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边听边点头,修眉微蹙,终是道:“嗯, 知道了。”他转向苏凌:“既然家中有事,那你就先回去。回去以后, 也记着每日读书,不要落下功课。”
    “是。”
    苏凌随着阳陵侯离去。
    阳陵侯面无表情, 一路沉默, 走得极快。快到书院门口时,他才停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的山门:“马车在外面,出了书院,直接就回去。你没落下什么重要东西吧?”
    苏凌脚步微顿, 心说, 没落下重要东西, 倒是落下一个人。他摇一摇头,轻声问了一句:“是出了什么事吗?姑父。”
    阳陵侯瞥了他一眼:“回去说。”
    两人大步离开书院,沿石阶而下。早有马车在石阶下等候。
    看门的大爷见马车远远离去,才重新关上了门, 回到原地。
    而此刻的学堂早已恢复了安静。叶夫子略微提高声音,将学子们的注意力再次拉了回来。他继续讲着先时正讲的京城大案。
    程启在学堂外观察了一会儿,见众学子格外认真,并未因为方才的小意外而受到影响。他满意地点一点头,默默走远。依然能听到叶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些程寻还不知道。
    ——这几日,她待在家里,一直心神不安,开心不起来。
    时而她自己琢磨苏凌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时而又好奇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原著剧情。如果苏凌坚决不肯原谅她,该如何是好。如果他原谅了她,却又重提嫁娶一事,那又该如何是好……
    程寻满腹心事,又不好同父母说。在爹娘面前,她不敢露出愁容来,晚间自己躺在床上,忍不住轻轻叹息,翻来覆去,良久不能入睡。
    她的睡眠一向很好,有时心里有事,睡得略迟了一些,自己默诵一些文章,也就睡着了。
    可这两天,她百试百灵的好法子,有点不管用了。
    背她最熟悉的《大学》,刚起个头,她眼前就瞬间浮现许多场景。有两人雨夜在小舍比赛背诵的,也有平时互相将小礼物或是花笺夹在《大学》这一页的,也有五月初四他们在碑林里……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另换一篇。
    《大道之行也》?不行。她第一回 送他饴糖时,她自己默背了三次这个。
    《月令》?不行。那次他们掉进捕兽坑里,杜聿在外边,就是诵的这一篇……
    ……
    《礼记》有四十余篇,每一篇她都能想到和苏凌的过去。
    程寻抱着枕头,没什么形象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她小声说:“没救了,程寻,真的没救了。”
    《礼记》不行,那就换《诗经》?
    啊啊啊啊,好像《诗经》也能联想到他身上去。
    程寻在床上翻腾许久,才终于睡了过去。
    她想,这样不行。
    五月初八一大早,程寻直接换上了男装。出门时,偏巧碰上母亲。
    雷氏瞥了她一眼,轻声问:“怎么又这么打扮?你大好了?”
    程寻面上一红,轻“嗯”了一声,大好倒不算,不过潮汐渐退,肯定不会出丑就是了。
    雷氏露出几分狐疑之色:“真好了?我给你说的,你都还记得?”
    “娘,我知道。我先去了,回来跟你说。再迟一些,就迟到了。”她冲母亲摆一摆手,小跑着就往学堂跑去。
    “不要跑!”雷氏在她身后,声音隐含焦急,“跟你说过了,这几天不能跑,仔细一些。”
    “诶,知道了,娘,你放心吧。”程寻此时已到了门口,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扭头冲母亲笑笑,“我不跑,我不跑!”
    说话间,一溜烟儿就走远了。
    她夜里没有休息好,精神颇有些不济。可是一想到她即将和苏同学道歉的事情,她立时睡意全无,精神十足。
    程寻清晨起的早,到学堂时,学堂里还静悄悄的。她略微整理一下书桌,抽出书,低头看着,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陆续到来的同窗们。
    可惜直到夫子进来,她都没看到苏凌的身影。
    休息了几天后,重回学堂,程寻罕见地有些走神。
    直至下学,苏凌都不曾出现。
    程寻坐在自己位置上,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上一次苏凌缺席早课,是五月初四。
    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程寻下意识抬眼看去。
    张煜面无表情,站在她不远处。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他咳嗽了一声:“咳……”
    发觉是他,程寻重又低下头去,将摆放整齐的课本打乱,再重新摆放。
    “前两天,你没什么事吧?”张煜下巴微昂,却不看她。
    程寻“嗯”了一声:“没事。你让一让吧,该吃早饭了,我要回去了。”
    她站起身,从张煜身边绕了过去。
    这日下课后,程寻才佯做无意,问霍冉:“怎么不见他?”
    “他?谁啊?你说苏凌吗?”霍冉瞧了一眼苏凌的位置,“哦,对了,你不知道。昨天咱们上法理课的时候,来了一个人。站在学堂门口,跟叶夫子说了几句,又说是家里有事,就把苏凌给领走了。”
    “走了?”程寻心里一紧,莫名的惊慌涌上了心头。她望着霍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就,就这么走了?”
    上回他家中有事,他一走就是三个多月。这一回,又家里有事,又……又走了?
    那她还没有讲明白的道歉,什么时候,才能说出口?
    “对啊,就这么领走了。”说话间,程寻的前桌云蔚凑了过来,一脸艳羡,“你也觉得走得太容易了是不是?一领就能走,什么时候我家里也有点大事,让我也能直接回家去啊……”
    霍冉轻嗤一声:“你家能有什么大事?你祖母过大寿,你不是回去过一次吗?”
    云蔚捶了霍冉一拳:“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苏凌,回去一趟,那就是好几个月。三个月,是吧?这回说不定就是小半年……”
    ……
    程寻耳中听这两人的议论,明明很近,却又仿佛很远很远。她一颗心晃晃悠悠。
    他是真的走了啊……
    去年腊八,他离开的时候,还特意找了借口,去她家中,把她叫出来,跟她道别。而今年,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啊……
    程寻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自己座位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心间。她随手抽了一本书,想让自己不再想下去。
    可是,胡乱一翻,竟是《四书章句集注》。她眼皮跳了跳,不自觉地便想起她和苏凌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她藏起了纪方扔过来的小纸条,被杨夫子罚站。
    当时她就拿了一本《四书章句集注》,垫在蔡侯纸下面,解答那道鸡兔同笼题。
    程寻鼻子一酸,她揉了揉眼睛,将视线转向窗外。
    大柳树还和往常一样,在风中摆动着腰肢。
    可是那个远远地就念出“兔十二,鸡二十三”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程寻一时悲从心来,眼睛酸涩得更厉害了。
    不过她还抱着一些侥幸心理,或许苏凌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一向待她很好,届时她多赔几个不是。也不求他们恢复之前的关系,只求他不讨厌她。
    ——虽然她自己当时保证,说是会同他保持距离,可心里还真是挺舍不得的。
    毕竟这一年,除了家人,他算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来对待,以为他是这世上她的第一个,也是最投契的朋友。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生气愤怒,她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她不免又想到那个现在仍在故障中的系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上这么一个系统,偏偏她自己还深信不疑了!
    程寻沉沉吁了一口气。
    等苏同学回来吧。等他回来了,她再好好解释一下吧。
    然而,一直到五月结束,苏凌都没再回来。
    程寻默默安慰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上一回是三个月,这一次说不定也这么久。多等一等吧,多等一等。
    也许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他们的关系不可能修复回从前那样,那就希望他能永远平安喜乐吧。
    至于她自己,她对自己在系统的误导下认错而感到抱歉,也为失去一个朋友而难受遗憾。不管怎么样,她想她都不会忘记那一年。
    程寻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区别不大,她依然认真读书、学习,在父母跟前乖巧伶俐。遇上休沐日,或是同家人说笑,或是在文库看书。
    她在书院月测时的名次一直不错。因为苏凌不在书院,她在书院里更加安静了,和其他学子保持合适的距离。
    她的父母很满意,兄长也很满意。
    这一年,程家发生了一件喜事。
    卢氏有孕了。
    程启夫妇成婚数年,一直没有子嗣。大家虽然不大提起此事,可心里未尝不曾担忧过。如今卢氏有孕,程家上下都很开心。
    程渊破例多饮了几盅酒,程启眼中俱是笑意。
    雷氏也高兴,正好遇上休沐日,她拉着女儿一块儿去城郊的明霞寺上香还愿。
    程寻从善如流,换上女装,和母亲一起坐上了马车。
    她近来个头儿又窜了不少,去年做的衣裳已经有些显小了。她今日身上穿的鹅黄衣裙,是今年新做的。
    程寻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鹅黄色看起来显得她温婉沉静了许多。
    马车缓缓行驶。
    雷氏又笑道:“呦呦今年长大了,以前看着像小孩子,现在有些大人的样子了。”
    程寻一笑,挽上母亲的胳膊:“娘又取笑我呢。我一直都很像大人,很懂事来着。”
    雷氏掩唇而笑,轻声道:“行行行,你像大人。那小大人能不能说一下,上次杜状元来咱们家,你们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他就是问了一下书院的现状,又说了一点京城的新鲜事。”程寻认真解释。
    她和杜聿,能说什么?上个休沐日,她又换了男装去文库看书,回家时,正好遇上前来拜访的杜聿。
    ——杜聿感激程家,时常会来拜访,有时也会向程渊请教一些问题。程渊虽然居于书院,可在官场亦有不少知交好友,甚至是门生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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