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个叫“殊儿”的女人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自姚氏薨逝之后,皇帝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一动不动。初时还低声呢喃, 再后来一声不吭, 宛若一尊雕塑。
    一旁的宫人内监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提醒皇帝要给娘娘净身更衣。
    这几日皇帝忙着陪伴姚氏,将朝政都扔给了苏凌处理。苏凌正在处理政务, 忽听人来报,说姚皇后薨逝。他微惊,放下手头的事情,快步赶往西苑。
    四月的雨,淅淅沥沥,傍晚时分,织成雨幕。
    苏凌撑着伞,一路疾行。
    刚进西苑,他就感受到了那压抑沉闷的氛围。他定一定神,进入内殿,看见地上乌压压跪的一片人,再看看半跪半伏在地的皇帝,他心中一凛,只见姚氏双目紧闭、神色安详,看着不像死亡,倒像是睡着了。
    他移开视线,行了一礼,低声道:“父皇保重龙体,处理娘娘的身后事要紧。娘娘在天上,想必也不愿看见……”
    他未出口的话被皇帝冰冷的眼神所打断。
    皇帝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不带丝毫温度,还隐约带着些恨意,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仇敌一般。
    苏凌心中打了一个突。他双目微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皇帝方才的眼神,他并不陌生。那年腊月,怀敏太子出事时,皇帝看他,便是这副神情。
    冰冷、怨毒,还有凛冽的杀意。
    时隔数年,这眼神竟然再次出现。
    苏凌扯了扯嘴角,心凉了半截。这几年皇帝对他不错,他还曾天真的以为,这将近三年的相处,会让皇帝从内心深处承认他这个儿子呢。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字道:“她不愿看见的,是你。太医说她是久病沉疴,郁结于心。她为什么郁结于心,你难道不清楚么?”
    苏凌神色不变,拱了拱手,低声道:“儿臣,不知。”
    他初见姚氏,是在他十二岁那年。那时他第一次走出北和宫,远远看见过陪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女人,只知道她身上似是有些淡淡的愁意。不过当时他向茂阳长公主求助,被带到了宫外。
    再次见姚氏,已经是怀敏太子出事之后了。她眼里的愁绪似乎从没消散过。
    再后来,苏凌以二皇子萧瑾的身份回宫,皇帝不止一次暗示他要善待姚氏。他也曾见过姚氏与皇帝的相处。这个传说中独得帝王恩宠的女人,对待皇帝却颇为冷淡,甚至有时还隐约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从未改变的,大概就是她的不开心吧。
    如今听皇帝言下之意,似是姚氏的“郁结于心”与他苏凌有关。这一点,苏凌可不愿意承认。
    皇帝冷笑:“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她又怎会跟朕生分十几年?郁结于心?她的心结,都是二十年前就结下的。”
    他自问对殊儿一向体贴,两人争吵最严重的一次,就是他临幸宫女苏氏那一次。——殊儿进宫之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临幸别的女人。纸从来都包不住火,殊儿到底还是知道了此事。
    后来他曾想杀掉苏氏,向殊儿表明心迹。被拦下后,他将苏氏丢进了北和宫,从此不问生死。
    可刺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他使尽手段和殊儿和好之后,她对他再不像先时那般。将近二十年,他都没能让他们之间像最开始那样。
    皇帝有些后悔了,或许他不该把萧瑾接进宫里。萧瑾的出现,岂不是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们,那些不堪的过去?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殊儿又怎么会开心得起来?
    皇帝又看了苏凌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殊儿是生他的气了,才会故意吓唬他。如果这个儿子不复存在,是不是可以当做那些不好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
    见皇帝忽然斥责太子,跪伏在地的宫人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凌微微一愣,没想到皇帝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缓缓勾了勾唇角,似轻笑,似讥讽:“是么?可父皇应该最清楚,儿臣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吧?”
    把姚氏的神伤推到他身上?还真是……
    “大胆!”皇帝冷喝一声,怒气更重。他猛然回过神来,看向苏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了。
    “儿臣不敢。”苏凌低头行礼告罪,仿佛方才的哂笑并不存在一般。
    他心里很清楚,随着姚皇后之死,皇帝与他那原本就不算深厚的父子之情恐怕会变得更淡。或者说,根本就没存在过吧?
    “不敢?朕看你是敢得很。”皇帝冷眸微眯,掩藏眸中的杀意。
    他对萧瑾的感情原本就不算多深厚,之所以接其回宫,并立为太子,不过是想着不愿意皇权旁落,而且还想让他将来在自己百年之后善待姚氏罢了。
    如今姚氏已经不在人世,他也不必再继任者之事。他不管再做什么,姚氏都不会再伤心难过……
    或许殊儿会开心从来没有过萧瑾吧?
    苏凌不着痕迹后退了一步,躬身告罪,甚是恭敬:“儿臣不敢。”他顿了一顿,又道:“父皇若有吩咐,还请移驾,别惊了皇后娘娘亡灵。”
    这是西苑内殿,想来皇帝今日不会突然抽出一把剑刺向他。
    “这时候怕惊殊儿亡灵了?”皇帝冷笑数声。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出去,你们都出去!她不想看见你们。”
    “父皇……”
    “出去!”皇帝忽的一声冷喝,拔高了声音。
    苏凌欠一欠身,低声道:“是。”他转身退了出去。
    余下的宫女太监也不敢多留,陆续退下。
    —
    天阴沉沉的,雨势更加大了。
    苏凌没有直接回他所住的行云阁,他撑着伞,站在西苑外,面无表情看着雨幕。
    脑海里反复出现皇帝方才的眼神,苏凌轻轻抚摸了一下右手拇指。
    那个位置,扳指已经被摘下来很久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手心,蜿蜒的疤痕还异常清晰,仿佛在提醒他的那些过去。
    不过,十九岁的他,已不是十五岁的他。他不再是那个除了以手握刃,再无他法的少年。
    林寿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
    苏凌摆一摆手,神色淡淡:“没事。”
    他看着雨幕,忽然说了一句:“这雨,是该停了。”
    —
    西苑内殿。
    皇帝依然坐在床上,将姚氏尚且温热的身体揽进怀里,就像她还活着那样。
    ——唔,或许和活着时还不一样。活着的时候,她不会像现在这般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她可能会周一皱眉,说:“乏了,想去歇一歇呢。”
    皇帝慢慢回想着他们的过去。从初识说起,一点一点。
    他想,他是很爱这个女人的,也很宠她。所以,他才会不顾她的身份,将她纳入后宫。他才会为了她,冷落宫中其他人。他是皇帝,他原该三宫六院,身边佳丽成群。但是因为她,他放弃了那些。
    他为了她,与朝中大臣为敌。他努力让他们像民间夫妇一样,每日一处起卧。他觉得他做的真的够多了,他唯一对不起他的那一次,也是在他们争吵之后。
    他是皇帝啊,可他在她面前,半分皇帝的架子都没有……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殊儿,朕的一次错误,你记了二十年。”
    皇帝缓缓合上眼睛,殊儿的死,或许与他有关,但旁人就真的一点错都没有么?
    那个苏氏,明知道贵妃娘娘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初他临幸她时,她就不会推开么?还有周皖月,殊儿第一次咯血,就是在跟她说了话之后。还有萧瑾,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在心头将这一干人等盘算了一遍,再睁开眼时,皇帝眸中已再无波澜。
    他下巴蹭了蹭姚氏微凉的脸颊,喃声道:“殊儿,朕给你报仇,好不好?”
    —
    皇后薨逝,尚未发丧。
    宫里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人人自危。谁都知道皇帝爱重姚氏,如今姚氏离世,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
    一夜未睡的苏凌看着精神尚可,他仰头看了看天,再次走进西苑内殿。
    皇帝拿着一块帕子,正认真细致地擦拭着姚氏的手指。他动作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吵醒正在沉睡的爱人一样。
    苏凌压下心头的种种情绪,再次提醒:“请父皇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皇帝斜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毫无温度。
    江山社稷?对,江山社稷。二十年前他惹她伤心难过,后来又做了错事。江山社稷怎能交到这人手上?只是他再没有其他子嗣……
    短短一瞬间,皇帝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只动一动唇,没有说话。
    苏凌似是没看清他的神色,继续说道:“该早些给皇后娘娘治丧,不宜耽搁太久。”
    皇帝复又低下头,去看身体已经凉透的姚氏,继续擦拭着她的手指,半晌方道:“发丧吧,朕亲自给她入殓。”
    “是。”苏凌睫羽半垂,极恭敬地行了一礼。
    —
    程寻清早起床,略微收拾之后,与大哥程嘉、大嫂以及小侄儿一起用早餐。
    ——大哥留任京城之后,就和大嫂等人搬进了此地。
    她虽与大哥一家多年未见,但是关系还不错。自从这里人多之后,早餐的花样也比先前多了。
    刚搁下碗筷,大哥程嘉的神色就微微一变。
    “怎么了?”大嫂轻声问。
    程嘉眉头微皱:“你们仔细听,有没有听到钟声?”
    “嗯?”程寻侧耳细听,轻轻点了点头,“有。”
    “这个时候……”程嘉沉吟,“寺庙的钟声,不该是这个时候。”他眼神忽变,低声道:“皇后?”
    这像是帝后崩逝时的钟声。
    皇帝辍朝已有一段时日,但众人皆知这是因为皇后姚氏身体染恙的缘故。而且皇帝为姚氏求医问药的皇榜贴遍大周。此时出事的,八成是姚氏。
    程寻心中一凛,轻轻点头:“可能是。”
    她回想起前不久见姚氏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姚皇后看着脸色就不大好,西苑也萦绕着药味。果真是没了么?
    她念头转的很快,《易钗记》里,姚皇后去世是在皇帝驾崩之后。
    她赶紧摇摇头,赶走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眼前总浮现姚氏那浅笑的模样。
    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她心里闷闷的,轻轻按了按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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