶,好就着点心吃。
    哪晓得那丫头人虽小,虽口水咽个不停,却不吃,想要将点心往怀里揣……估计是想省着回去给她哥哥吃吧,真是个好孩子。
    江春笑着哄道:“桃花快吃吧,那是给你的,剩下这一整盘,待会儿带回去给你几个哥哥吃。”
    那小丫头才眼神亮了亮,想说谢谢,一张嘴就扯得脸和耳朵一起疼,疼出泪花来,又舍不得点心,只得忍着痛小口小口吃起来。
    江春见识过桂花巷那兄妹俩的自私无礼,再见这小丫头,只觉着可人极了,恨不得抱着她亲上两口。待她吃完东西,才给她把了脉,瞧过舌头,口腔,喉咙,见未化脓,颜色也不甚红了,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涂了一层青黛粉,又给她开了两剂清热解毒、散结消肿的药。
    估摸着几个毛孩子也不会煎药,恐怕连锅都没一口,江春又让所里帮他们煨出来,借了口小锅提回去。
    果然,接下来几日,那几个小子都日日来三回,找江春报告盯梢进展。二月二十四那日,那妇人亲自出门,去桂花巷口的生药铺子配了一副药来,从药味儿和炊烟判断,她连着吃了三日,直到没药味儿了才舍得弃了渣。
    二十七那日又去捡了一副来吃,直到江春学里开学了,她才吃完,自己摸索着来熟药所,求江春再给她开方子。
    江春一副嫌弃模样,皱眉问她上次诊金还未给,这次又来做甚。
    那妇人小心翼翼陪着笑,顾左右而言他:“春娘子果然好生厉害,那药才吃了两剂,力气都足了不少,身上也轻松不少,只是更衣有些难为情……”全然一副避开诊金之事的样子。
    江春不用伪装,发自内心的冷笑两声,质问她:“你肚子里那包鬼胎打下来可不就是要下恶血?莫非还怪我药下错了?既是下错了,你还来做甚?”一副脾性古怪大夫样。
    那妇人被问得悻悻,沉默半日依然不提诊金之事,只又求江春给她号脉。
    江春只逼问她诊金何时给,将她逼得面红耳赤,江春非但未感受到丝毫快/感,只心内悲凉。这一家子将舅舅舅母二人害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杀了他们也难解心头之恨!
    有求生欲支撑着,那妇人也不气馁,只一个劲哭求,求江春救她一命,开个方子与她。那呜呜咽咽的女声,引来了几个买药的人围观。
    江春见火候到了,这才放下神色,无奈道:“罢了,我给你开一个便是,只你这病,日积月累的重了,需得用上一味药才能见效。”
    妇人忙问:“小娘子但说无妨,小妇人想法子……”
    江春故弄玄虚,摇摇头,叹息道:“这物啊,可轻易得不来,说难听的,龙肝凤脑也没它稀罕。”
    妇人果然就紧张起来,龙肝凤脑她都吃不着,更何况是比它还稀罕之物了,就急着道:“小娘子倒是说来听听,就是死也让小妇人死个痛快明白。”
    江春招手,唤她附耳过去,轻轻在她耳旁说了两个字——“龙鲤”。
    妇人大惊,张大了嘴先是难以置信,后又疑惑道:“这是何物?还请娘子赐教。”
    江春继续故弄玄虚:“这是一味失传已久的神药,乃神兽龙鲤脊背所生之至刚至阳的鳞甲。所谓龙鲤,乃鲤鱼与龙所生之子,生的头尖舌长而无齿,四足短粗,身披龙甲,硬如钢铁,尾巴也似铁铸的般,重达千金,随意一甩就能让桶粗的树拦腰折断。”
    妇人听“龙鲤”二字就被惊到,再闻此言,如此厉害的神物,想那龙凤本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祥物,龙生的龙鲤,她去哪里寻?
    但她仍不死心追问道:“还请娘子大发慈悲,想想可否用旁的药来替了它?这……这……小妇人去何处寻去?”
    江春叹了口气:“诶!若不是看你一双儿女可怜,我哪里会沾手你这病?依我看啊,还不如好生回去,想吃甚吃点甚,好吃好喝,情志条畅的话,活个两三月定不成问题。”
    妇人先是大睁着眼难以置信,见江春眼里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同情,她又仿若死了心般,重重叹了口气。只是,也才片刻功夫,不知想到了甚,她眼里求生意志却愈发坚定了。
    江春/心内冷笑一声:呵,有求生意志就好,怕就怕你不想活了,便宜了你!
    “娘子,若……若没这味药,我这病又该如何是好?”
    “没这药,那就似吃白开水一般了,当归川芎那几样哪里够看?就是加上蜈蚣也收效甚微……说起这龙鲤啊,也算是神药了。前年官家遇刺听说了罢?本来都已经没气儿的人了,宫里娘娘给他寻了几片龙鲤甲来……你猜怎么着?尿出几回血尿后,咳嗽两声,居然就给活过来了。”
    江春歇了口气,接着说道:“虽现在还是醒不过来,但气儿是给续住了,就是吃多少百年老参也比不上啊……古人所言‘消癥以龙鲤为最妙’果然有道理,官家积蓄在心肺间的瘀血一去,可不就活过来了!”
    妇人也听了些官家遇刺之事,只不知其间还有这等缘由,若是以往的她,定不会轻信了去,但,人的理智,早在旺盛的求生欲面前崩塌了。此刻的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照着春娘子的法子定能活下去!”
    遂咬了咬牙道:“娘子只管开来,小妇人定想了法子寻它!”
    江春却“噗嗤”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嘲讽道:“你莫不是疯了不成?那东西莫说你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也得不来,以身饲兽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人家以肉身饲养大的龙鲤,背甲拔去一片,寿命就得减损一载,哪里肯轻易给了你去?”
    妇人眼光一闪,想要继续引着她多说些“线索”,江春却再不肯多说一字了,只提笔给她写了个处方来。
    直到妇人忐忑的捏着那一张纸,出了门去,江春才冷笑声,心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凡是高家失去了的,你也要一一尝个遍,只是要先救出舅舅来。
    她只气定神闲等着,这妇人能够吞得下烧裈散,她就不信她会不上钩。“上辈子”摇铃医的架势她居然也模仿了两分。
    “在想甚?可完事了?”一把极熟悉的嗓音在面前响起,江春才反应过来,这都好几日未见窦元芳了。
    其实江春也心知,以窦家声势,要弄死夏荷就如捏死蚂蚁一般容易,但她心里有个执念在。九岁那年,她答应过力哥儿,一定会替他报仇,替舅母报仇,更何况现在还有舅舅的事,新仇旧恨加一起,她更要亲自动手了。
    哭瞎了眼的外婆,活得猪狗不如的舅舅,被毁了童年的高力……这种仇恨,非手刃不足以雪报!她穿越而来,就让她为他们做一件事吧,像别的穿越女一般,发一回光。
    她稳了稳心神:“不曾想何事。元芳哥哥怎好几日了也不来瞧瞧我?”
    窦元芳挑了挑眉,倒是像撒娇呢,不过更像埋怨些……她很少会这般直白的埋怨他,果然是心内有事。
    见他只定定看着自己,江春想要努力笑的嘴角就怎也咧不开了,只收拾了东西,跟在他身后出了熟药所。
    “说罢。”
    “嗯?”
    “这几日鼓捣何事?”
    “无甚,就忙搬家坐堂之事,家里人多口杂……”
    元芳皱着眉头,看她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先自叹了口气,伸手揉按了太阳穴几下,一副累极了的模样,片刻才冷不丁来了句:“叶掌柜都与我说了,那晚迎客楼前的灯够亮,他眼睛又没瞎。”
    江春赧颜,晓得他是故意说他知晓那晚的所有事了……既然晓得,那为何还要说出来,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嗯?怎还似个小儿,你能有何能耐?到底是何渊源?”他能轻易看透她的心思。
    江春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是要与她共度余生之人,她自然相信他,只是,若他晓得自己有那等恶毒想法,可会……
    突然,鼻子上一凉,他已极快的收回手去背身后,不自在的咳了声。江春这才反应过来,将才他是偷捏了她鼻子一把?捏过也就罢了,还将手藏起来,真是……他愈这般威风堂堂,正气浩然,她愈发不忍拿自己的雕虫小技来烦扰他。
    他清咳了声,问:“那妇人可是与你舅舅有干系?”
    江春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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