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看见景澄过来,没等他靠近便钻出警戒线来送定心丸,“里面没有尸体,暂时也没发现残留的衣物或随身用品,上面的人很可能中途换车转移了。”
    景澄点点头,“我想去调查一个人。”他正在停职,连个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肯定不能单独动作。
    一小时后,景良辰开着车,载着景澄和赵亮出现在了千石集团一家下属咨询公司的楼下。
    “这假洋鬼子还挺敬业,大过节的说自己在公司加班,就约了咱们到这儿来。”赵队开门下车,不忘提前打预防针,“毕竟不是传讯,还是得注意下态度,不能因为个人情感纠葛影响中美两国友谊。”
    景澄:“……”
    景良辰:“……”
    助理小姐端着托盘送了四份经典美式进来,微笑告退。
    leon一身亮灰色西装落座在宽敞办公室一隅的单人沙发上,深邃俊美如雕塑般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一双黑色瞳仁都寒淡如霜。
    他的样貌实在太过出众,极容易让初见的人忽略任何盛世美颜之外的焦点。是以赵队尴尬地咳了几声才开口问道,“leon先生是美籍华人?您一直生活在美国,怎么会突然想要来中国发展事业?”
    “这是我的个人选择。各位警官不妨有话直说,加班的时间难道不是越短越好?”
    赵队更加尴尬地点点头,“leon先生认识倪澈小姐吧,”他将一张倪澈的照片放在方几上缓缓推到leon面前,“请问您跟倪小姐是什么关系?”
    leon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抬手很是珍重地拾起来仔细端详,那眼神与刚刚的冷漠截然不同,分明带着柔和、爱惜,甚至宠溺。
    “我们是恋人。”他修长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倪澈的脸,随即抬眼挑衅地看向了景澄。
    “曾经是,还是一直是?”
    “本来应该一直是。”leon弯了弯嘴角,抬起视线,“她怎么了?”
    “她失踪了,您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leon不动声色的眼底分明生起一股怒意,但仍然竭尽修养道,“失踪?!所以她答应我放了假一起出来吃饭这两天却不接电话是因为这个?我可以理解为她现在的处境有危险吗?”
    的确,倪澈的手机曾经在案发后打进来过几个陌生号码,其中一个便属于leon。
    赵队在他迫人的气势下略一停顿,景澄沉声道,“是,我认为她处境危险,所以想尽快找到她。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leon深吸一口气,状若思考,“不算太久,具体日期……记不清了,不过景警官应该记得,就是你们通电话她说正在外面办事的那晚,当时我们正在吃法餐。”
    “后来她多喝了两杯,我们就到楼上,开、了、间、房——1909。”leon迎着景澄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足够私密暧昧,很难不让人引起某种联想。
    “你——”景良辰怒然起身,这话里的不友善简直赤/裸到了极点,对景澄堪称极大的侮辱。
    景澄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变化,“你后来为什么一个人先离开?”
    “我很忙的,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不必留下来浪费时间了。如果不是有人不小心把她弄丢了,我想见她,她随时都会来。”这是一种处于掌控地位的睥睨口吻,将对方的尊严毫不留情碾在脚下。
    赵亮深觉这种无形的剑拔弩张实在太过危险,又问了几个关键时间点的不在场证明,便匆匆结束了谈话。却没想leon站起身,彬彬有礼道,“我方便跟景警官单独谈几句吗?”
    这对leon来说其实是一项很冒险的提议,一个人的音容样貌不管如何变化,但眼神是很难改变的。他和景澄曾经也算见过多次的熟人,那种看他时既嘲讽又嫉妒的矛盾心态至今仍然存在,还多了刻骨的恨意。
    当仅有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一切掩饰都被剥得精光,leon撅住景澄的衣领一把将他抵在墙上,“这就是她选择了你的下场吗?你保护不了她干嘛还要招惹她!她这个人,一向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你没照顾好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她弄丢了!”
    “虽然你没什么权利质问我,但对她发生的事我的确很……”那种心痛和难过在景澄的脸上实在太明显,根本无需表白,“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请你放手。”
    leon松开他转过身面对窗外,电闪雷鸣般的怒意浮现在他那张表情并不丰富的脸上,“把她找回来,还给我!”
    “我会把她找回来,但我不会把她给任何人。”景澄转身走了出去,身后堪堪关合的实木对开门上一声巨响,奶褐汁水顺着门板汩汩滑落,精致雪白的瓷片四散飞溅。
    “那王八蛋跟你说什么?就该直接把他拘回去灌辣椒水!”景良辰仍然愤意难平,瞥向意识仿若吊在钢丝上的景澄,“你没事吧?”
    “不是他。”
    “你说什么?”
    “带走倪澈的人不是他,他不像在说谎。”景澄打开后门坐进车里,闭目仰靠在椅背上。
    “下回这种人叫外勤过来问问就可以了,你还非得亲自来,真给他脸了!”
    “亲眼看看比较放心。”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对了,他一直在美国长大,中文怎么会这么好?”
    赵亮翻过文件夹看了看,“他母亲原本是个中国人,跟洋鬼子结婚之后才去的美国,也许人家比较热爱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
    景良辰也抽空瞥了一眼,“他父母长成那样,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来,基因突变得太离谱了吧,难道真有负负得正这回事?”
    “呃道破体唔(adoptive),你看这里。”赵亮抓紧卖弄他那蹩脚的中式英文,“不是亲生的,养父母。”
    他正想再说什么,突然转头瞥见景澄在汽车的颠簸中歪着头睡着了,赶紧冲景良辰努了努下颌,景良辰会意地放慢了车速。
    他几乎是刚刚睡着便跌入了梦境,梦里倪澈穿着他送的那件白裙,胸前盛开着一朵硕大无比的血花,更有断线红珠一般的血顺着她唇角滴落下来,她朝景澄摆了摆手,“我走了。”然后拖曳着满地的血痕,转身跌落无间深渊。
    景澄的犬齿狠狠咬住唇角,忍不住浑身战栗,汗出如浆,他拼命扣住一丝狭窄的边缘让自己保持在意识清醒的状态。小澈,再拉我一把,我真的要掉下去了!
    “还有点难受,让那个医生来帮我输个液。”景澄陷在自己的工位里,打开电脑调取圣堡的资料,一边查看倪焰个人电脑的勘检报告,一边将那个笔记本连接到工作的主机上。
    打开邮箱,满满几屏都是抄送过来的邮件,景澄挑重点的作出标记,然后一一查看回复。
    “104的所有原始资料全都发我一份,不是那些你们分析筛选过的。对了,再帮我准备些吃的,还有茶和咖啡。”
    ***
    技侦it组的办公室,常泰和景良辰一边一个相对蹲在大门两边,石狮子似的大眼瞪大眼束手无策。
    “辰哥,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快两天了,前天还高烧39度多,这样下去不能行吧?”常泰拎着一双没拆开的方便筷在地上虚虚画圈,“昨晚送进去的饺子基本没动,半人高的资料摞了好几大摞,就算不过脑子光看一遍都得要我的命。”
    景良辰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摇头,摇头、叹气,“没办法,你让他忙这些吧,兴许他还能多撑两天,要是真什么都不让他做,估计马上就不行了。”
    少顷,上班时间一到,这俩人周围扇形聚拢了好几个假期结束过来上班的,看见俩门神,谁都没敢进屋,堆在门口叽叽呱呱低声交流补课。
    除了腿粗担心裤子开线的,好多都学着最初那俩人蹲成一片,瞬间将市局办公区走廊搞出了陕甘宁边区黄土窑洞门口大碗吃面的既视感。
    紧闭的屋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蹲在合页一侧的景良辰只觉得眼前巨大阴影瞬间压过来,鼻子一酸,屁股已经拍在了地上,脸上又一凉,以为是鼻血下来了,抹了抹才发现还好只是酸出来的眼泪。
    “都蹲这儿干嘛?进屋干活——”景澄对那个大门背后容易受伤的男人毫无察觉,侧立一旁示意大家进来。几个人排成一行,在无处下脚的纸山片海里艰难跋涉了一番才各就各位。
    “你去哪儿?”景良辰见景澄走出来直接拐上走廊,捂着鼻子追上去。
    “找你,你——”
    景良辰大度地摆摆手,“有发现?”
    “对,下去会议室一起说。”
    会议室里,104重案组的成员以及法医、技侦、外勤等部门参办同事悉数在场。
    景澄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袖口挽到了肘下,削峭的蝴蝶骨在背部清晰地勾勒出两道锋利的弧线,他清减的速度令人心疼,多年规律运动练就的坚/挺劲瘦缩水成有些弱不禁风的骨感,看得一旁正敲会议纪要的内勤女实习警红着眼圈垂下嘴角。
    “说下这两天的发现,第一,倪焰电脑上圣堡系统操作记录存在人为痕迹,具体疑点我列在了附件里。而且,这部电脑上只检测出了他一个人的指纹,事实上,倪焰本人应该不具备这种专业能力。
    第二,倪焰的电脑中发现了515车祸肇事司机变卖的那件祖传翡翠的购买支付记录,此案涉嫌买凶,建议进一步调查。
    第三,104案中,倪焰别墅内部和近周发现的鞋印仅有倪焰、倪澈和保洁团队的,原因是保洁团队在十月三日下午入户做了一次彻底清洁,包括清洗地毯和地板打蜡。
    当晚倪焰和倪澈进入别墅已经接近零点,距离倪焰死亡仅有一个多小时,但倪焰的鞋印出现在了一楼客厅、楼梯、二楼小客厅、二楼卧室和卫生间、二楼茶点间,还有,一楼的西厨和卫生间。
    试想倪澈找他谈事情,为什么他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走了这么多地方,而倪澈鞋印的路径却十分简单,进门,经过一楼客厅然后到二楼小客厅。
    倪焰去一楼的西厨做什么,又为什么楼上楼下的卫生间都去过?就算他的确去过,但却没在一楼留下任何指纹,会不会太奇怪了。
    更巧的是,一楼西厨的窗外便是那条唯一有可能避开公共摄像头从现场逃脱的路径。”
    周凯举了举手,“我提个问题。假设现场存在第三个人,如果他和被害人的身高体重及其接近甚至相同,并且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那在脚印鉴定的时候能区分出来吗?”
    景澄转头看向鉴定的同事,显然周凯提出的这种假设道出了同景澄相同的猜测。
    鉴证科老于戴上老花镜,抿了口茶杯里的水,“咳咳,呃——实际上每个人走路的习惯都不尽相同,着力点也不相同,存在细微的差别,理论上身高体重完全一致的两个人穿着相同尺码底纹的鞋子走路留下的脚印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个案子有点特殊,”老于的目光从镜片上方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因为受害人穿的是一种皮质软底拖鞋,鞋底几乎没什么明显纹路,加上室内地面的材质影响,留下的足迹印痕不够清晰,因此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的确没办法排除。”
    景澄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异议,继续道,“凶手一定对倪焰非常熟悉,他能够轻易进入现场,了解室内格局和周边环境,破坏监控系统,他应该提前便得知了倪澈在寻找倪焰,因此才会充分地准备了嫁祸手段。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应该不多,我建议下一步从倪焰周围的亲戚朋友逐一排查。”
    “可凶手如果从那条唯一路径逃离,为什么围墙外的监控却没拍到?枫树林已经被我们搜过了,难道还应该派个潜水员到湖底看看是否有人藏匿在那里?”
    “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说的,”景澄将那条唯一逃离路径的俯瞰图投在幕布上,“c19的监控断电停机,才导致现场出现了这一条唯一可逃离路径,至于为什么凶手没有被外墙监控拍到,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根本就没有翻墙出去,而是躲在了c19里面。”
    这个无端而大胆的猜测令在座一片唏嘘,纷纷交头接耳,景澄不予理会地继续道,“赵队和常凯曾经在十月六日晚上到c19见过业主,次日鉴证科的同事也到那里搜证过,房间很干净,当时业主给出的理由是虽然他们母子平时不住在这里,但每周都有‘易捷家政’的钟点工上门保洁。”
    幕布上映出一张业主林女士同易捷家政公司签订的保洁服务合同,“这份合同是林女士主动向警方出示的,生效的时间在案发前三个星期,如果两年多都在定期保洁,为何林女士当时只强调了易捷家政?”
    “可这位林女士是个单亲妈妈,她儿子才六岁,不具备作案的能力和动机吧,她根本不知道c17的业主是倪焰。”常泰亲眼见过那位女士,对她印象还很不错,斯文有教养,说话慢悠悠地很柔和。
    “所以要调查她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前夫、异性朋友这一类。”
    周凯突然又举手,“这个我调查过,我当时觉得她一个普通的财务专员,月薪不足万,实在不太可能靠自己买下这么大的一幢别墅,所以查了下别墅的产权关系。
    刚刚从房管所那边得到反馈,这幢别墅是她跟前夫离婚的时候分割到她名下的。”
    “前夫有名字吗?”
    周凯稀里哗啦地翻看手边的传真,“有有有,名字叫左今,左右的左,今天的今,是千石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的总裁助理。”
    千石?!赵亮和景良辰对视了一眼,某种原本独立存在的脉络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紧紧地串联了起来,却一时间搅作一团让人看不真切。
    赵队立即在全国人口信息查询系统中调出了左今的身份证照片,转而投在幕布上。
    这人眼裂细长嘴唇削薄,紧绷的面部肌肉时刻都透着一种谦卑恭谨的模样,有点儿日范儿,典型的秘书脸。景澄立时有种隐约的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吗?
    “身高181,体重79。”赵亮蹙眉念道,“身高的确和倪焰相同,体重重了十斤,体重倒是容易改变……良辰、周凯,这就去查他!”
    “是!”
    景良辰和周凯应声站起,刚要离开,会议室的门被咚咚扣响,“赵队,有个东西王副局说让拿来给你们这边看一下。”
    外勤组一名同事捧着个中等大小的快递纸箱走了进来,放到会议桌上,指了指说,“今天一早门卫发现的,上头写的是景警官的名字。”
    啪!景澄手中的激光笔掉在地上,他的视线怔怔朝那只已经被拆了胶封的纸箱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1909,还记得景哥哥扫黄打非的那次不?
    btw,我保证不是手指头之类的......
    ☆、尾篇(10)
    “开始我们还挺紧张的,毕竟不是正常投递的物件,担心是炸/弹、毒/物什么的危险品,就先找专家看了下,确定没有危险王副局就让拆开大致瞅一眼。”小警员大概对私拆别人快递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解释得抓耳挠腮,“我们真没全打开,那个……”
    赵队冲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小警员立刻如释重负地遁走。赵亮心里明白,领导是想先确认下里头不是死猫死狗甚至更血腥的纯为恐吓的物品。
    一屋子人凝视那只纸箱足足半分多钟,似乎没人生出点儿什么好的预感来。景良辰刚要上前拆看,便听见景澄微微嘶哑道,“我来。”
    他接过一副棉布工作手套戴上,抬手小心地从纸箱中取出一方压叠整齐的黑色织物,展开,是一件上衣,倪澈逃走那晚穿的那件。一阵颤栗从他指尖传到心头,在内心深处引爆了一颗看不见的炸/弹,血液仿佛轰出了血管四散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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