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时正是西汉逐渐强盛之时,这以丰厚物质利诱的计谋能有强盛的国力来支持,不怕会被送礼送穷掉——反正我有钱,我玩得起。
    但在贾谊四百年前的秦穆公时代,秦国却是非常弱小的,是东进受阻了,打不过晋与郑了,才转头西去专找软柿子捏的……它的国力并不能支持它长期行这“美人计”,故其关键还是“自强”,国富民强方能兵强马壮,这才是其称霸西戎的本质原因,并非靠那雕虫小技。相对的,国势强了,外交战术才能无往而不利,其强国路上偶然为之的雕虫小技也就被美化了。
    两者有本质区别。
    至于后半句“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则是说汉文帝有个叫“中行说”的太监,被强行派遣出使匈奴,从富饶的中土扭送到那荒野之地,这小子憋着坏呢,一气之下就投靠了匈奴……面对汉朝给单于送来的美婢厚财,他劝说单于切莫中了汉人计谋……故依此推测这物质诱|惑的计谋是可行的。
    江春对此更加不赞成了。中行说是何人?背信弃义之徒,他能背弃祖国母亲汉朝,同样能够背弃再生父母匈奴,他说的话,从根子上就是真实性存疑的,若再从他言行推测佐证这计谋是否有效,就有点“错上加错”了。
    故此,她的观点是“五饵三表”虽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可有短期成效,但终究并非长久之策,难登大雅之堂,非王者自强之大计;若要真正在外交上做到无往而不利,始终还是得走正道、大道,重民生,长经济,方能富国强兵。
    洋洋洒洒写了不下九百字,完了再加一句“故吾谓御侮之道,惟当力求所以强国芘民之术,使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自能令单于远遁而边尘不惊。若贾生之说,虽时或有效,何足取哉。此班氏所为良史欤”[1]来结尾,就是画上个完美的句号了。
    剩下帖经、墨义皆是死记硬背的内容,对她来说犹如小儿科了。
    她倒是提前一刻钟做完了卷子,周围却是“哀鸿遍野”,一个个都怪这大学士出题超纲,又怪张夫子所授不全的,他讲过的没考到多少,考了的他没讲……
    倒是窦元芳作为督学巡考,领着县太爷与馆长众人往天字号房来了一圈,见众生皆愁眉苦眼,只这小儿埋头奋笔疾书,连自己来到她面前都未发觉……嗯,这小儿学得委实不错。
    其实他也随意瞧过题目了的,这正是他的主张,那雕虫小技正是他这种正经士大夫不屑的,瞧这小儿所写,倒是正合他意。
    合他意那就是合上头官家之意了,官家也是讲究经世致用、富国强民的。这两年辽人愈发嚣张了,辽东边境一片被他们烧|杀抢掠了几遭,朝中酸儒只劝官家送公主去和亲,但这泰和公主与他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他哪能忍心?况且堂堂大宋朝,哪有将安危系在个弱女子身上的道理?
    妄图用小恩小惠瓦解敌人内部始终只是狡黠小计,只有打得它不敢吭气儿才是硬道理。
    这道理官家懂,他懂,想不到这小儿也懂。
    待院内钟声敲响,众生停了笔,江春望望那几个哭湿|了衣裳的女学生,有些同情。科举取士就是这般残酷,出题的随意性很高,尤其是要迎合上|位者的意向,而读书就得广博,准备时也得“乱枪打狗”,打不着也能碰着几个。她就属于碰着的了。
    待去了外头,见着胡沁雪,她已苦了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江春少不了要安慰一番。
    就是素来表现不俗的杨世贤与徐绍,皆有些愁眉不展,杨世贤是死读书,这般跳过经义直接考策论的方式,他有点懵——不是说好只考经义的吗?怎么欺骗了宝宝……
    徐绍则是历来对这些经书毫无志趣的,学这三年也只为了应付考试,哪晓得那三心二意的学习态度却是让他吃了亏的。
    几个哀嚎几声也就罢了。
    到下午考的九章就简单了。
    当然,那也只是对江春这个学了二十年的人来说简单,对徐绍胡沁雪等人,却又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
    第二日上午又考了诗画,就轮到江春懵了——不是说好只考作诗吗?各种咏物诗、写景诗、怀古诗,无论是婉约的,还是豪放的,她都自己精雕细琢作了几首背下来备用……谁知却只给了幅影印的山居图是几个意思?没说是要画作赏析还是照着临摹一幅,或是由此有感而发再作新图。
    今年的升学考不按常理出牌,套路真深!
    江春悄悄侧目,与右手边那位不知名男学生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拿起笔来,咬咬牙,既然这题目甚也未说,那就全来一遍吧……管它是“瞎猫碰死老鼠”还是“乱枪打狗”呢!
    于是,她在两个时辰之内,对那模糊的山居图作了个五百字的“精彩”剖析,又“有感而发”模仿着临了一图……总能碰到给分点了吧?
    待停笔交卷时她扫了一眼前头几桌的,有只写了字的,有只作了画的,当然也有与她一般乱碰的……倒是有些平衡了呢。
    出门碰到胡沁雪,这丫头倒是自信满满——她也是走这套路的。
    待一出了贡院的大门,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有那心理素质不甚好的女学生又哭了,同伴拉劝不住,恨不得以头抢地。似徐纯等学渣,反正他也不会,自是察觉不出试题的难易与超纲与否的。
    几人中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江春胡英豪)、就读书院早就稳操胜券的(胡沁雪徐绍)、无所谓好坏反正总之是考不起的(徐纯),倒是都不甚在意这场近十年来最难最刁钻的升学试了,随意说笑着就出了县衙。
    徐纯高声道:“天爷祖宗哟,终于考完啦,出了这牢笼,以后再也不用瞧张夫子的苦瓜脸啦,咱们该好生庆贺一番才是!”
    “切,瞧你那出息样……就去吃迎客楼的梅花宴吧!自从回了金江,我还没吃过几次花宴哩。”
    众人自是欣然应允……虽然江春是个“天下美食唯肉不破”的家伙,总觉着那些名头都是京里闲人折腾出来的。
    但两个时辰后,真正吃了古人名目繁多的一顿花宴后,她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吃货心了——自己以前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啊!
    这顿梅花宴一直吃到了申时末,日头西斜,少男少女们才依依不舍散了。那胡沁雪却是恨不得抱着江春哭一场的,只道此时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江春也有些不舍,但人家就在县里了,不可能拉着她与自己回学寝去宿了。
    不过想到初八日还要见面呢,又不是再难见着了。况且今后若顺利的话,两人都是要上汴京太医局的,到时候再慢慢叙也就是了……总之前途是光明的,大家又还年轻,怕甚?
    安慰了一番,几人也就散了。倒是那徐绍走之前连连回首,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江春眼神示意他可是有事,他却又红着脸避开了去。
    真是个奇怪的少年呢。
    江春也不急着回学寝了,就沿着那宽敞的金江河边走了一段,吹着微凉的河风,一阵新鲜的湿漉漉的水气扑面而来,这在高原气候的金江却是难得了……也不知汴京是何等模样。
    她前世未曾去过开封,不知这时代的汴梁城是个甚模样,应该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古代都市了罢?
    她未曾吃过几顿正宗的面食,只听大学时北方的同学说过他们北方面食不错,比米线也不差的,她今后定要约着胡沁雪去试试的。
    对了,最好是试试窦元芳喜好的那种煮得入口即烂的面,他那般正经的人都喜欢吃,那定是真的极好吃的吧?也许自己上辈子觉着不好吃,是因为是没吃过正经面食而已。
    她也一直搞不懂“胡辣汤”是个甚,总觉着是加了诸多胡椒与花椒的杂汤吧?不知与麻辣烫比起来如何?今后到了汴京定是要试试的……如果这时代已经有了胡辣汤这东西的话。
    胡思乱想,或者说“憧憬”了一番,似乎心情也更好了。
    回了学寝,天色还大亮,回家倒也是可行的,只与爹老倌说好了初四来接她的,现在又自己回去了,明日还得再跑一趟……想想还是再在寝里歇一晚吧。
    那身吃梅花宴沾了酒气的衣裳她也不换了,先将就着穿一会儿,就着脏衣裳将自己行李收拾好,明日直接打包搬到牛车上就行。
    正收拾着呢,却是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学寝司来查寝的,桌上蜡烛还剩了小半截儿,灯油却是未曾用过的。她忙将手给洗净了,等着算灯烛费。
    谁知道半晌后|进来的却是笑得合不拢嘴的胡沁雪。
    作者有话要说:【1】“五饵三表”的考题灵感来自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科举考试策论原题,是中国封建王朝史上最后一届科举考试,个人私心觉着不错,老胡就夹带私货了。括号内的评价总结内容引自史上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的答卷。
    第75章 咳血
    见着胡沁雪那笑得眯成星星眼的样子,江春好笑,故意逗她:“这是怎了?跟吃了蜜似的。”
    “春妹妹,快快跟我走!”说着就伸手来拉江春。
    “别啊,我身上脏兮兮嘞,你莫来拉我,有话好好说就是。”江春忙避过去了,她刚收拾了桌柜椅子的,那陈年的灰尘积了老厚,收拾物件时虽小心翼翼避开了,但难免还是会沾到些的。
    胡沁雪咧着嘴放了手,却只一个劲催她跟着自己走。
    “走去哪儿哇?胡姐姐你不是才回家了嘛,怎现又转回了?”江春有些疑惑。
    “你快与我走哩,我家祖母派我来请你,反正也无事了,先去我家耍一日……”说着又来拉江春。
    “唉,胡姐姐你且等等,老夫人怎好端端的要我去耍?可是你说了甚?”
    胡沁雪顾左右而言他:“你东西都收拾完了哇?哎呀,过了明日就见不着你啦,姐姐好想你啊……”
    自重阳第二日开始,胡老夫人对她不是嘘寒问暖就是送汤送水的,这老人家与胡三爷对她态度的转变,简直令她措手不及。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日非年非节的,怎好端端的非得请她去玩耍?
    但磨不过胡沁雪,江春硬被她拉着出了门,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
    且说先前吃完梅花宴,胡沁雪与众人分别,回了胡府。
    老夫人早就在养和堂内等着她,自有小丫鬟来唤了她去说话。
    “可考完了,可累坏了罢?这几日就先好生休养吧,旁的事莫去浪费精神了。”
    “多谢祖母挂心,孙女无事了,将才出了贡院,是吃了半日的梅花宴才家来哩……”
    望着孙女那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快及笄的小娘子了,还是一副懵懂样子……老夫人心内叹口气,又问起学里同窗诸事。
    胡沁雪倒是叽叽喳喳将众人给讲了个遍,先说此次的督学相公居然是窦叔父,又说今年这题目可真难,就连平素不对付的冯毅也被她拿来献宝,将老夫人哄得合不拢嘴。
    末了说到自己对“春妹妹”的不舍来,老夫人眼前一亮,与身前的老妪翠莲对视一眼,鼓励孙女道:“既是不舍得你春妹妹,怎不请了她来家耍两日?”
    “她可是大忙人哩,无事就急着要家去了。”胡沁雪嘟着嘴。
    “这有甚?她回家也是明日才回的,今晚独自一个在学寝定是不好过的,祖母这就派人去将她请来吧,玩一日不妨碍的。”
    胡沁雪一听,也是这道理,忙道:“对哦,我自己去吧,不消祖母费心,孙女定会将她拉来给您解闷哩……”说着告辞一声就没了影儿。
    留下|身后的主仆二人无奈摇头。
    “翠莲见着了吧?我跟前这小祖宗,哪有半分闺秀样子,皮起来跟个小郎君似的……做甚都这般没头没脑,风风火火。”
    “老夫人您就莫担忧了,这也是小娘子的福气哩,托胎在这等人家,有您这位慈祥厉害的祖母看护着,她何消去生那七窍玲珑的心肝儿?”翠莲老妪安慰着。
    这可把老夫人逗得一乐:“也不晓得是像了哪个,她爹老倌是个斯文内敛的,太医院公职都辞了半年才与我说一声;她母亲是个文静秀气的,也不似她这样毛手毛脚!”
    说罢又想起一事,道:“原来这窦元芳作了大理郡督学,这都来了金江几日了,未曾见着人也就罢了,可现今都晓得他人在金江了,若不请他来家一回,也说不过去……况且,咱们还得靠紧了这株大树哩……”
    翠莲“是哩”应和着。
    “去前院将老二唤来,我得让他去衙里把窦元芳请……咳咳……请来。”
    “哎哟,我的娘子哟,快歇歇吧,我去喊的,这就去。这金江冷倒不冷,却是燥得慌,二老爷给您开的药也未吃吧?您今年这燥咳都好长时间未愈了,还是早点儿回了汴京好……”翠莲絮絮叨叨。
    她倒未曾夸张,这金江典型的高原气候,异常干燥,风又刮得大,张蕤娘已经因着肺燥咳了好些日子了,咳狠了血丝都咳出来,只二老爷却是个妇人病大手,于这内伤咳嗽上却仍是欠了些……不止二老爷,金江大大小小的大夫,威楚府请来的府医皆瞧遍了,还是无甚好转。
    其实那些药,吃去吃来也就百合麦冬沙参一类滋阴润肺的,但老人家脾胃又不健,吃多了更衣委实困难……这却只有身边伺候的人才晓得了。
    翠莲老妪边想边往外走,又听老夫人道:“再去给庆家小子传个话,令他往姑奶奶处去,将绍儿兄弟两个也请来,年轻人家坐一处吃酒耍玩才有意思。”
    她忙应了出门去。
    一时间,屋内只余胡老夫人独自个儿坐着出神。
    丫鬟试探着问:“老夫人,可要吃两勺川贝枇杷水?”
    没有声响,那就是不消了。按平素规矩,人也不消进去伺候了……众人皆在檐下垂首立了。
    半晌,翠莲老妪传完话转回,见老夫人还是那般直直坐着,闭了眼睛也不知可是睡过去了,天色昏暗也看不清……门窗关得严实,又是寒冬腊月,亮光不太透得进来。
    旁人家皆是天未黑就把油灯或烛火给点了,这胡老夫人却是个怪的,一个人在的时候,天未黑透不给点灯,道是“一点灯就将黑白无常的路给照亮了找着来了,我就是要摸着黑才躲得过去……”
    直将众人唬一跳,还道是老人家不好了,忙慌里慌张请了二老爷来瞧,却又是好端端的。
    她却笑着骂:“我这哪敢早死啊,我死了胡家这几个不成器的还不得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又是引得儿孙自责一番,身旁伺候的也愈发胆战心惊。
    果然,人越老脾气就越怪了。
    “老二人呢?”原来老夫人已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二老爷道他晓得怎说话,自行去了,待会儿直接领了窦大人来这边说话。”
    老夫人听得点点头:“这老二是个不拘功名利禄的,他要洒脱我也不为难他,只是这为人处世该有的礼仪却是不可少了的……莫说我们还要靠着窦家这株大树,就是普通公子哥儿,大老远来了这金江,我们进些地主之谊也是该当的……多个朋友就是多条路,你瞧以前那些不将邓菊娘当回事儿的,现就是求人也拉不下脸去求了。”
    “是哩,好在娘子你当年就是个胸怀宽敞、与人为善的,这也是福报了。”翠莲应和。
    “故我就从不反对沁雪结交她那些同窗,这巴掌大的地儿,是没几个得用的人家,但往后的事儿谁也保准不了……那江小娘子,莫瞧着她只是个村野姑娘,若真如沁雪所言,读书极是厉害的,那往后造化可不小哩。况且还有那窦元芳在……”
    她也未等翠莲应和,又自顾自说道:“女子哪,有时候,将这钱财中馈捏手里,倒不如将男人捏手里。”
    翠莲见她陷入沉思的模样,晓得定是又想起自己那坎坷的前半生了,忙转移话题,劝道:“娘子且先吃两口枇杷水,不行老奴明日出城去,四处寻访看看,可有甚止咳的土方子。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们终究不是金江土生土长的,来了这多年,病却是生成本地病了……横竖那些大夫的药吃了也无用,不若试试当地人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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