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你不说也罢。这巴豆一物,不论古今,临床对其使用都不多,尤其是咱们大宋朝,对这等毒物的使用管理极其严格,若无正经医者处方,是无法在外头生药铺子与熟药所买到的。我们只消使人去满京城问问就晓得了,毒物来源很好查的。”
    “况且,巴豆树主要分布于西南云贵川、两湖两广、闽浙一带,这东京城却是没有巴豆树的,你人从金江来,只消去金江、东昌等地药铺就能问到。”江春又补充了几句。
    她没有直接将江芝送交官府,因她有个大胆的猜测:单凭她个人能力,是不可能将这局步得如此死的!她哪有能耐打听出国公府嫡孙日程,还掐得如此巧妙?她哪有能耐请走药僧还毁损路段桥梁?就说最基本最直接的巴豆油来历,她连如何制这毒物都不定晓得!
    果然窦段两位老夫人也瞧出问题来了,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哪来这般能力制造“天时地利”?
    段老夫人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发问,却听见院子门口一阵吵嚷,夹杂着几个婆子“郎君”“郎君”的苦劝声,众人眼前一亮:难道是二郎君回来了?
    谁知婆子声音后,却是个陌生男子声——“你们莫拦着我,我要见亲家老夫人”。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不知这男子口中的“亲家老夫人”是哪位。
    “你几个好大的狗胆,还不快些让秦公子进屋?待我阿娘见了你们这不知礼数的样子,还不得将你们通通卖出去?还不让是吧?我堂堂安国公的话也不管用了可是?”
    窦老夫人一听这声音,“秦公子”更是听得她眉头紧皱了。
    阿阳看她眼色出去传了话,须臾后窦宪领了个年轻男子进门来。
    江春虽然气恼不已,但眼睛却还是注意着门口的,见了那男子,她险些控制不住张大了嘴巴。
    他才二十三四的样子,面白唇红,要说有多白有多红,她形容不出,只平素胡沁雪与高胜男皆道她肤白,但在这男子面前,她却还要黑一个度的……而那雪白的肤色将唇色衬托得愈发红润了。
    而且,他不止面白唇红,还生了一对与窦元芳极像的入鬓长眉,只眉毛不太浓,看着没元芳出彩罢了,但他这样貌,也算江春在这时代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是的,她觉着是好看,不是徐绍那种书生型的俊俏,更达不到元芳的英朗……类似于后世娱乐圈的韩国花样美男,嫩嫩的水润的好看。
    有不少女子会喜欢他这款相貌,饶是老夫人跟前的丫头了,也有两个悄悄红了脸……但江春却是不太感冒。
    那男子一见段老夫人,似乎大为意外,居然才望了她一眼就局促得搓了搓手,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想要行个晚辈礼,已屈膝片刻,突然又似腿软了似的“噗通”一声跪下去,激动道:“婶母,婶母来东京了?怎也不提前说一声,侄儿好去城外相迎……”
    似是想起什么来,又补充了一句“侄儿少时在大理郡读书,感念婶母照拂。”
    这态度倒是极为真诚……与亲切。
    众人不解,即使是收留他几年,也不至于当着众人面下跪罢?不知情的还当是他生身母亲或是老岳母哩!
    倒是段老夫人安慰道:“贤侄莫如此客气,老身当不起这大礼。”
    那男子依然跪着不起,问些她何日来的,欲留几日,住在何处等问题……看样子是想要去拜访?
    “老夫人,听闻淳哥儿病了?晚辈受家中母亲嘱托,来瞧瞧我侄儿。”那男子与段老夫人叙完旧,这才毫不客气的对着窦老夫人要求瞧淳哥儿。
    “还劳动秦公子来,倒是客气了。只你元芳表哥不在家,我个老婆子倒是不好招待,你不若就跟了你姑父去前院耍玩,我会令厨房备桌酒席与你们。”原来是元芳外家的表弟。
    他却不愿走,真心诚意道:“老夫人,求你了,且让我这表叔瞧上一眼罢,瞧了我才放心,回去也好交代……”
    老夫人轻轻嗤笑一声:“嚯,哪里不好交代了?你这表叔的心意尽到了,我替淳哥儿心领了。”他母亲与大秦氏未嫁前不太对付,哪有这好心来瞧小姑子的孙子?
    哪知窦宪那糊涂蛋却插了嘴:“母亲,既昊儿心意赤诚,就由我领他去瞧瞧吧。”说着不顾老母亲脸色,也当未瞧见千里而来的亲家母,自顾自领着秦昊去了淳哥儿屋子。
    气得窦老夫人胸口起伏不定,江春在心内叹了口气。
    不过她也疑惑,这男子对段老夫人的态度……可谓诚惶诚恐了,两家感情有这般深厚?总觉着不太对劲。
    好在不消好久,窦宪二人又回来了,道淳哥儿已醒了,只呼“嘴痛”,众人自又赶去瞧他,将他好生哄了一遍,经不住问,他也承认吃了“江姑姑”的咸菜饼。
    待再转回来,见淳哥儿已承认了,不费多少功夫就从江芝口里问出来。她自六月中旬就开始四处打听窦家消息,也不知她哪儿来的门路,居然打听到了国公府还有位小郎君,是元芳原配留下的儿子,据说这阖府尤其老太太将他当作眼珠子爱惜。
    既是元芳的嫡子,这世上哪有不爱儿子的男子?只消她从他儿子身上入手,总是能多几分把握的……只苦于她身上银钱要花造光了,多的再也打听不出来。
    不妨有一日就有个婆子找上门来,还将小郎君中元节上山建醮之事说了,道会与她副“神药”,届时自有人会助她成事。
    本来她亦是不信会有这等好事的,只那婆子咬牙切齿将小郎君骂成“野种”“孽障”,似是恨不得弄死他才解恨。江芝正是鬼迷心窍之时,自也就装作信了这话,其实她心内也是花花肠子弯弯道道的,只想着届时若真如她说的恁般简单,她就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若她们想要借她作刀杀人,她就反咬她一口……
    两人商量好计划。提前一日就将那巴豆油拿来给了她,当时她拿钱请着那婆子吃了顿好酒好菜,终于从她口中套出话来,道那装棕瓶内的“神药”不过是巴豆油,并非真正的砒|霜耗子药,才放下心来。
    她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反正那巴豆油确实也不是甚害命□□,顶多多拉几回肚子罢了……哪晓得就是这无知与贪婪害淳哥儿受了这回罪。
    事情追查至此,两位老夫人谢过江春,道不会追究江家干系,只是还得请她在府内帮着瞧淳哥儿几日,江芝就由她们来处理了。江春望了淳哥儿奶嬷嬷一眼,自然应下。
    待太阳慢慢落山,淳哥儿嘴中破溃之处稍微好受了些,倒是晓得叫“肚饿”了,江春见他神智还清楚,倒是放下了心,忙令丫鬟端了半小碗粳米粥来轻轻喂他吃了。见他边眼里含了泪,边小口小口咽下粥水,心内对自己真是又气又恨……窦元芳对自己恁般好,待他回来她要如何交代因为自己的心慈手软害得他儿子遇险?
    慢悠悠吃完小半碗,一大一小有句没句的聊着,小淳哥儿是个善良孩子,见了她额头上红肿一片,还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摸摸,又怕将她触疼了,只学着平日大人哄他一般,小小的吹了两口气,帮她“呼呼”……哪晓得那外界空气一接触他破溃处,又疼得冒了泪花。
    江春只轻轻勾了勾他小手,哄着他道:“淳哥儿真厉害,你一呼呼,小姐姐头都不疼了呢!”
    那奶嬷嬷见她将小主子哄得眉开眼笑,心内不是滋味,有意打断二人对话,哄淳哥儿:“好淳哥儿,你曾祖母与外祖母可是想你呢,你想她们不曾?”
    小人儿自是一本正经思索一番:“想的,想的,嬷嬷快抱我去给两位祖母请安。”
    那嬷嬷对着江春得意一笑,随意给淳哥儿穿了件外衫就要抱他出去。
    哪晓得淳哥儿是个再好哄不过的孩子了,江芝才与他说几句话就得了他喜欢,同样的,江春他以前就见过,还帮他爬树拿过风筝,现在又陪了他半日,又依赖上她了,话还说不出几句,只拉了江春的手要一起走。
    江春无语,无视那奶嬷嬷脸色跟了去,心道:你也蹦跶不了多久了,不过是等老夫人腾出手的时间而已,届时我会送你一把。
    三个刚到花厅,门口没人,只闻里头“啪”一声极清脆的摔杯子声,三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听段老夫人轻哼一声,隐约闻得“窦老夫人,我姑娘与外孙这理欲到何处讨去?”
    带了明显的质问之意。
    “是老身对不住丽娘,对不住淳哥儿,她做出这等事,我窦家是容不下她了,老身定会给丽娘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窦老夫人痛心道。
    江春不知这淳哥儿中毒之事怎又扯到他亲娘段丽娘身上了,更不知她口中的“它”是“她”还是“他”……这安国公府真是愈发复杂了。其实这深宅大院本就复杂,只是她以前未接触过,不懂其间争斗罢了。
    不过根据上回老夫人中毒见闻来看,这窦家最大的糊涂蛋是窦宪,最大的搅家精是小秦氏,横竖这“它”也就是他们之一罢了,至于江芝……最终未连累江家就算是最大的幸运了,她紧紧握了握拳头。
    “小郎君来了,可莫吹了风,快些进屋去。”阿阳从外头进来忙请了三人进屋。
    直到三人进屋,两位老夫人依然铁青着脸,淳哥儿怯生生的喊了声“曾祖母”“外祖母”,两位老人依然板着脸……看来这幕后主使果然触了二人逆鳞了。
    淳哥儿本就被养得胆子小,又被两位祖母虎着脸对待,被吓得泪珠又含在眼里,轻轻转过头去扑在奶嬷嬷怀里不敢看二人。
    江春又叹了口气,大人置气,可怜了淳哥儿。
    她忙走过去轻轻拉了他软软的小手,微微用劲捏了捏,他才从奶嬷嬷怀里怯生生抬起眼来看她,看着看着又抿嘴笑起来,将那与他爹一模一样的入鬓长眉笑得舒展开来,可以预见,日后的他定也是个美男子。
    “两位老夫人,今日……江芝之事,民女身为江家人……”江春斟酌着想要打破这僵局,但又不知这话说得可恰当。
    “罢了,我们晓得你是个好孩子,老身这条命还是你给的。”窦老夫人摆着手打断了她。
    段老夫人虽晓得了她并非与江芝一伙的,但一想到今日之事皆由江家人而起,心内仍有疙瘩,只感激她终究是救了淳哥儿,深深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罢了,我晓得的,你不是你嬢嬢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脚踏实地,只消不是得陇望蜀不知餍足,总是能得福报的……”
    江春觉着她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只当她的不满是一个“江”字惹的,自己亦无力辩驳,无从辩驳,只得轻声应下。
    见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两位老人自是晓得她要问何人,段老夫人将头扭至一边去,不欲多说。窦老夫人定睛望了她面色,才道:“犯妇江芝,她现是和离之人,算你血亲,老身也并非要断人前程的……未将她移送开封府,但今后,你也就当没这人罢。”
    见江春无喜无忧,看不出情绪来,她手中端起了茶盏轻轻吹着茶叶沫子,只作不经意般问了句:“江小娘子觉着如何?”
    江春只得低下头,轻轻说了句:“但凭老夫人做主。”全由她咎由自取。
    但话还未完,就有个婆子喘着粗气进了花厅,颤抖着声音道:“老夫人,不好了,二……二郎被抬回来了。”
    第101章 负伤
    且说江春才刚晓得窦家对江芝的处置,“就当没这人”说的是灭了口?还是将她远远押走了?卖走了?她还未来得及细细领会,门口就进来婆子喘着粗气道“二郎被抬回来了”。
    江春|心内“咯噔”一声,险些惊呼出口。
    窦老夫人手中吹着沫子的茶盏就“砰”一声落了地。
    好容易大起胆子的淳哥儿,被那突如其来的碎碗声吓得“哇”的哭出来,带着白日间已经哭哑的嗓音,仿佛一只失母的小兽。
    他本来也就失了母。
    不过,此刻出问题的是他爹!
    江春|心内猛跳,似被甚猛力捶打着,一个月前他都还好好的剔鸡腿肉与她吃,怎现就被“抬回来了”?甚叫“抬回来了”?这“抬”字令她有不好的预感。
    窦老夫人起身,急着出门去,却晃了晃身子,被阿阳与江春扶住了,段老夫人忙劝她先坐下,先问过这婆子再说。
    婆子见众人眼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咽了口口水,才道:“老奴也未得见,只是听窦三道‘先抬回松涛院我去请大夫’‘莫与老夫人知道’……老奴这才赶着来报与老夫人。”
    江春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抬”说的是受伤,并非……她暗怪自己胡思乱想。但他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要被抬回来,那定是受了很重的伤了?她有无数的疑问,却没立场张口。
    老夫人气得冷笑:“莫与我知晓,主仆几个倒是会欺上瞒下,真当我老了瞎了不成?老身今日就要去瞧瞧我那好孙儿,他儿子鬼门关走一遭不算,他也要来气我?”
    几人这才劝着搀起老夫人,江春搀了她右臂,得以跟着去瞧元芳。
    这是她第一次进他院子,这院子倒是正合它名字,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清新的松香味,院里青葱翠绿,隐隐有股凉意,与他本人性子倒是相合。
    那门口小厮远远的见了老夫人一行,忙着对里头吹了“啾”一声,估摸着是暗号,将老人气得骂起来:“这是哪个?鬼头鬼脑做甚?我这亲祖母还瞧不得自己孙子了?阿阳你将他样貌记下来,倒是个会欺上瞒下的小子,待我忙歇了可要打他板子……”
    那小厮见了这架势,晓得瞒不住了,只得讪笑着来请罪。众人哪有心思管他罪不罪的,只急着进屋去。
    方一进门,江春紧着嗅嗅鼻子,闻到股浓郁的血腥味,她心内一紧,居然有些微微的眩晕,下意识的紧了紧手,惹得老夫人望她一眼,安慰道:“春娘子莫怕,正好也请你帮着瞧瞧。”
    江春轻声应是,抬眼望向屋子。
    “二郎,二郎,你这是怎了?”老夫人甩开她们手,几个疾步就到了床前,拉着露在被子外那只黄黑的手腕。
    而床上的人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江春也忙往前去,见那塌上睡了个头发胡子乱作一堆的黄脸汉子,脸颊瘦削凹陷,嘴唇苍白起皮,嘴角甚至还裂了个口子……是长途跋涉缺水的表现。若不是那双标志性的英朗的入鬓长眉还在,江春简直不敢相信那人是窦元芳。
    她印象中的窦元芳是黄黑皮没错,但他黄黑皮却是黄得有光泽,自然健康的光泽隐隐含蓄,他还会低垂眼睑皱紧眉头望着自己,而不是这般眼帘紧闭。
    她以前还暗自吐槽他整日皱着眉一副老夫子样,现在,若早晓得会有今日,她宁愿他永永远远都是那皱眉表情。
    老夫人见拉了他手也无反应,身子晃了晃,险些又站不稳,见了江春,忙拉过她手着急道:“春娘子快来,快来帮我家二郎瞧瞧。”
    江春望着她慌乱之下将自己的手搭到元芳大手上,但她却不急着摸脉,自行抽|出自己手来,轻轻掰开元芳紧闭的眼帘,见瞳孔正常,先自松了口气,又将两指搭他劲动脉上,凝神感受片刻,也是正常的。
    只是胸口却一丝起伏皆无……正常人在呼吸时会带动胸廓起伏,他的似是没了呼吸?她深吸一口气,逼迫着自己不要将手放到他鼻前,她怕吓到自己,也怕吓到身后众人。
    直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心内惴惴压下去,她这才顺势坐那塌前凳子上,伸出三指搭了他的脉。见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律均匀,一息脉搏四至,应指有力,寸、关、尺三部均能触及……这是平脉,又叫常脉,是极其正常、健康的脉象。
    忽然,江春|心内暗道“不好”——有一种临床表现,会出现极其正常的脉象呼吸神智,一切正常,甚至还思饭食汤水,好似正常人一般……世人皆称“回光返照”!
    联系自己刚进门时闻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他莫非是失血过多了,出现……她不敢想那四个字。
    自从当年在苏家塘见了舅母的惨象,那血腥味好似无声控诉着一条生命的离去,她就对那血腥味异常敏感。上个月都还好好的,不明不白走了,难道回来就要……这个王八蛋!
    他救了她三次,他将那人渣林侨顺狠狠掼在地下,他将那斗篷披在她肩上,他张开了双臂安慰自己放心跳下去……他甚至笨手笨脚帮自己系披风带子……他是这么一个无亲无故却对自己好,处处帮着自己的人,他怎么能说死就死?
    凭什么他与舅舅都一样,说走就走,从不说明去哪儿去多久,从不给她消化反应的时间就消失?凭什么?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偏偏还是个会发光的王八蛋?!
    江春想着想着,就有泪水顺着眼角滚落,滚过脸颊,“啪嗒”一声打在元芳面上。
    众人见她落泪,皆大惊,窦老夫人口中急促的“呼呼”了两声,一个白眼就要翻过去,好在阿阳在旁掐着她的手,才令她撑住。
    就是段老夫人也心内大惊:看来自家相公未说错,这女婿元芳怕是……只是,窦家若真倒了,他们段家到底是姻亲,还有淳哥儿在,他们要怎办?此刻的她,倒是焦虑自家前程更甚于关切未见过几面的女婿了。
    淳哥儿懵懵懂懂扑在奶嬷嬷怀里,伸头见了塌上那毛发疯长的汉子,还不晓得就是自己父亲,只有些害怕的又扑回嬷嬷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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