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方才进了驿站去。
    江胡二人当着老夫人的面,皱着眉头饮下了小半碗的“压惊汤”,也不知里头是些甚成分,但江春估摸着不离宁心安神、补益心脾之物,入口滋味自是又酸又辛的……但不知为何,心内反倒不觉着难吃。
    二人吃完抬头,才听老夫人问道:“你祖母可还好?今年咳嗽病可又犯了?往常听闻她受不得这初春的花气,一逛园子就咳喘……”
    “多谢婶母挂念,倒是好些了,祖母咳喘亦是老|毛病了,只记着莫让她沾了花粉气,旁的倒也无甚。”
    “那你父母亲都还好吧?”
    “皆好。”这问题却是惜字如金,江春猜测,该是父子或母子关系不甚好,不愿多提?
    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想起什么来,又问“你家孩儿……是叫安哥儿还是淳哥儿的?可启了蒙了?”
    “劳婶母惦记,我家那淳哥儿,入了夏就七岁了,府里请了师傅,每日跟着识几个字罢了。”
    终于,问完祖母爹娘儿子,老夫人问到了正事上:“怎就从汴京跑南阳来了?左右也就三四日功夫了,我们慢慢挪进去就是……”
    窦元芳却只笑笑不说话。江春猜,这该是他不好回答或是不愿回答的问题了罢?
    好在老夫人是人老成精的,也就此打住不再往下提,又聊了几句闲话,说了些汴京旧人故事,眼见着就要到申时了,老夫人吩咐下去,令胡府厨子在驿站内设一桌席面,就当感谢元芳找着了沁雪。
    外头天色愈发暗了,怕是要落雨的,见着江胡二人回了房,翠莲老妪要扶了老夫人上床歇着,却被她拒了。
    “莫动不动就让我躺着,听闻那邓菊娘还可登高远望哩,我比她小了几岁,却是哪也去不了了……还不就怪你们,整日令我躺着躺着,说甚‘养神’,身子养不了也就罢了,连神也养不了!”
    翠莲只得恭维她:“娘子又来羞臊老奴咯!您这般好的体格,说才四十岁都有人信哩!我们却是不成的……”
    老夫人却一反常态的,未被她的恭维话逗笑起来,只叹了口气:“我自个身子还不晓得?整日间操不完的心,哪有功夫颐养天年?莫说颐养天年了,就是想要心平气和,做个和善老人都不行。你瞧见了吧?才出去一趟,就险些丢了人!两个都是不省心的!”
    翠莲老妪感念江春每次与她笑脸相对的好,揣度着帮她说了句好话:“老奴倒是觉着两位小娘子都不可多得呢,娘子也莫求全责备了。沁雪娘子是天真浪漫、少女心性,春娘子倒是个谨慎的……这次估摸着也是意外罢了。”
    “哼!就连你也替她说好话?真以为我是那老不中用眼花的?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翠莲不解:“娘子意思是……”
    老夫人抬手抚了抚额上发丝,有些自得道:“哼哼,你也瞧见了,方才我只假意发了火呢,他就急着护上去了……生怕我真把她怎了……看来怕不只是一时兴趣这般简单,听说这半年来一个身边人都未纳哩……”
    老妪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她觉着将才那顿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哩,原是使给旁人瞧。
    另一头,青年男子跪在地上恳求:“相公,咱们事情耽搁不得,莫管这甚宴席了,现时就算吃龙肝凤脑也不及……”
    “窦四,慎言。”这是元芳的警告。
    那名叫“窦四”的,望相貌一样冷静自持,估计是“窦三”兄弟,话倒是比他多。只见他望了眼相公神色,犹豫半晌,劝道:“相公,咱们莫管这宴了,那胡家老夫人,委实有些……不好说哩!咱们明明是往鄂州去办事,被她遇着了还满心满口道你是来接他们的……倒是会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哪个安国公府相公会来与她个财主婆接风?”
    元芳望着他面上的不屑,叹了口气:“窦四,出去吧,待回了京,自去领一顿板子。”
    那窦四张了张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逾越了——主子的事,主子要做甚,哪有他阻挠的份。
    只是——“那贼子携了密信逃窜至鄂州,若不及时赶去,令他回了山西,那与纵虎归山何异?恐相公在皇后娘娘跟前不好交差。”
    这是实话。此次出京,就是为了抓捕承恩公府门下一个重要幕僚,因他手内有杨氏一党与各地官员来往账目名单……若拿到了,就可助皇后娘娘一臂之力,为扳倒杨贵妃再添一砝码……故这差事是疏忽不得。
    元芳自也懂得这道理,晓得当务之急还是先去鄂州吧……至于她身上那件戳了老夫人眼的披风,不要也罢,以后拿个更好的与她。也盼着她长点儿心眼子,莫这般愣子似的由着旁人责骂。
    江胡二人房内,那狮子狗平素在金江可是定时定点排便的,往日路上亦有丫鬟抱下去打整,今日在驿站困了一日,又怕人多手杂,并未将它放出门去,倒是惹得它“嗷嗷呜呜”嚎了半日,江春被吵得心烦意乱,丫鬟也不见人,只得自动“请缨”领了它去方便。
    外头天气果然冷,方打开房门,一股冷风吹来,夹杂着北方特有的凛冽,江春抖了下|身子,愈发抱紧了那狗子。
    前头来往人多,又是人家驿站正门前,自是不能去排|泄的,只能缩着身子抱了它去后院。
    这驿站后院不似前头热闹,种了几株看不出是什么树的树木,靠墙堆放了些木头簸箕的杂物,地上泥土潮|湿……倒还没江家后院干净整洁了。
    但江春也顾不了这多了,只将小狗子抱去树下泥土松软处,给它四脚落地,用眼神示意它快些解决。
    只那狗子却是埋了狗头左嗅右嗅,东看看西瞅瞅,怎也不尿。可怜江春上辈子也未养过猫狗,这辈子江家又都是任其自生自灭的养法,这种金贵的宠物狗,哪晓得它嗅来嗅去是要做甚。
    江春忍着心内白眼,小声催促道:“快拉吧!外头可冷了,莫折腾人!”
    那小畜生却是听不懂她话,依旧绕着那树脚使劲嗅。
    江春本就烦它瞎讲究,比胡沁雪那千金小姐还事儿多,再见这大冷的天折腾人,就故意凶巴巴道:“嘘!快尿!快拉!嘘嘘……”只换来狗子莫名其妙的一眼。
    江春要抓狂了!不就拉|屎撒尿嘛,难不成还要唱个歌给你酝酿下不成?她也不与它啰嗦了,伸出手去提了它后腿,将之高高抬起,做出对着树干嘘嘘的样子来……从远处看去倒还真像它在尿尿。
    窦元芳在二楼窗户见了这副场面……嗯,有些不太文雅。猫狗与马驹皆是一样的,自有它的天性,人若偏要逼着它做这些事,惹急了还会踢上两脚哩……她这动作有些不太妙。
    元芳忙下了楼,想去喊住她。
    哪晓得才走进院子,他耳中就听到“小祖宗你倒是接着尿啊!怎一忍一忍的,可是得了前列腺炎,这般尿不尽……但你是姑娘啊,哪来前列腺……”
    那狗子却不遂江春意,本就一忍一忍的了,似水龙头时断时续,突然间听到窦元芳脚步,干脆就将“水龙头”也关了,转过身去对着元芳“汪汪”起来。
    自然,被折腾得红着脸散着发的江春也见着他了。
    她有些窘迫,这等无甚公德心领着狗子随地大小|便的时候,见着这位老古董,不会又要被教育了吧?
    她忙放了它,站起身来整理下衣裳,对着元芳行了一礼,一念之间做出这反应,动作就显得潦草了些。
    看得元芳又皱了眉:“今后莫这般生搬硬拉了,这等畜生发起狂来不好惹。”
    江春低着头应了。她以后都不会再管这畜生死活了,果然是不识好歹的臭狗子!
    但那狗子也是会看眼色的,见两个人类不说话了,它也不“汪”了,闻了闻将才尿过之处,居然自动抬起一腿,对着泥土“咻”一声尿开了。
    江春觉着自己脸更红了,这狗子早不尿晚不尿,非得在这般沉默中尿出来……这憋久了的动物与人的尿声高度相似……她脸都丢光了!
    元芳也有些不自在,他假意摸了摸自己鼻子,走开两步去,心血来|潮又问了句:“钱烈县在何处?”
    江春没反应过来,他本土人士都不知的地点,她个穿越半罐子就更不清楚了。
    咦……等等!
    ……?!
    钱烈县?!前列腺?!
    前列腺在何处?她下意识的望向他腰下某处,从解剖学上来说,前列腺位于男性膀|胱底,直|肠前,那根“小豆芽”后,形似栗子……他的腰线即使隔着衣裳,都觉着有些看头哩……
    三十岁的江春红了老脸,果然与男病人接触久了,愈发没羞没臊了!
    十二岁的小江春只恨不得举起爪子拍拍脑门:动不动就去想人家腰算怎回事啊?!
    那元芳见小姑娘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了,像被他抽中《论语》背不出来的淳哥儿……愈发觉着自己又问了个不太对的问题,他只得温声安慰她:“罢了,不识得亦无妨,日后有机会了去见识一番即可。”
    江春|心内小人已经吐血了:我为何要去“见识”男人的前列腺?!都怪这狗子,令自己出了恁大个丑!葱姜蒜茴香八角草果她要去买——吃了狗肉火锅也不足以泄愤哪!
    只表面上却不得不规规矩矩应了声:“是,多谢窦叔父教导。”
    有了这话,元芳心头徘徊多时的话也就能顺理成章的说出来了:“白日间那披风莫穿了,你年纪小,不适合那衣裳。”其实他是有些不畅快,觉着老夫人那场气她受得莫名其妙,不就件披风嘛,日后她长大了多的是。
    江春终于不再暗自嘀咕了,仰着头问出来:“敢问窦叔父,怎就不合适嘞?”那年的衣裳你也说不好看,现在明明正适合她年纪的……真是个怪人。
    不过这怪人还爱装大人:“你还小,日后长大了再穿……”说着却不由自主望了她身形一眼,若不看身高的话,她的少女形态已经强过许多女子了……也算长大了。
    他又不自在的闪开眼睛。
    狗子畅快淋漓的尿完了,又撒着欢跑来二人跟前瞧瞧,见没人理它,倒由它自在的绕着院墙溜达上了。
    “啊切!”
    江春打了个喷嚏,见他眼神望了别处,估摸着是无话可说了,就主动告辞:“窦叔父若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元芳总觉着还有事未说完,但也不忍她受冻,只点点头。
    江春唤了那狗子,往院门去,出门上了楼梯就要暖和些了。
    “日后遇上事了可去安国公府寻窦十三。”江春隐隐听见这么一句。
    第87章 打算
    到了二十四这一日,天气渐渐暖和,汴京城外□□掩不住,花红柳绿成片,鸟儿雀儿唧唧喳喳好不热闹,胡家一行人历经整整二十日跋涉后,在城门口见到了前来接应的尚书府管事。
    胡老夫人掀了车帘子,听那中年男子禀报“三爷当值还未回来,三太太身子不适起不了身”等语,只淡淡笑了笑。
    胡管事不敢出声,好在胡二爷打马上前来,道:“劳烦管事了,快快请起,待会儿还有得忙哩!”
    江春就在后面的马车上,多少也能猜到些,毕竟老夫人这口气是从三日前就堵着了。那日胡沁雪走丢虚惊一场后,本以为遇上的窦元芳是大老远去接应他们的,哪晓得他晚食未用,将一桌人“丢”在南阳驿,道公务紧急就先往湖北去了……老夫人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
    背了人少不得要将元芳骂上一顿的,江春反倒暗自乐了一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闹的乌龙,若果真是人家公务紧急,自然要事急从权了,她的气倒是来得莫名。
    好容易堵了一肚子气来到汴京城外,亲儿子不逢沐休,出不来接她,她也就忍了……儿媳妇居然也“起不了身”了,她的怒气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泄口。
    好在胡管事办事得力,片刻功夫就引着他们过了城门巡检司的查探,从西侧的梁门进了城……望着那几户比她们先到却仍排着队等候查验的人家,老夫人的怒气倒是稍微松了些。
    江春见胡沁雪兴致勃勃的掀了窗帘子往外瞧,她也凑过头去望起来。这是一条极其宽敞的青石板路,刚进城门那段没有想象中的摊面林立、人声鼎沸,只离了路面一丈远处开了些铺面……倒是规划得挺严。
    “这是梁门大街,横贯东京城东西两面,咱们得沿着这大街走好一会儿哩……”胡沁雪在旁解释起来。
    因着进了城,马车走不快,江春还有时间将眼睛放在两旁建筑上,仔细瞧了好一会儿。待离了梁门,渐渐向城中心靠拢后,街面上开始涌现各色摊位,就摆在那正经铺面前,南北货物一应俱全。就是街上行人也比刚才多了不少,从车上望下去,倒是人头攒动。但好在人群见着马车都会自行避让,这车行速度倒未受影响。
    “这是西市,专卖各色南北货物的,我以前没伴儿,也没来过,现有了妹妹,你可得陪我来好生逛逛!”
    江春应下,她倒是对古代都市文明感兴趣的,既穿越一回,自要好好珍惜这长见识的机会。
    渐渐的,人群开始少了些,那建筑也从低矮的民房变成了稍微有些规模的二三层楼,路面愈发宽敞,马车反倒还慢下来了。江春以为是到了,忙问沁雪:“姐姐,这就到了?也倒是不远哩,咱们今后上西市去倒是近便。”
    谁知胡沁雪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抱了她手臂闹她:“原来妹妹也有不知的哩,这才到了宣德楼前哩!”江春顺着她指向看去,马车左侧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有绵延几十丈的红墙黄瓦……这就是最高统治者所在之处了吧?
    她仔细留神,见马车依次经过了“右掖门”“左掖门”“东角楼”等门楼,终于又见了不甚高的建筑,马车速度又快起来……这就是过完皇城跟前了吧。
    “咱们现到东市啦,妹妹快看,这边我可熟了,跟我我爹来过几次的……”果然,街面上又开始店铺林立起来,只这边不论是门面装潢还是铺面规模,都要比将才西市华丽些,从种类上来说亦是酒楼首饰铺子钱庄甚的多些,估摸着就是富人区了。
    在她暗自打量中,马车又渐渐慢下来,向右下方转入个名叫“榆林巷”的巷子去。江春不敢再乱猜测可是到了。
    果然,马车并未停下,又顺着榆林巷继续往南,才进了“左甜水巷”,慢慢的停在了第六户人家门前。那阔气门庭前站了好些男男女女,匾上有“胡府”字样……这就是到了。
    胡沁雪拉了她从车上下来,两人先去前头扶了老夫人下车,那门口恭候着的一群人才簇拥了个三十几岁的美貌妇人上前来。
    “母亲,您可到了!儿媳这身子不争气,未能亲去梁门外迎接,还望母亲体恤。”她嘴里虽赔着罪,那晚辈礼却慢了半拍似的,待话说完了,才慢吞吞屈膝下去。况且,就是江春这外人都听出来了,这话说的好生难为,好像不原谅她就是婆婆不“体恤”儿媳了一般。
    果然,老太太嘴角噙着不明笑意,眼神定定望了她片刻,直到三太太心下惴惴,屈膝请安的姿势有些打晃,众人以为老夫人将要发作时候……她方转开眼睛,伸手扶起儿媳,亲切道:“怎会嘞?你们小两口京内自在惯了的,只怕我这老婆子来多事哩!”
    “不敢不敢,儿媳罪过了,母亲能来京内,予我们尽孝的机会,是儿等福气。”说着也顺手搀了婆母进门,似乎未见沁雪与江春等人。
    江春见她婆媳二人打机锋,小小一件事都能搞得争锋相对,只觉着大户人家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光一个江芝都能打得她招架不住,若身边全是一群这多心眼子的妇人,她只觉难以想象的心累。
    自此,她愈发打定主意,不会住胡府内了。她不能辜负苍天令她年轻了的半辈子,定要去世界各处走走看看,绝不能让自己的人生困在那四方天内。
    好容易进了正堂,三太太廖氏领了两个儿子上来问安。老夫人望着与自己儿子十分肖似的孙子们,嘴角笑意这才真诚了些,笑眯眯的给了见面礼,说过些香亲的话,才使着胡氏三姊妹与江春上前来与廖氏见礼。
    果然,廖氏只稍与沁雪闲话几句,对大伯子与小姑子家的胡英豪和徐绍,就只淡淡招呼了声,至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房“干女儿”江春……只得了她个浅薄笑意,更遑论后头急着上前的江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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