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去后悔了,想功劳对半分么?”
    宇文玨摇头。“先前太子那儿交上去的伪证,与陆家这儿的伪证,下官过几日抄录一份送来,还请您于陆家被撤查后当即交予官家。”
    “什么?”颜凛心中万头疯马狂奔。“陆家弊案之事搜索文牒都还没下来,你已经伪造完证据了?况且这文牒还是搜索买通诗画会考评官一案的呢!”
    宇文玨点头。“凤阳天高路远,舞弊收贿与屯田养兵之事牵扯甚深,或许江南巨贾苏家都被牵连其中......来回蒐证繁琐耗时,待搜罗好证据,都已经过了风头,陛下未必有心追究了。下官以为,打铁需趁热,与其错失良机,不如先发制人。”
    “而后再将伪证之事自曝出去?荒唐!”颜凛看著宇文玨,彷佛在看荒诞不经的笑话。“这欺君之罪的天大危险,你要本官担下?”
    他这话却是太过了。对于寻常官员而言会掉脑袋的重罪,对颜凛这样的天子近臣会不会被罚俸一二都难说。宇文玨为相多年,自然不会瞧不出颜凛在趁势推托。
    “下官以性命担保,到时陛下若究责,下官必在一个月的问审时间内交出与伪证一模一样的实证来。”再过没几日边关战场将传来颜赫夺回两座边城的小捷报,到时自首伪证一事伤害不大,且已能提出部分实证佐证了,剩下的也确有其事,依照大雍帝心性,必然更在意陆家与五皇子贪污万两白银畜养私兵之事。
    “瞧不出哪,你与陆家嫌隙如此之深?”颜凛啧啧两声:“恨不得抄了陆家全部家底似的。”
    宇文玨未接话,却道:“下官日前在户部查到一事,陆震远为帮五皇子筹措买兵巨款,暗中克扣这一季发往漠北的军粮,那万吨白米出了京畿的盘查处,变成了万吨陈米与米糠--”
    此言一出,颜凛瞬间脸色巨变。
    啪。
    他愤怒重拍桌案。
    “陆震远向天借了胆了!”
    漠北的大雍与回纥之战,正是由他的次子颜赫挂帅统领。
    颜凛愤怒地喘著气,宇文玨极有耐性地等他平静下来。
    片刻后,颜凛道:“那便由了你,只不过,此事你必须与本官一同出面。功劳与危险均担。”
    宇文玨颔首应是,这本是他的最终目的,与颜家站在同一线的第一步。他微笑道:“颜阁老放心,下官--”话未竟,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碰!
    宇文玨重重摔在地上,陷入昏迷。
    颜凛赶紧唤来管事,将宇文玨安置到客房,急急请来大夫看诊。
    大夫给他把了脉,细细地查探过眼皮、口舌与颈脉心音,神情凝重又带著点疑惑。
    叶九站在一旁,面色无比焦虑。
    “这位郎君是......唔,在下觉得他是......”大夫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不肯定结论。
    “大夫,您快请说。”叶九焦急道:“我家爷平素身子硬朗,不眠不休大半个月都没事的,为何会突然倒下?”
    大夫恍然道:“那便是了,他这是睡著了。只左肩与左摔出些微淤血,并无大碍。”
    睡著了?
    颜凛站在床边,望著气息平稳的宇文玨,心绪复杂难明。
    “倒是可惜了。”
    男儿在世自当立业于天下,他欣赏这类胼手胝足拼搏不懈的人,可惜玉儿似乎无心于宇文玨了。
    他朝三管事与叶九道:“既是睡著无大碍,便备马车送他回去吧。”
    *
    翌日,如玉一大老早便起来了。
    李自在随同兄长李潇洒借宿在柳茵茵家的客邸,如玉给他递了消息,约他中午京城大街碰面。
    李自在如约而至。
    “约的如此急,莫非颜姑娘当真看上俊俏小郎我了?”他朝如玉露齿一笑。
    其实李自在的五官初看上去有些寡淡,称不上多俊,但他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与率性惫懒的神情将整个人带活起来,尤其笑起来十分灵动,甚至有几分可爱,面容让人瞧著舒心。
    “是哪。我可是深深的折服于你--”如玉朝他挤挤眼,“的厚脸皮之下了。”
    如玉有些急了。
    昨日苏卫蘅上门,以及宇文玨三番两次过来拜访,让她心下莫名忧虑起来。她要加紧计画了。
    李自在哈哈大笑。
    如玉拉著李自在沿著京城中央大街一路朝雍京酒楼拾步而去,途中路经人多的街边小摊,便停下来采买一二。
    “大爷,给我两串糖葫芦。”
    这摊子她时常来买,老板是识得她的。
    “来嘞,小娘子等等。”老板笑咪咪地递了两串给她。
    如玉道:“一串给他。”
    “哎哟。”老板的目光流连于如玉与李自在之间。“这位小郎君是?好眼生哪。”
    如玉微低下头,羞赧道:“这是李家郎君,南方人,我带他看看雍京风景。”
    李自在看看如玉,又看了看一脸好奇的老板,再看了看附近偷偷支著耳朵的众人,微微一笑:“何须多看,颜姑娘便是雍京城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如玉一呆。
    老板也震惊,这些贵子贵女们谈情说爱都如此直白露骨么?
    “呵呵,呵呵,说的是呢。”
    李自在接过糖葫芦,在众人惊楞中挥挥衣袖继续朝下一摊过去。
    他们每在一摊停下来,如玉便朝人介绍一次李自在,短短一条街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路口。
    如玉对她的戏搭子表达了满意之意。“怕是第一梨园都不如你。”
    “那是,我在李家可作戏作了十多年哪。”李自在的语气里不无得意。
    “......”
    忽然,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示警之声响起,远处一片沙尘扬天而起,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整条中央大街隐隐颤动著。
    是皇室铁骑。
    如玉惊愕,这场景前世她与宇文玨遇过一次!可不是这个时间哪,应当再往前数日的--
    “阿福--不要--”
    她的耳畔传来街边卖地薯的婶儿撕心裂肺的尖叫。
    街口正中央,一个上前捡球的孩子正惊吓地看著朝自已飞掠而来的铁骑。
    “当心!”
    即使知道好心没好报,那婶儿并不知感恩,如玉仍旧动作快过了思考,未及多想便扑上前去要抱住孩子--
    碰!
    李自在闷哼声了一声。
    千钧一发之刻,他的动作快过如玉,一把挡住如玉抢步上前抱过孩子,却冲劲过猛收势不住,同如玉上一世一样整个人重重撞在对街街角上。
    皇室铁骑疾行而过,漫天尘土飞扬,阻挡了如玉的目光。
    好半晌,铁骑过境,如玉同卖地薯的大婶儿赶紧跑到李自在与小孩儿那。
    “阿福!”大婶惊魂未定地抢过孩子。“你吓死娘了哪!”
    母子两抱著亲亲蹭蹭了好一会儿,那大婶才看向摔得灰头土脸,□□著爬起来的李自在。“这可不关我们阿福的事,是你自己要救他的,我们没有钱给你请大夫!”
    李自在哭丧著脸道:“那可怎好,我也没有哪......你瞧我这衣服,借来的,毁了要赔好几两呢。京城就是土匪窝......”
    人见著比自己更凄惨的,总是容易有优越感与怜悯心,大婶瞧他那惨样,紧紧抱著孩子,迟疑道:“要不,给你几个地薯吧?”
    李自在摆摆手道:“我吃不惯地薯,没事儿,下次遇上需要帮助的人便顺手拉一把,就当还我啦。”他拍拍衣服,潇洒笑道:“我皮粗肉厚,耐摔得很,孩子没事便好,婶儿不必介怀。瞧!”他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手上一片红红紫紫,正往外沁著血。
    婶儿眼里闪过一抹不忍,抱著孩子连连道谢,这才回到地薯摊子。
    这发展竟与前世截然不同。
    如玉关切道:“你没事儿吧?这衣服莫担心,那几两我出了便是。”
    “没事没事。”李自在高兴道:“那是拐她呢,这衣服我兄长的,其实不要钱哈哈哈--”
    “那你的伤......”
    “最严重的就这手了。不过也不是方才弄的,伤了好几日了,刚才一紧急,擦破了血枷,又渗血啦。”
    这世间有那么一种人,即便被狮子逼上了树,仍旧能在树上悠然地欣赏风景。
    如玉望著李自在,正心有所感,忽然听见一阵腹鸣之声。
    李自在摸了摸肚子,道:“颜姑娘,你有没有几文钱哪,方才救人耗费过多体力,饥肠辘辘--”
    “李自在,真羡慕你哪。”如玉道:“万事洒脱欢乐,彷佛无事能干扰到你。”
    “身在福中不觉福,苦中作乐才知乐。”李自在摇头道:“人生当知负担的痛苦,方知肩负起一切的乐处。如若可以,但愿你是身在福中不觉福的那个,不要尝到那些不幸的困扼苦楚。”
    如玉忽然抬头望向他,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人生当知负担的痛苦,方知肩负起一切的乐处--
    站在熙来嚷往的中央大街上,耳畔回荡著小贩各种吆喝声与顺口溜,眼前是车水马龙不停扬起的尘沙,如玉一颗漂浮不定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一直以来那萦绕心头,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的徒劳、无力之感转瞬消逝。
    她知道自己缺什么了,那便是能够抗衡旁人的凭藉与底气。
    她想有一番能安身立命的事业,如同她二娘沈秋娘一般,虽身分低微,但掌握著颜府命脉,颜家没人敢小瞧了她。不是之前说要开铺子那般纯然为了苏珩,而是认真地作为营生。
    “李自在,李家曾经也是能与苏家一较高下的巨贾人家吧?”
    “唔,的确是。”
    “那可太好了。”如玉双眼发亮:“你能否帮帮我,教我管帐?”
    李自在嘴角抽搐:“这个曾经,要往前追溯到百馀年前......”
    *
    宇文玨睁眼。
    “爷。”叶九道:“您昨日在颜府睡著了。”
    “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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