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想象,窦淮娘这一夜是怎过的,窦家是怎过的,窦家与皇家这场战争,注定了会是惨烈的鱼死网破……除了盼着元芳好好的,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她不知还能怎样。
    而就在用过午食后,她刚回到学舍,大皇子薨逝的消息终于在学里散开,有说是落马后情志抑郁而终的,有说是外伤调养不当本虚不固的,有说是误食毒物而死的……不管怎说,太医局里的少男少女们,对于大皇子的死因议论始终停留在“直接死亡原因”的层面上,或许有阴谋论的,只是未说出口而已。
    具体怎死的,自戕还是谋杀?原因为何?凶手何人……官家未给出个准话。
    而流言蜚语、以讹传讹的厉害,江春已经领教过了,她不想再从外人嘴里知晓窦家之事,想着散学后总是能见着他的,届时当面问他。
    她以为,作为窦家人的他,定是知晓了原因。
    待好容易熬到散学,等到太阳下山,她紧赶着去了迎客楼,直到天黑,也未等到元芳。
    叶掌柜也没了前几日的悠闲,连同着,那位走路带风的老白也不见了。叶掌柜的说法是“全听相公吩咐”,答非所问。她想要再细问,但他一副沉痛着不欲多说的样子,令她将要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
    她只得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总是能听到消息的。
    八月十六,江春未等到窦元芳,却等来了宫里说法,关于大皇子薨逝的说法。
    原是大皇子自八月初六落马后,调养不当,被身边人纵着吃了酒,七八月份暑湿伤风最是难好,那酒食与暑湿混夹一处,蕴热于内,反倒咳起来,咳出腥臭浓痰不少。窦皇后晓得后大发雷霆,责骂了几句。
    而那醇厚孩子,为了惩戒自己,居然就在露天院里跪了大半夜,直到昏倒了才被扶起来,到了十五那日就发起热来,前几日内湿化热,连着后头的伤风化热,咳得厉害,于宴上吃了些辛热滋补之食,连着咳出几大口青绿色的稠痰……咳着咳着就这么没了。
    其实用江春的理解,就是伤风感冒与暑湿感冒夹杂,引起的肺部感染……可能是器官衰竭最终导致的死亡。
    但她也知道,若只是伤风感冒引起的简单的肺部感染,太医局与医官局恁多良医名医,不可能会控制不住,除非是一心寻死,不然不可能死于肺部感染。他还恁年轻,文韬武略,身强体壮,怎可能就耐不住了?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怎可能就要寻死?
    除非是有人动了手脚,而只要是当时封锁了消息,后头准备一番才来“公关”的,那都不是最真实的情况了,甚至与所谓的“真相”,早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寻常人的第一怀疑对象是杨贵妃,但江春总觉着事情不是恁简单。
    果然,才半日功夫,京里关于杨贵妃残害大皇子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是相信的。毕竟宫里除了正宫皇后,就她份位最高,又有两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傍身……没了大皇子这位嫡长子作绊脚石,她就是最大的赢家。
    果然,十七那日,听闻官家就于宫闱之内训斥了杨贵妃,而在朝堂上则罚了承恩公半年俸禄。这般不痛不痒的处罚,以窦家为首的新贵们自是不满的,但下头小老百姓哪管那些,仿佛就真的坐实了是杨氏一党残害皇嗣了。却无人去深究……若真如此,可是罚得太轻太失真?
    江春冷笑一声,觉着这几位做戏倒是做得全套。
    八月十八,秋天也算过了一半了,江春不知金江是甚光景,但大体也能猜到怕是开始打谷子了吧,地里包谷也能收了吧。而在汴京,十八这一日的中午,她刚用完午食回来,就听了个令她心惊的消息。
    皇后娘娘“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于殿前失仪,念其丧子之痛,于宫务疏忽上暂可不究,收回其金玺,以观后效。
    没了金玺,这皇后之位也算摆设了。
    江春不知窦淮娘到底如何“不贤”,如何“失仪”了,官家居然决绝至此,好似刚死了的儿子是她一人的,与他这位父亲无关。
    天家无情,果然不是她能想象的。
    当然,这一日,她也未见到元芳。
    准确的说,是接下来十几日,她都未曾再见到窦元芳。随着窦皇后被收回金玺,京内局势仿佛一夜之间紧张起来,皇城兵马司将全城戒严了,借着由头今日搜捕甚“要犯”,明日捉拿“细作”的,持续了百年来的“夜市”也被取消了,天一黑就宵禁。
    那皇城兵马司是直接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他们在搜“要犯”,江春第一反应就是元芳又怎了,将她生生急出满嘴的火炮,直到下午寻了由头特意出去过一趟,才晓得这次捉拿的真是辽国细作,与元芳无关。
    因着赵学录特意交代过众生,若无必须事宜,还是莫出门的好。她已连着十几日未得出门了,好容易出来一次见了素来门庭若市,座无虚席的迎客楼,居然也没几个人了,青天白日的街面上行人亦不多。
    这是又生了甚她不知的事?
    按理说,汴京若真有大事发生,学里应该是会有消息的,但她日日拉了胡沁雪四处交游,也未听见甚大事,顶多就是官家给已逝的大皇子追封了“景东王”罢了。
    江春不知旁人怎想这“景东王”的名头,或许定会有人觉着是荣耀罢,但江春相信,窦家人也会如她一般觉着这三字满满的讽刺与屈辱。
    概因赵德芳之后,数代官家在登基前的封号,六个里头有三个是“景东王”,剩下三个就是早已钦定好的太子了。现今官家未登基前也是得过这封号的……在许多人眼中,这封号含金量不亚于“太子”了。
    他现在将这不亚于太子的封号追封给了刚死的儿子,就是在明晃晃的向窦家挑衅:看吧,我大儿子,你们的好外孙,在朕心目中就是比不上太子,他到死也只能得个屈居太子之下的位子。
    学里众人议论纷纷,江春冷静的望着少男少女们不识愁滋味,他们更多是在感慨官家的宅心仁厚,惋惜大皇子的英年早逝,都说“若大皇子健在,说不定就能得承大统了”……江春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大皇子虽得追封了个王位,但尚未成婚,膝下空虚,无人扶灵守孝的,又不是帝后之尊,亦无全城哀悼、举国皆悲的尊荣,只过了丧礼就渐渐淡下去。
    直到进了九月份,关于大皇子薨逝的议论才渐渐平息下去,皇城兵马司对全城的戒严也解除了,宵禁虽然取消了,但夜市却是再也不复往日热闹。
    老百姓历来对这些大事是最有敏感预见的,就如海啸地震来临之前,最先“拖家带口逃命”的总是蝼蚁畜生……就算是有再多的银钱可挣,大家都只留家观望。
    学里仍然不好出去,江春也不知窦家情况,只重新缴了伙食银子,在学里吃起寡淡的饭食,表面安安分分,内心却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度日如年。
    每日都盼着能有消息,又怕是坏消息……倒是还不如没消息,可算作好消息了。
    终于,在九月十六散了午学后,有个小丫头在门口道寻她,她有预感怕是元芳在等她,忙不迭的就跟了出去,果然走过七弯八拐后,终于在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普通院子里,见到了窦元芳。
    憔悴的窦元芳。
    他仍穿着那身绛紫色衣裳,一样的高高瘦瘦,或者说更瘦了,若非肩腰架子还在,定是撑不起那身衣裳的。江春刚要问为何一整个月都见不着人,叶掌柜也不与她说实话,见了他眼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只觉心软异常,要出口的话转了个弯。
    “窦叔父,最近可还好?”问完又觉得是废话,满东京城的人都晓得窦家这一个月不好过,尤其是他这棵顶梁柱了。
    为了补救,她又问“窦家祖母可好?”
    元芳只长长叹了口气,未直接回答她问题。
    江春眼巴巴望着他,只觉那口气长得仿佛没了尽头,就似过了一个秋天般,连带着她也觉得累起来,抑制不住的想要打个呵欠。
    “怎么又叫叔父了?”
    嗯?
    江春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起中秋那日,窦老夫人叫她改了口唤他“哥哥”……这都多久的事了,经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她哪里还想得起来?
    他……倒是记性好。
    她不好再开口,总觉着这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弥补不了窦家人的心痛,做不了感同身受,只能尽量不惹人烦了……就只静静在他对面站住。
    元芳却是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开口。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仍然不见她开口。
    再看一眼,江春终于发觉他不对劲了,这是在看我做甚?她低头将裙子打量了一遍,也未见任何不妥。
    “为何不唤我‘哥哥’了?”
    ……
    江春哭笑不得。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纠结个称呼问题,是他已经胸有成竹了?还是心太大?
    江春抬头看他眼睛,见眉心川字纹愈发明显了,想到她听过的那些“命理之说”,安慰道:“元芳哥哥切莫忧心太过,上天不会亏待窦家,不会亏待你的。”
    为了表达决心,她又定定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道:“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一定要说。”
    果然,他眼里就慢慢溢出了丝丝笑意,也是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江春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侧过眼目,将视线落在他鬓角……却如遭雷击。
    他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现在居然有了缕缕银霜!
    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才三十岁不到,怎么可能……
    第110章 托付
    江春不料居然在元芳右侧鬓角见了白发,他才三十岁不到,放现代也就大学毕业的年纪……这一个月对窦家来说,是何等的难熬与委屈?
    她只觉心酸异常,那几根半白的头发,似几棵刺头般戳着她的眼,将眼睛都戳酸了……她好想抱抱他。
    她几乎不曾犹豫的伸出左手,一把就拉住了他的右手,只可惜她手太小了,仅能拉住他的小手指和无名指。
    元芳手上一软,感觉到她拉着自己,下意识的就心内一软,大手稍微用力就握住了她。
    在这个渐渐转凉的秋日傍晚,两人似乎是为了给对方鼓励,都微微用了力的握对方的手……今日,将是他们日后回首都觉意义非凡的一日。
    东京城晚秋的风愈发凉了,江春急着出门,尚未来得及加件厚衣裳,现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倒是冷得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
    元芳责怪的看了她一眼,还是那身湖蓝色衣裙,也太单薄了些……他忙牵了她手,快快的进了屋。
    屋子还是那再寻常不过的民居,元芳放开她手,亲自倒了杯热茶与她。那暖融融的茶盅才入手,江春就觉着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正要开口道谢,却又想起来,他已不是她的“窦叔父”了,好似不消那般客套与敬畏。
    但……他们现在是何关系,她又不好意思细想。
    自他受伤后,两个谁也未提出确立关系的要求来,就似上辈子的她与初恋男友一般,自然而然就在一处了。他都未说过喜欢她,她就与他牵上了手……这种水到渠成的关系,刚开始还会令她沮丧,好似她天生就是没有被表白的命一般!
    元芳见她天马行空,不知又想到何处去了,皱着眉道:“莫愣着,快将这热茶吃了,暖暖肚子。”
    江春听话的喝了小半杯下肚,暖暖的茶水带着热气在她胸腹间徜徉,她只恨不得舒服的叹口气……但想到现今局势,那股舒服与心满意足又只好似昙花一现。
    “窦……元芳哥哥,窦家祖母可还好?”老人家遭遇这轮番打击,不知可还承受得住,若身子不好,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是义不容辞的。
    “尚可,我姑姑的事她已预料到了,只是,大皇子……”那股悲伤令他继续不下去了。
    江春理解的点点头,从老人家接二连三进宫请命,她就晓得她定是下好全身而退,甚或背水一战的决心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竟狠心至此。”元芳叹息着说出来。
    江春晓得,那个“他”是皇帝。
    “那你,打算如何?”江春终于问出了这句,冒着被他拒绝回答的风险,鼓足了勇气。
    元芳定睛望着她,见她抿着嘴角小心翼翼,笑着问:“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只是龙潭虎穴,我等唯有背水一战……你怕麽?”
    江春不曾犹豫的点点头。
    怕他看不出来,她又使劲捏着他无名指,微笑着道:“我不怕,上天一定会站在你们这头的。”
    元芳望着她那认真样子,微红的粉颊,黑白分明、顾盼神飞的杏眼,只觉着有些心热,怎会这般好看?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江春面上被他粗糙的掌纹与老茧刮得有些不适,微痒不疼,她微微皱了眉,嘟囔着嘴巴道:“元芳哥哥,疼。”
    元芳被她那娇嗔的语气弄得身上发软,手上却是愈发又抹了一把。江春越发不舒服了,嘴里嘟囔着避开了去。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元芳回过神志,道了句“进来”,就见叶掌柜提了食盒进门,还对着江春招呼了一声,才端出一大海碗的面来。
    直到热气腾腾的面放桌上,见江春仍反应不过来,只当是晚食,还疑问“元芳哥哥用过晚食了?”元芳不自在,右手握拳虚咳了一声,道:“今日是你生辰,若在金江,你家里人定要帮你做生日的罢?今年就由我为你做吧。”
    原来是长寿面。江春有些眼酸,这风雨飘摇的一个月,她都忘记已到自己生日了,待过了今日的十三周岁,她就算十四岁了。
    而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年了。
    他又拉了她的手,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把筷子递给她,眼含期待:“尝尝看罢,京里迎客楼煮面的手艺,与金江的可有区别?”
    江春见他又在无话找话,倒是心下感动,接过筷子就吃起来。也不知是热气腾腾熏得,还是怎的,她居然觉着眼眶微微湿|润,这家伙虽然直男起来令她气断肠,但爱护起人来,也是无人能及的。
    “嗯,你真好”江春含含糊糊的说了句,管他听清不曾。
    元芳隔着腾腾热气,坐她对面,难得未皱眉的望着她。
    但那碗面实在太多了,碗又大,面条打得又结实,本就不喜吃面食的江春,硬着头皮吃了小半碗不到,却也实在吃不下了。但想到是元芳难得的一片心意,浪费了又可惜,只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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