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晚,是又去找她了么?”
    一杯酒灌进去,景澄的脸色越发地白,他这人喝酒大概不走肾,面上看不出醉态来,就是一双目光越发地放空。
    一啤一白被他两只手同时提起来,左右开弓地倒进杯子里,“小看你了,还能从心理专家的嘴里诈出话来。”
    “所以你不觉得你应该离她远点儿么?”景良辰抬手去拦他的酒杯,“想醉就慢点喝,你现在这种喝法纯属想死!”
    景良辰填鸭似的往景澄面前的碗里夹菜,“滕青在你面前就跟个情窦初开的短路小姑娘似的,还什么心理专家,不然能每个星期任你过去把她那当成免费钟点房?!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装着那个倪澈?所以你这些年根本就不是特么什么创伤性应激障碍症,而是相思病对不对?!”
    景澄也不应他,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吃喝喝,而且吃相斯文专注,偶尔抬眼看看景良辰,那意思好像是假装礼貌地表示:嗯,我在听,没当你的话是在放屁。
    “从小到大你外公我爷爷这边那么一大堆熊孩子里,咱俩关系最好对不对?连瞿美景都比不了吧!小时候你在大院儿里,跟太阳似的,别人都是向日葵,成天愿意围着你转。就算跟在你后头捅娄子大伙儿也都不害怕,反正打不死你,别人也都能留口气。”
    景澄冲他勾起嘴角露了个罕见的笑容,“你才过多少个年,就迫不及待地怀旧了?”
    一般但凡是平时不常见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就说明他开始走上飘高的道路了。
    景良辰说得口干舌燥,直接拎起啤酒瓶灌了一大口,“我就是看不得你变成现在这样!当年姑父太狠心,就你这么一根独苗都舍得往狼窝里送,破案!妈的!这世界上的坏人抓得完么……
    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为了升官发财往上爬,拼了一辈子老命能落下什么好话?犯得上连亲儿子都豁出去!真是个冷血大牲……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咱家老头子说的。
    我能理解你那会儿的心情,你骗她三年,她还能为了你不要命,简直比你亲爸还亲。
    可是景澄,你们之间只是一场猫鼠游戏,你杀她全家,就算她相信那三年你对她是真的,她会跟你在一起吗?正邪是一回事,情仇又是另一回事……”
    局势扭转,画风突变,当初想听故事的那个变成了知心小弟,碎嘴子似的喷了一大堆心灵鸡汤,而且小脸绯红,舌头也开始绊绊磕磕地打结,“唔?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在想啥?”
    景澄将空杯子和几近放空的酒瓶往一旁推了推,“我跟你说……你拿回来的那个几百g小黄片的破电脑,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有个心理测试网站,每隔三天就被登陆一次,跟他缓存里其他的浏览记录不太一样……你说,现在卖黄片儿的小贩儿也开始研究心理学了?这叫什么,精准营销?”
    “……”景良辰立刻被一口酒呛了个半死,感情他刚刚放了一串自作多情的屁,连点儿味儿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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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病(10)
    景澄说完话,丝毫不顾忌那位二五心灵导师的感受,缓缓站起身,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脚下一踉跄,他很快扶着椅背稳住身体,随即在有些走形的视野里朝自己的卧室晃了过去。
    “昨晚上你到底睡没睡觉?!”景良辰气恼地对着那道走位飘忽的背影心疼地咆哮了一句,回应他的只有嘭地一声关门响。
    景良辰觉得,他和他那个冷血大牲口的爹还真是挺像的,工作起来简直不要命,仿佛天生就是一柄嗜血的轩辕剑,嗅到罪恶就忍不住出鞘跟对方一决高下。
    景澄将自己合衣摔在床上,黄白两掺的邪魅后劲儿在他体内游走,就像一股走火入魔的真气,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炽烈燃烧起来,唯独意识仍旧像不怕火炼的真金一样清醒着。
    那么多人想要千杯不醉,究竟有什么好?就为了做梦的时候都能够守口如瓶?
    他这辈子除了睡着,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屈指可数,包括那天在子弹乱飞的鲸市机场。两个特警钳着他飞快撤离,不管他如何挣扎呼救都无济于事,倪澈就倒在他面前的台阶上,浑身是血,她像是想努力将头转向自己的方向,放空的视线却飘高到阴沉的天空里。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离,如何被送回家,如何被一群医护和心理干预导师接管。当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几个白大褂围着他打转,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不去救倪澈,在这儿烦他干什么。
    他见谁问谁,“倪澈呢?她死了吗?她现在在哪儿?让我见见她——”
    答案是千篇一律的,“她没死,她在医院接受治疗,你暂时不能见她。”
    随后从六月暂时到八月,还是不许他见她,所有人都觉得他病了,心理医生说那是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去他妈的障碍症!一群人每天变着花样地阻拦他,不障碍症才怪。
    后来还是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给他看了一张倪澈在icu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脸色惨白,躺在病床上根本看不出是死是活。
    景澄盯着照片上倪澈唯一露在外面的脸和她身上四处连接的各种维生管线,不由得指尖就微微颤抖起来,像个重度帕金森患者。
    鉴于他这种十分不争气的身体反应,之后连看照片的待遇也没有了,大家都认可一个道理:障碍症患者应当避免与创伤有关的刺激。
    直到整个夏天过去,才有了她转醒的消息。接着那些人又是千篇一律地告诉他,“她拒绝见你。”
    拒绝见他,似乎合情合理,他对她的伤害不亚于她心口上中的那致命一枪,可他还是想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救他,他究竟哪里值得她豁出命去?毕竟从头到尾,他只是个骗子。
    再后来,终于有一天他在景良辰的帮助下偷偷跑了出来,想混进医院见她一面。就在他还在路上的时候,接到了倪澈的那通视频通话,她说,“井澄,我就是想再看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景sir,拜拜……”
    景澄的第一反应是她跳楼了,七楼的高度应该超过了二十米,通常情况下高度超过五米的坠楼就有造成死亡的可能,超过十五米幸存概率会降至一成,二十几米几乎必死无疑……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病房里空无一人,护士说病人已经被家属接走出院了。
    出院了?她还哪来的家属?这些骗子扯谎的技术还能再糟糕一点吗,这么低级的水平怎么唬得住他这个资深大骗子?
    “她没死吗?她是不是跳楼了?”他扯着护士追问,于是大家更坚信他有病了,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幻觉。
    景澄发疯一样跑到楼下,跳进住院楼后身的草坪一寸寸寻找她的痕迹,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大面积压断的花花草草……只被他找回了一大堆手机碎片。她死了是不是,他们处理得可真干净啊!
    直到景良辰拗不过他,偷偷帮他利用公安内部权限查询到倪澈离境的信息,他仍对她的生死心存疑虑。他亲手把她像根野草一样连根拔了,她还有活路么?
    景澄的头针刺般剧烈疼痛起来,这大概也是酒精作用于神经中枢之后的生理反应之一吧,晕眩、头痛、胃部灼烧、四肢无力……为什么唯独大脑还不肯死机?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浪费那两瓶酒,还不如直接让景良辰朝他颈动脉劈一掌来得有效果。
    他强忍着吐无可吐的恶心感,挑了个最最无聊的问题占住大脑仅存的有效进程,她吃晚饭了吗?好好吃饭的话,会瘦得像一把柴似的被她拎过来的时候那么轻飘飘的?那个当初又挑食又娇气的小女孩这七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
    被远程质疑如何活命的这位前娇小姐,此刻正在就着半杯凉水往嘴里噎一块干面包,面包是她从行李箱侧袋翻出来的,上面还印着阿美利坚航空公司的红蓝双色logo。
    人在饥饿的时候果然能激发潜能,连三个星期之前乘飞机时随手丢到行李箱中的航空快餐余孽都能被记起,透明包装袋上没有生产日期,肉眼可见范围内未发现霉变迹象,倪澈觉得就算是不幸拉回肚子,也比饿死在当下强。
    连打了三个喷嚏,她想不出会有谁这个时候还在念叨她,就像她想不出过几天跟谁去借两千五百块钱好将自己那辆小s给赎出来。上下班还好说,若是半夜出个急诊就太麻烦了,她担心自己连出租车费都要付不起。
    想了一圈,大伯那里资助了她这么多年的学费,现在上班了,实在没脸再回去找人家要饭;要是跟崇安借钱,下一秒她就能被他直接给绑回家去;其余都是断了联系也不打算再联系的上辈子旧交……思来想去最靠谱的,就数楼下房东老太了,唉,尊老爱幼是这样的么?
    倪澈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幼”,童潜那小孩跟她说让她到家了给他发个消息,别说是打车,这个时候就算是走也该溜达到了吧。
    倪澈从包里掏出手机,电量泛红,锁屏上一串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全是那小孩儿的。
    她赶紧回复:“对不起啊,手机调了静音,没听见。”
    刚发送出去,又觉得这句屁话太没诚意了,若不是把人家的叮嘱完全忘到后脑勺外头十公里去了,怎么会这个点儿才想起来看手机。
    果不其然,三秒钟不到回信就进来了:“还好不是给人拐卖了!”单是看字儿就感觉得到语气不会太好。
    大概是那小孩儿觉得这话说得重了,又追过来一条消息:“早点休息,明天见。”
    倪澈不自觉地哼笑了一声,觉得这个小铜钱儿挺有趣的,大概他们这个年龄的小孩儿都会对那些以不寻常姿态突然闯入生命里的角色格外关注一些吧,就像当年她对景澄一样。
    戏剧性的开端,之后也一定是戏剧性的结局,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只是想过得自由自在,便不能入戏太深。无法自拔的人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把自己给活埋了。
    倪澈没再搭理那小孩儿无端生出的牵挂,去卫生间勾兑了一大盆温水擦了个澡,心说等过几个月攒下钱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装个热水器。
    惨烈的现实是,她目前连个烧热水的电水壶都没有。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她走得飞快,生怕再一不小心蹭到另外一块馅饼。在蹭吃蹭喝和债务人两者之间,她觉得自己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角色,否则就显得她实在太不要脸了。
    二王汽修店就在公交站台对面,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跟老板说一声,除了耽误开的部分,其他的先不修了,看能不能给减去两千五。转念想到刮了大片车漆的小s,她的心又软了,不忍心让它就这副尊容上街裸奔。
    修车店还没开张,老板娘穿着花色夸张的睡衣出来倒尿盆,眼尖地瞄到了倪澈。
    “哎!那个修死骂特哒!”她这一嗓子吼得倪澈差点儿崴了脚,“你明天早上想着过来取车啊!”
    “这么快?!”多稀罕,当甲方的还有嫌弃乙方多快好省的。
    “不是加急了嘛,我家老王这两天就专门捣鼓你这辆车呢,多收你八百真的不贵,耽误多少零活儿呢。”
    什么时候又多出八百了啊?这不是要人命嘛!倪澈觉得自己舌头都抽筋儿了,“我……我没说要加急啊。”
    “不是你那个朋友说要加急的嘛,连钱都给了,可赖不了账啊!非质量问题概不退赔。”老板娘手里的尿壶一晃,倪澈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
    “给钱了?”倪澈脑筋飞速地转了一千零八十度,发现想让老板娘指认一下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位,却连张对比照片都拿不出来。
    当年她和景澄的照片都存在那部被她从住院部七楼丢下去的手机里,于是只能抬手比了个高度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一个个子差不多这么高,有点偏瘦,有点白……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
    “差不多吧,小伙子长得挺齐整的,说是你的朋友,开了辆标致308停在马路对面,我看见了。”
    车不对,可能是他那辆路虎撞了换了别的车,“他付了多少钱?”
    “不就是你剩下没给的和加急的,一共三千三,我们小生意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
    “知道了,谢谢。”倪澈穿过马路晃在人群里等公交,景澄帮她付了修车费,还冤大头地加了急,这是几个意思,关心她么?
    倪澈的嘴角狠狠弯起一道自嘲的弧线来,当初他恨不得拿大砍刀跟自己划清界限,扔她一个人在医院里爱死不死地看都不来看一眼,现在三千三就收买人心来了?多了个弹孔的心就这么廉价么?
    景澄,咱俩之间的账可没这么轻易就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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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病(11)
    “倪澈,早——”她刚进办公室,一声朝气十足的问候就迎面飞过来,童潜跟个养眼的小门童似的戳在靠门的临时工位上,“昨晚加班到那么晚,早上又来这么早,你居然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没大没小的,吓我一跳。”
    倪澈径自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扳过对桌同事的小镜子照了照,春风得意得很明显吗?
    她不得不承认,得知景澄帮她付了修车费时,心里那堆早已黯然冷透的死灰竟然扑簌出了点小火星来。
    果然是人穷志短啊!
    虽然她一直都在用理性狂风骤雨地镇压和摧残着那点燎原之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点热度温暖了一路,就连饥寒交迫的清早都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不然叫你‘倪老师’?你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吗,也在乎资历辈分那一套?”
    “不敢当。”倪澈指着童潜放到自己面前的一个纸袋,“这是什么,该不会是拜码头早餐吧?”
    “算是吧,我带了很多,人人有份。这是我们鲸医大食堂的招牌三明治,”他说着将一个磨砂半透明的大号密封盒放到过道旁边的公共文件柜上,“鲸医大的三宝之一,每天早上开卖十分钟就售罄,当然今天可能五分钟就没了。”
    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嘴上鄙视排资论辈,脑子里却还算世故地懂得讨好前辈。麻醉科的医生办公室里逐渐热闹起来,一大盒三明治迅速被瓜分一空,大家吃得赞不绝口。
    倪澈撕开包装纸大口吃起来,面包松软,馅料十足,酱汁爽口,果然名不虚传。当然,更主要的是因为她饿。
    吃到一半,对桌的朱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倪澈手里的三明治,“咦?为什么你的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双层馅料,还有金枪鱼酱……”
    她正塞得满嘴没空回话,一时连咀嚼的动作也慢下来,对比了一下朱晖手里的迷你款,自己的这只的确显得阵容豪华。
    “倪老师碰巧也带了三明治,就没要,怕大伙儿不够分。”小朋友临危不乱地站出来替她解围,“那个……明天我再多带点儿。”
    “哎别介,我们哪儿好意思总蹭小孩儿的饭吃,尝尝就得了。”朱晖的注意力成功被转走,“你刚说鲸医大有三宝,其余两个是什么?”
    倪澈正暗戳戳地瞪着陷她于不义的童潜,后者一时走神儿根本就没听见朱晖的提问,蠢萌蠢萌地呆在原地。
    幸亏他身后的盛启南也是鲸医大毕业的,听见母校话题一时嘴痒没忍住,接茬道,“招牌三明治、闹鬼实验室、期末大名次!”
    “嘁——”朱晖随即表示出不屑,话说但凡是个医学院,就没有哪个不是鬼故事满天飞的,校园里的各个场景都可能成为恐怖故事的案发现场,基本在上解剖课之前,吓破心脏的早已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狰狞的鬼魂。
    期末大名次也是众所周知,即便在提倡素质教育,拒绝高分低能,保护学生隐私的当下,鲸医大还是矢志不渝地坚持每次大考公布完整大榜,顶风作案,毫不留情地将吊车尾们羞辱致死,甚至每年期末都因此出现一些顶不住压力转系或者退学的。
    “小童童,你在你们专业大榜排多少名?”朱晖阿姨显然吃了一顿供奉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自动自觉地给自己提升了一个辈分,还给人家起了个新昵称,打探上隐私来。
    原本还在发呆的童潜被这个新称呼麻出一身鸡皮袄,笃地转过脸去,“本科时候前五吧,读研之后不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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