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住。
    黄先生接着说:“典礼快开始了,可别叫人久等。”
    她立刻提起裙摆朝棕榈树飞奔过去。
    那头几名研究院的人在远远地用英文喊:“当心摔着——”
    徐少谦也回过神来,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撑着大树冲她摆摆手,示意她慢些跑。
    她笑起来,在离徐少谦数步远外缓了口气,慢慢朝他走过去,“徐教授,你来了。”
    他亦是一身庄重西装,站起来时比她着了高跟鞋仍高出许多。
    她捉着裙摆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徐少谦脸上带着一如往昔的温和微笑,“你并未邀请我来参加典礼。”
    她心里欣喜,“抱歉抱歉,我担心……”
    “没事,你先生已替你将功补过。”
    她一愣:“他……他来找过你?”
    徐少谦将她看着,脸上带着一点意味声长的笑。良久,才缓缓说道,“嗯,谈了许久。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愉快的谈话了,很多年很多年。”
    看着他脸上笑容,在海边洋房里那阵异样情绪再度升起——
    她总觉得谢择益认识她。
    最近一群人在数十米开外投入的谈着量子论,其余人皆已缓缓自远处步入教堂。
    阳光洒在略有些潮湿的草地里,她着高跟鞋的脚踝也有些湿湿的。这一切一切都带给她一种微妙的异样,又莫名使她格外安宁。
    她下定决心:“虽然不知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徐少谦无比认真的侧耳听。
    “但是我一直有一点疑惑,关于一封信,”她一捏拳头,走近一步,小声问道:“他曾有一封不曾亲手交到我手中的信,信上写着一句很奇怪的话。”
    “是什么。”
    “i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veneril hari, 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她以不太标准的发音念了一遍。
    徐少谦听完,脸上仍维持着听见这句话以前一模一样的神情。
    楚望试图发现他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惊讶,抑或犹豫、沉思……
    可惜都没有。
    这便意味着……对于谢择益写这封信的目的,他半点也不好奇。
    那么,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这一时期以来她的所有猜测。
    徐少谦紧接着说了一句话:“昨天,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楚望静静听着。
    “他问我: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生物与物理学家的战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
    楚望将脸埋进双手里。
    不过那句话并非他的开场白。
    徐少谦抬眼看着她因慌乱、羞愤与不知所措而捂着脸的双手,慢慢回忆起昨天那个不速之客。
    地点与时机都选得极好——在防窃听在全世界均数得上一流的太平山天文台。
    他动用自己的军官身份,获得拜访权利。
    徐少谦隔着长波收发间的单向玻璃注视他许久,这才慢慢推开门,推动轮椅请他进来,他亦毫不客气的直起身子,随他进来。
    他不动时,靠在那里仿若一杆黑色的枪;而他一动时,你才知道他起先只是在蛰伏着。
    门合上,并未自我介绍。
    开场第一句话便是:“徐先生,她兴许了解物理,但并不那么懂得战争。请允许我代她来回答你。”
    ☆、〇六〇  聚散之八
    “战争?”徐少谦合上门, “‘征服者总是爱好和平’的那一类战争?”
    “是的。亚述围攻拉基什, 拿破仑进入耶拿,elliot开入广州, 睦仁与尼古拉斯二世夺取朝鲜半岛与辽东半岛。如果这一切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办到就好了, 毕竟‘政治家都爱好和平’。是这个意思么,徐先生?”谢择益无所谓的笑道:“在举世闻名的科学家眼中又是怎么看?”
    “军事家与政治家目的或许不同, 但全世界科学家不论闻名与否, 在这件事上,永远只有一个阵营。”徐少谦侧身对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呢?七年条约,冒着革职与再入狱的风险, 你的阵营又是什么?”
    谢择益微笑, “与你同她一样。”
    “一样?”徐少谦也笑了,慢慢移步至一副投影地图前,“英国百多年来的武力陆续用以为商业开道, 宗教文化传播,而中国仍还要选择被谁打,因为无法逃脱挨打的局面。人有文化认同与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一切,以及你的职业均决定你无法与我们相同。怎么会一样?”
    谢择益随他转身, 红色投影仪光线映到两人身上,有短时间的视觉刺激。
    他花了两秒适应过来,接着说,“确实不会完全相同。几百年来欧洲人所追求的战争, ‘是政治的继续’,是‘对敌人的全部疆域、财富和民众实施打击’。战争是两股活的力量之间的冲突,是有来有往,是过招,是‘接受美学’。故而两方之一的绝对忍受无法成为战争。因此战争亦不过大规模相互狩猎、饥餐渴饮、自相残杀、以暴制暴罢了。流血、牺牲,都是理所当然,无人值得同情或谴责。暴力角逐里,弱者被强加意志,无可厚非。还有什么能比人类这种狩猎更为残忍?又有谁有办法阻止它?”
    “至今没有。即使是最高明的军事家。”
    “有句话叫……”谢择益艰难的思索了一阵,眉头紧锁,仍背不出那句中文原文,故只好以英文替代,“the supreme art of war, is 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不战而屈人之兵。”
    “是的。可是一旦开战,就不再存在这种理想态。”
    “没错。因为战争里充满可能性、概然性,幸运与不幸,危险、劳累,难测的情报,复杂的计算。不存在正确解,不存在绝对值。”
    “故而战争在所有人类活动里最趋近于赌博。”他说,“当政治的努力与外交手段均不起作用,国际法也宣告失效的时候,在这种状态里,只有头脑博弈,只能感情用事;是不断升级的,有如脱缰野马的暴力赌博。”
    徐少谦感到十分意外,于是椅子退后看向他,表示洗耳恭听。
    “赌博何须太多深思熟虑?更多时候需要勇气,赌徒博弈的勇气。”
    徐少谦见他如此比喻,笑了,“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场豪赌若是输了,赔上的可是疆土、财富和百万人性命。”
    “那么为什么要输?既然无法选择不被侵略,为什么还要质疑手头武力是否正义,手段是否血腥?战争不是贵族决斗,徐先生,欧洲人十七世纪就已经扔掉白手套。百多年来中国人挨的打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不反击?”谢择益眼里仿佛燃灼着烈焰,“徐先生,我请问你,当初为领导这一支秘密队伍,将半个皇家学会带至远东的初衷是什么,仅是为了不反抗,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战争里有无数种可能性,它不可控,它感情用事,它是暴力,它是活的,它是豪赌。你这样一位极善思考的人,当初在做下决定时,怎可能完全的决定‘不用它’?”
    徐少谦反问道,“你对它知道多少?”
    “多少?无非一种威力极强的武器。十倍,百倍……千万倍于grandslam炸|弹,我不清楚,那又如何?战争无非death feast,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徐少谦不由为这番言论侧目。反复回味这四个字,转而问道,“可你愿意看到你的妻子满手染血,成为引导这场暴力的牺牲品吗?”
    谢择益微眯起眼,试探问道,“你对她兴许了解比我更多。”
    徐少谦亦谨慎回看他。
    即便在语言触及到那个武器时,这位年轻敏锐的教授也并未出现如此警惕的神情。
    谢择益立刻体会到这个神情的含义,即刻说道,“她似乎正独自背负着一个太过沉重秘密却无人与之分享倾诉。而以她性格,即使她自觉罪恶深重,却仍义无反顾去做了。只因她认为,这件事,除了她,没有旁人能做到。”
    徐少谦沉声问道:“你如何能知她无人共享,只有她能做到?”
    谢择益静静看着他:“徐先生,你知道‘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生物与物理学家的战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徐少谦不则一声,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意味着,即使明知此行充满无数可能性、概然性,幸运与不幸,危险、劳累,难测的情报,复杂的计算。不存在正确解,不存在绝对值;危险难关重重,至最后收获的只是徒劳、失败,甚至满身恶名与两手鲜血,她仍去做了。这是疯狂吗?感情用事也罢,暴力也罢,她押上一切去进行一场豪赌,只因这或许是黑暗里唯一一点微光,而始终要有那么一个人去追随这点点微光,向更深的龙潭虎穴中果断前进……”他微微仰头,“这不是暴力哲学,这是生存哲学。即使以一介残缺伛偻之身残喘的活着……也还是要活下去,不要被同类彻底蚕食。”
    “她有她的一己孤勇。兴许她所诞生的地方注定她无法切身体会战争与侵略的残酷,那么便让我这亲历文明践踏豺狼之吻,暴力哲学的忠实拥护者告诉她应当如何残忍。倘若真输掉这场豪赌,我便是她最大的帮凶,是她的共犯,是她的刽子手,地狱也同她一起下。”
    “这就是她告诉我的。遇见她以前,我活得消极,麻木而惯性,早已学会不动声色看这地狱里一切盘剥掠夺。可是多幸运?遇见她时,我才知自己一颗心脏仍旧炙热跳动……”
    ——
    “他……还说了什么?”
    徐少谦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还说了什么?最近总觉得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你自己去问他吧。”
    教堂钟声打响,她有些着急。
    张了张嘴,徐少谦却制止她道:“再不去教堂来不及了。”
    她只好作罢,一阵泄气。
    徐少谦无奈笑道,“你不是来请我作为你师长携你走进教堂的么?”
    她一愣,整个人傻掉。
    怎么连这件事都忘了……
    “不过我也许不太适合。”徐少谦低头向她示意自己的脚,笑着说,“我擅自为你请来一位更合适的人选。”
    他说罢回头,恭谨、立马又打趣的喊道:“dear prof. lutherford!”
    大老虎自人堆里头回过头来,先看看楚望,又看看徐少谦,背着手走过来,“哦?据说我要充当一名教父?”
    楚望一看到他那两撇花白大胡子,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卢瑟福笑着对徐少谦说:“看来我的学生的学生并不太喜欢我。”
    楚望连忙摇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我只是太开心了!”
    徐少谦拿中文说的十分顽皮:“你的偶像大老虎,是你的grandmaster。”
    楚望笑出声来。高兴的。
    卢瑟福绅士的伸出手将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托起,慢慢走向教堂。
    身后众人亦缓缓跟上。
    教堂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白人女郎牵着一左一右两个着了礼服的糯米团子走过来,将百合花束递至她手中,向她与卢瑟福分别拥抱后,便自侧门偷偷离开。
    掩住的门里可看见谢爵士立在第一列最角落,春风满面的同港督谈天;谢择益正在教堂中从容安静的等候;衣着华丽高雅的众人均在耳语,时不时有低低女子笑声……
    花童将她裙摆拾起,楚望与卢瑟福一左一右推开大门。
    一瞬间,所有人回过头,安静下来。
    热带阳光从彩绘玻璃照进来,落到红毯地上,她身上。
    谢择益亦回过头来望向她,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她脑内回想着刚才徐少谦同她说的那一句话,看向谢择益,心咚咚直跳。她仿佛正在穿行时空隧道走向他,因此这条路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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