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月沉然:“我是奚风的妹妹,我叫奚月。”接着又说,“这位是我师兄杨川,这是锦衣卫的小旗沈不栖。这位姑娘是从波斯来的,汉名叫琳琅。”
    但后面的这几句话,竹摇其实都没听进去。她怔在那句“我是奚风的妹妹,我叫奚月”里,半晌才回神:“哦,那几位大人来这里是……”
    奚月开诚布公:“遇到点麻烦,想借你的地方躲躲,方便么?”
    “方便的!”竹摇立刻应下,眉开眼笑地请他们进去。看奚月和杨川满身都是血,又吩咐丫鬟备水来给他们沐浴更衣,体贴周到得让人全然感受不到老鸨说的“脾气”。
    花魁住的地方不错,每人的楼里都有好几间屋子,而且每间都华丽精致。
    沈不栖和琳琅进了屋便歇了,奚月待得丫鬟备好水后,便在屏风后沐浴起来。身体往温热的水里一泡,筋疲力竭之感立刻袭遍了全身,她只觉四肢百骸里都酸痛,像是有无数小针在骨节间扎着似的,扎得她思绪涣散,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房门吱呀一响,转而又阖上,便扬音问:“谁?”
    没有回话。
    竹摇在房门口立了会儿,看到了她搭在屏风上的飞鱼服,哑音笑了笑:“总是这个样子,每次都弄得一身血。”
    屏风后,奚月不禁一滞,一种心慌引起的不适令她如鲠在喉。寂静了好半晌,她才笑了一声:“怎么,哥哥在时也常这样?”
    竹摇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又笑笑,走到桌前去沏茶。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失落,还有点自嘲:“所有人都说他死了,但我就是不信。”
    奚月在错愕中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想到竹摇这里会出现这种问题,这种匪夷所思的问题。
    那边的话音继续传来,听上去如同香炉里漫出的烟雾般缥缈:“他那么好的人,但凡老天不瞎,都不会让他这么早死的。”
    奚月听到茶水入盏的声音温和地响了一阵,还听到瓷壶放回桌上的微弱响动。
    “我每天都在想,他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又会不会来找我。”竹摇咯咯娇笑了两声,“其实呢,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没有那么要紧。而且他可能觉得,在我心里,他也没那么要紧。”
    话说到此,一时没了下文,但脚步声一分分地近了。奚月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竹摇说出的话,让她觉得比面对刚才那些杀手时更要无力。
    她只得强自缓了一缓,硬撑着说:“我哥他……”
    竹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清凌凌地继续说着:“可他对我,真的是很要紧的,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顿声,又说,“不管他从前是谁,日后又是谁。”
    茶盏被放在她身后的小桌上,短促地一响。
    “茶沏好了。”竹摇垂眸一福,“我在门外候着,大人若有事,就叫我。”
    然后她便一步步地退出去,奚月听着那微弱到几不可寻的脚步声,浑身僵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直至那阖上门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她蓦地大出了口气,逼着自己一分分地回过头,看向小桌上那盏上好的香茶。
    白毫银针。
    奚月心底残存的最后两分侥幸也被打破,她木然地摇着头,硬生生地在温水里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31章 揭穿(五)
    从奚月的屋子里出来,竹摇把自己关在房里, 好半晌都没说话。
    她的情绪十分复杂。若不是在这个行当里, 练就了一颗宠辱不惊的心, 方才在楼梯口时想见她大概就会叫出来。
    他回来了, 奚大人他回来了。
    她不可能认错,那个从门达醉酒后劈来的刀下救了她,之后又护了她一年多的人,她绝不可能认错。那张脸截然不同又如何?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气息、他的每一个眼神,她都早已了然于心。
    人世间不可能有两个这样相似的人。别说是亲兄妹,就算是双胞胎都做不到。
    所以……她竟然是个女的?
    让她一颗痴心苦等了两年,每天都为之祈祷的人, 竟然是个女的。
    竹摇干涩地笑了一声, 觉得自己蠢。
    怪不得他从来都不碰她,沐浴更衣也不让她伺候。刚才, 她自作主张绕过屏风, 才第一次看到“他”肩颈的轮廓。
    当真是个女子,确凿无疑。
    竹摇说不准自己当下的心情,觉得痴心错付?觉得滑稽?觉得无地自容?好像都有。
    又好像都没有。
    在怅然里, 她更加清晰的情绪似乎是还在慨叹, 奚大人真好。
    不论他是男是女。
    于是,在丫鬟上楼来询问午膳如何准备的时候,竹摇从容不迫地拉开了门, 跟她说:“去找两年前的膳单出来, 挑奚大人最爱吃的菜凑一桌席面。”
    “哎, 好。”丫鬟应下,要走,又被她一拉:“等等。”
    丫鬟转回身,竹摇道:“去跟妈妈说,几位大人大概要在我这儿住几天,我就先不见别的客了。钱的事让她放心,就说这几位大人阔绰得很。”
    “是。”丫鬟福了福,便退了下去。竹摇望着奚月的房门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再过去扰她,先回房歇着了。
    另一边,奚月沐浴之后,在极度的疲惫中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待得醒来,虽然仍旧累,也再睡不着了。
    满脑子都是竹摇。
    这可真糟糕啊……
    她真没料到自己竟会在竹摇这儿露怯,毕竟面具被打掉后,连当年最好的兄弟曾培都没看出破绽。
    竹摇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也想不清楚。思前想后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可是竹摇……显然已很确信了。
    那么竹摇现下在想什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奚月心里也没主意。
    “哎,情债啊……”奚月望着床帐拍着额头,心下悲愤极了。当年,她不过是为尽快和其他锦衣卫打成一片,才和他们一起逛窑子喝花酒,惹了一身情债实在非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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