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劫匪的注意力被谈判专家牵制,耳麦中传来行动预备提示,景澄借着半扇打开的警车车门掩护做好射击准备,身边的景良辰手持望远镜紧张得不自主便摒停了呼吸,远处待命的狙击手也都严阵以待,只要劫匪露出半点破绽,他们保管能将他的脑袋轰成烂西瓜。
    月过中天,万籁俱寂,倪澈感觉自己的双腿跪得酸麻,而卡在她颈下的那条手臂肌肉绷紧,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她远远看见景澄缓缓地冲她点了下头,知道警方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时只要她闭上眼睛默数十个数,解救她的行动便会开始。
    倪澈似有不舍地深深看了景澄一眼,随后,满眼闪烁的警灯和人影在她缓缓落下的眼睫中尽数散去,胸腔中如鼓的心跳被无限放大,1,2,3,4,5……
    耳畔的所有声响化作暗潮,血液在血管中疯狂奔涌,她不动声色地凝神聚力,感受着身后劫匪的每一个细微动作,6,7,8,9,10!
    倪澈的一双眼眸倏然睁开,胸中提起一口前所未有的勇气,一二三,像是要冲破她与景澄天人相隔的阴阳之门一般,抬起右手猛地抓住劫匪持枪的右腕向外狠推,同时左手用力拉开对方扼住自己咽喉的左臂并猛力向左伏低身体,尽可能将身后劫匪的头部和身躯暴露出来。
    人质一贯的顺从配合让劫匪已然对她放松了些许警惕,此时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猛烈反抗,劫匪有至少一秒钟是茫然懵逼的状态,他下意识地手指抽搐扣响了扳机。
    呯!呯!呯呯!
    远近子弹纵横呼啸,湿粘的液体胡乱飞溅,雨点般落在倪澈的头上脸上,空气中瞬间弥漫着血腥和硝烟混合的味道。她双手抱头跪伏在地上,像是要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般一动不动。
    路对面的人群呼啦啦冲了过来,将两车之间的缝隙一时间挤得水泄不通,景良辰的望远镜中人头攒动,再寻不见倪澈的身影。
    景澄开完那一枪,视线便倏然模糊,随即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他想朝前迈步,却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一手抓在车门上才稳住了身体。
    “让开,让一下——”赵队扯着领子一个个往外薅人,硬是劈手开出了一条道路。倪澈仍抱头伏在原地,身上被披了一件制服上衣。
    景澄缓缓走进来,抓住倪澈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提起搂到怀里。
    倪澈浑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像是寒夜里饥寒交迫的小动物。
    她下意识地想转头看一眼,立即被景澄按住脑袋扳回视线。随即他抬手用袖子胡乱在她脸颊上擦了几把,效果不甚满意,又接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一片蘸水的纸巾重新擦了擦。
    倪澈的耳畔嗡鸣不止,她看见身旁好多张嘴都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们口里的任何一个字,像是被人在耳朵里注了两升水。她惶然看着景澄,“我听不清,听不清——”
    刚刚劫匪走火的那一枪就在她耳边炸裂,加上长时间的过度紧张,这会儿听力异常倒也不稀奇。景澄声音极轻却配合了缓慢而夸张的嘴型对她说,“没关系,不用听,回家。”
    倪澈冲他点点头,随即被他伸手抄着膝弯打横抱了起来放进路虎车的副驾驶位里。景澄刚要起身关门,倪澈惊惶地将他当胸抱住,怎么也不肯松手。
    景澄没办法,又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弯腰将驾驶位的座椅向后调了一截,抱着她一起坐了进去。
    倪澈紧紧靠在他胸口,侧脸在防弹背心胸口的弹夹袋上硌出了好几条红痕,她自己浑然不觉,好像一松手景澄就会被人给抢走似的。
    “我把这个脱下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防弹衣,开始松开肋侧的搭扣,“你这样抱着我没法开车……”
    倪澈全然没有反应,可能是耳朵还没恢复,继续考拉幼崽一般附在他胸口一动不动。
    七年前那一阵枪响过后,她便失去了景澄,直到跋涉了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多远的距离才再一次跟他重逢。这样的阴影在她心中盘桓不去,甚至战胜了本能中对死亡的恐惧,分不清今夕何夕,潜意识里只熊熊燃烧着一个念头,不让任何人抢走他,谁都不行!
    景澄仔细把她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于是自言自语道,“那我只好违反交通规则抱着你开车了,我们回家。”
    “交警有点儿多啊——”他低下头用下颌在她头顶蹭了蹭,单手将她往怀里又紧了紧,发动了车子,在一群身穿反光马甲拎着电光指挥棒的交警的注目礼中泰然自若地沿着辅路逆行驶离了现场。
    从停车上楼到开门进屋,再从给她喂水到准备洗澡水,倪澈一直像个人形的项链坠挂在他身上,每次景澄稍微想拉开她的胳膊,她就用更大的力气紧紧地搂回去,自粘效果惊人。
    而且她不接受安抚和讲道理,跟她说的话一律听不清,景澄又不舍得对她大声吼。
    拖着油瓶好一顿折腾,景澄才将她弄进了卫生间里,帮她脱衣服又是一番花拳绣腿的战斗,即便是在帮她洗澡的过程中,景澄也得空出一只手来给她握着才行。
    好容易把她从头到脚冲干净了,用雪白的大浴袍裹了起来,给她系腰带的工夫,倪澈又张开胳膊抱了上来。
    “我身上不干净,我也要洗一洗,等会儿再抱行不行?”景澄抓着她的胳膊,指了指自己仅穿一件紧身背心和平角短裤的身体,盯着倪澈被水汽蒸得濡湿的双眸和睫毛,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经此一役,他作为一个多年来摸爬滚打的“兵”,却深刻体会到了“秀才遇见兵”的另类感受。
    好说歹说地安抚了半天,最终取得的成果是,倪澈搬了个小板凳裹着浴袍抱着胳膊坐在浴室门口看着他洗澡,而且还不允许他关门。
    她就乖乖地坐在那儿,微微仰着脸,长长了些许的湿发泛着水光,雪白肌肤衬得眼尾那颗小痣鲜红耀目,神情淡泊而专注,像个等亲妈下班的执拗小孩。
    虽然两人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但被人支着下巴如此凝神地欣赏自己沐浴,感觉还是怪怪的。景澄害羞地洗了个战斗澡,水龙一关,就看见倪澈站起身张开胳膊求抱抱。
    他飞快地扯过浴袍胡乱穿上,赶紧跨出浴室迎上去重新把她挂在身上。心说,你以后都这么粘着我也行,我保证不烦你,大不了就把你当女儿养了。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在白床单上,景澄抬手用指背蹭了蹭倪澈下颌处那片被枪口顶出来的乌青,“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倪澈的耳畔还是嗡嘤乱响,认真盯着他的嘴唇看也没搞懂他说了什么,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景澄伸手搂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向自己,凑到她耳边又问了一遍。
    “肚子饿!”
    静夜中,音量是以己度人地震撼。
    景澄收手掩住耳朵揉了揉又点点头,“知道了,我去煮面。”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9)
    景澄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个粥勺子,看见瞿美景又来送饭眉心一展,“来送吃的也不早说,我这忙了半个多小时刚把鮰鱼粥炖上。”
    瞿美景看见他哥挂着围裙这副家庭煮夫模样,没憋住笑喷出来,“你做饭?你会做饭?看她命大想拿她试毒?倪澈人呢——”
    景澄三两下扯掉围裙,又回手提溜着后领将到处溜达的瞿美景给拉回来,“别吵她,昨晚还是吓着了,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刚踏实眯一会儿。”
    这一晚倪澈都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一样,要紧紧贴着他才肯睡觉,更是将他的一条胳膊抱在怀里搂住不松,时而会惊醒,时而又好似受了委屈一般啜泣,直到天光大亮才安稳一些。
    瞿美景觑着景澄眼窝下的淡青,“我看你比她受的惊吓还大吧,昨晚是不是根本没合眼?听说你们的事儿咱家都炸锅了,老太太五点钟起床,正好赶上我哥进家门,逮着就是一顿刨根问底,把全家人都给刨醒了。”
    “他傻的么?就不会说自己值夜班?”
    “这事要细究起来就要怪你了,老太太上网看新闻、微信聊天这些技能是你教的吧,pad也是你给买的吧,人家现在养成了每天睡前躺床上刷新闻刷朋友圈的恶习。你们在机场高速搞出那么大动静,跟好莱坞大片儿似的,以为不上新闻联播别人就不知道了?
    其实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倪澈被劫持那事,就是担心你跟我姑父,多问了几句。然后那个大嘴巴就唠兴奋了,吧啦吧啦倒豆子似的全说了,整得老太太早饭没吃就吃了一把速效救心丸。你不用担心,现在没什么事了,一大早就催我过来慰问你们俩。
    对了,倪澈姐姐没什么事儿吧,我哥说她昨晚离开的时候状态不太好。”
    景澄合掌搓了搓脸,“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耳朵震了一下,有些影响听力。咱们俩这么说话,要是搁在平时早把她吵醒了。今天突审,我得回局里,正好你休息,帮我陪陪她,带她去医院好好查一下,更放心些。”
    “你放心吧,我肯定帮你照顾好她。”瞿美景认真点点头,“她也挺可怜的,发生这么多事,搁别的千金小姐身上估计早崩溃了。还有你,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就这样熬夜透支可不行,很容易早衰的,到时候小心倪澈不要你!”
    景澄关掉粥锅,刚想甩抹布抽她一脑袋胡说八道,就见卧室门被推开,倪澈闭着眼睛张开胳膊一路绕过餐桌避开餐椅准确无误地奔着景澄走了过去,旁若无人地演示了一回教科书般的投怀送抱。
    瞿美景登时目瞪口呆,一根食指指向倪澈,“她这是带gps的吗,还是激活了超声定位的新技能?”
    景澄拨开倪澈脸上的乱发,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睡好了吗,去洗脸吃早饭。”
    倪澈没动,仍是坚决地当胸抱住景澄,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口上,不说话也不看人,好像这样抱上一万年也没关系。
    猝然噎了一肚子狗粮的瞿美景两眼发直,“怎么变成五岁小孩儿了,她这是震坏耳朵了还是震坏脑子了?”
    “你才震坏脑子。”倪澈的回嘴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瞿美景诧异地吐舌,“这不是耳朵挺好使的么。”
    景澄的心也放下了大半,“现在听得清说话了吗?”
    “唔,差不多,还有点儿回声,像是在下水道里——”
    景澄陪着她去洗漱,然后又坐在她旁边给她盛粥,看得对面那只单身汪险些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吞了。
    吃了早饭,景澄从钱夹里抽出信用卡递给倪澈,“今天检查完身体,让美景陪你去商场买几件新衣服,过两天中秋节我带你回家吃饭。”他捡起电脑塞进电脑包,又理好一堆数据线放进去,准备出门上班。
    “哦,对了,重要情况差一点忘记透露给你。滕青姐的爸妈今天回国,跟咱们家约饭呢。”瞿美景咽了口粥,眼神在两个人身上小心翼翼溜达了一圈,揶揄道,“大boss回来咯,要给你施压咯……”
    倪澈趴在桌边喝粥,身上穿一件景澄的白衬衫,雪白一段脖颈从宽大的衣领露出来,深深垂着睫毛,眼尾的小痣红宝石般晶莹。
    景澄正走到门口,闻言赶忙回头看向她,倪澈捏着勺子静默在那里,晨阳透过窗棂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她微微抬眼,却望向了前方的虚无,白皙瘦削的侧颜格外温和乖巧,幽幽地问,“所以你现在要走了吗?”
    “听她胡说!我是去上班。”景澄蹙紧双眉隔空抗议瞿美景不合时宜的玩笑。
    倪澈抬手拈起桌上的信用卡,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在桌面上哒哒扣了两下,“你的卡,额度多少?”她挑起一边眉毛斜睨着景澄。
    “记不清了,应该不是太容易透支。”
    倪澈手指轻轻一弹,将卡丢给了对面的瞿美景,“收好哦,等会儿我们去逛街,随、便、刷!”
    “好嘞!”瞿美景双手接住卡,抱在手心里笑出了猪哼哼,“倪澈姐姐我永远是你的忠粉,永远站在你这边!还有我心水aquazzura的那双小羊皮鞋好久了!”
    景澄翘了翘嘴角,“随便刷,只要你高兴就行。”
    ***
    “你肚子不舒服吗?”瞿美景看着倪澈发白的脸色有点儿担心,“幸好来的私立医院,不用等太久。那边有休息区,你去坐一会儿,我去买杯热饮给你。”
    “没事,是老朋友来了。”她将掌心压在小腹上,忍着身体里翻搅撕扯的钝痛。
    虽然她的老朋友经常拜访得没什么规律,但痛经倒是极少发生,也许是昨晚受了惊吓紧张过度导致的。倪澈现在没什么心思去逛街,只想早点拿了检查结果回家睡觉。
    瞿美景小心翼翼地端来一杯热可可,“来来,补充点儿糖分,反正你那么瘦也不怕发胖。”
    倪澈勉强啜了几口,腕上的呼叫器发出嘀嘀的提示音,随即有小护士过来引着两人到医生那里听结果。
    中年女医生态度和蔼,看了眼患者信息道,“既然我们是同行,那我就捡要紧的说了,总体来看您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听力异常也是暂时的,休息两天就可以恢复。不过,根据您的血液检查结果来看,您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数据上显示应该也是早孕初期。”
    瞿美景一声低呼抬手掩住了嘴,又惊又喜地看向倪澈。
    倪澈赶忙摇摇头,“不可能的,我今天刚刚来了catamenia,hcg升高有很多原因的,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女医生略感遗憾地笑笑,“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我的专业就是妇科,结合b超检查的结果,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判断。当然,孕早期的胚胎极不稳定,而且你刚刚还接受了x射线检查,所以如果这个胎儿自然选择掉了也不是一件坏事情。建议您注意休息,一周之后再来复查一次,好确定下是否需要后续处置。”
    倪澈怔然地走出诊室,一路走到医院大堂,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从一路安静跟随的瞿美景手中拿过体检报告,嘁哩喀喳撕成了渣,随手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她抓着瞿美景的手腕把她拉到休息区,推着肩膀按着她坐到沙发上,然后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小几上备用的铅笔和便笺纸,刷刷刷画了一个很像人体器官的图形。
    瞿美景:“???”
    她担忧地看向倪澈,怎么办怎么办,该不会是受了刺激了吧,虽然一直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但好歹那也是条小生命啊,突然就没有了,连她这个准准准姑姑都感觉挺难受的。
    她的手刚想伸去挎包摸手机打小报告,就被倪澈一把扯了回来,指着那张图开始科普。
    “这个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女性的子宫,两边这是输卵管……受精卵进入子宫壁叫做着床……所以,实际上有很大比例的受精卵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流掉了……所以,”她顿了顿,无声地抽了口气,“所以,这个胚胎其实……其实跟从没存在过没有太大差别。”
    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完这段话,连嘴唇都更加苍白了。
    瞿美景的眼角和嘴角都垂了下来,“倪澈姐姐,肯定是因为昨天晚上你受了惊吓,你别难受,你跟我哥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要小宝宝的对吧。”
    倪澈嗤笑了一下,却带着几分紧绷,“别胡说了。”
    她低下头,将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美景,这件事情不要让景澄知道,他的工作挺危险的,如果带着情绪办案对他不好。”
    瞿美景触电似的缩回摸进挎包的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她哥那么在乎倪澈,要是知道昨晚那拨劫匪害她流掉他俩的小孩,说不定会搞出人命。“倪澈姐姐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说一个字的,不然就让我一辈子做单身狗。”
    倪澈笑了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本来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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