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她几乎坐不住。光是坐在沙发里算一笔粗账,便已使得她大口喘息,大汗淋漓。几次从沙发里支起身子,险些都失败了。她唤来赵妈将她扶至电话机旁,颤抖着拨通黄宅号码,打电话将玛玲叫了回来,将周氏与六姨太太说的话,及个中厉害关系一应讲了一遍。
    乔玛玲听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讪讪笑道:“妈,你讲这些给我听做什么,叫我知道我还比不过一个坏了名声的小姑娘?”
    乔太太道:“你也明白,她比起你,她有那点好处能让谢鸿他儿子看得上的?这时间里,我仔细想了想。这男人啊,都最记得第一次恋爱。他能喜欢她,还能不喜欢你?还不是记得你从前种种好处,念念不忘罢了。她好歹是你表妹,见了她,也觉得跟你有几分肖似,能使他怀念着罢了。”
    乔太太会讲这话,也是给逼急了。但若说不念着第一次恋爱,也不尽然。至少在乔玛玲自己身上是应验了——这几年婚姻不顺,如今黄马克虽将外头断了干净,她心里却生了芥蒂;两人没了最初的新鲜,渐渐有了一些同床异梦的意思。加之她怀上过一次——又掉了。医生说是给气的,叫她好生养着。但也因医生这句话,即便日后黄马克待她再好,每每想起那块血块,她心里总毛毛刺刺的,对黄马克再热不起来了。
    每每这时,她往往会想起从前的种种好来。当初要是她真狠得下心来,穷一些,在外漂泊着吃点苦,有个疼爱自己的人在,总好过现在什么都是冷冷的,从肌肤冷到骨髓里,前头看不到一点指望。
    连那时那么美好的自己都不肯娶,怎么可能娶那个妹妹呢?
    “妈妈冷静些。这是哪里道听途说来唬你的都不知道,况且,假如他当真喜欢,谢爵士那里也不能同意呀。”
    乔太太有些急,“你这个死心眼子。他现在同他儿子置着气,父子哪有隔夜仇?再让葛太太与他宝贝女儿一通说和,这事也就成了五分了;五分,即便三分也不行!要让我知道我存在银行里那些宝贝有三分危险落到隔壁那女人手里……我是死也不能够!”
    乔玛玲冷着脸说:“妈妈,我已经是黄太太了。当初这婚事,也是您求着姨妈替我掩人耳目的。如今又能做什么呢?要是让人知道了,为了银行里那些东西,叫我一朝打回原形,永世不得超生?”
    她急火攻心,对着乔玛玲一阵推攘,“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整个老林家基业!”
    乔玛玲狠狠道:“于是呢?”
    硬得不成,乔太太索性将脸埋在手心里伤心的恸哭起来,“你父亲宠爱那个葡萄牙婊子,若来日她仗着自己膝下有儿,还不知要怎么骑到我头上呢。我没有个丰厚体己支撑,将来我这掉光了牙老太太可靠着什么过活……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果真养女儿不重用哇……”
    乔玛玲委屈的眼睛通红,“妈!”
    “仅就这一次,”乔太太见她动摇,突然抓着她衣摆,“上海有个宴会,我找人打听过了,谢家那小子也是会去的。托了帖子,到时候你也去,我叫人在里头一阵拉拢,让你与他能有一阵子说话时间。宴会上人那么多,也没人在意谁同谁多讲了两句话。到时候,你好好打扮一下,去到他跟前好生探一探口气,看他是真有可能娶那姑娘,还是仅是念着你当初的情分。”
    乔玛玲没说话,委屈的将整个身子都别了过去。
    “世上没哪个男人不念着初次恋爱的滋味。一别经年物是人非,若让他见到你仍旧这么好……”乔太太眼里一阵迷蒙,突然想起她怀胎八月,乔老爷第一次见到隔壁葛老爷新妇时那悲怆的模样。那面色的苍白、眼底的柔情……几近泫然欲泣的她的丈夫,是她穷极一生的痛,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接着说:“论旁人再好,他终归忘不了你的。”
    乔玛玲有一丝动摇。她盯着母亲的眼睛,终于郑重的点了点头。
    母女两又叙了一会子话,两人眼同眼心同心,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母女相惜过。
    送走玛玲,乔太太总算活过半条命,连眼神都一阵发亮的走到电话机跟前,拨了个电话到汇丰银行,张嘴就是:“我那套定窑白茶具呢?”
    那头答道:“一四年存的那套?仍旧在呢。”
    得知自己的宝贝好好的躺在银行里,乔太太仿佛给自己打了剂强心针,顺了口气道,“好的,没事了。”
    ——
    放了狠话出去,只在家等看这等子好戏的葛太太,窝在沙发里听谁先着急忙慌坐不住。听完送莱昂放学路上经过的蝶儿讲完,葛太太手里拿着本小本子,钢笔支着额头,悠悠然轻飘飘的说:“哦~原来还有套定窑白茶具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还有一更吧……望天
    如果没有,那么明天可能就多更一点吧,望天……
    也有可能明天也没更够字数,那么我就只好放一章防盗章了……望天……
    ☆、〇二三  夜十五
    看到斯太太的帖子后, 她毫不犹豫的决定要去赴约。转眼却又像忘了似的, 一整天都坐在研究院操场上的锅炉顶端作计算。临到点了,谢择益几乎是将她给拎上车去的;即便这样了, 开去沪上大饭店的路上, 她坐没坐相的在副驾驶室里,翘着脚在空白纸页里进行一些没有逻辑关联的核算。
    那两位太太来意不善, 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她。等见着沪上饭店了, 她立马扔下手里的纸与笔,在他身旁坐直身子给自己涂支鲜红艳丽的口红,抿了抿, 用五指将一头瀑布似的栗色长发随意抓了抓,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 露出一整截纤长洁白的脖子。
    车停下, 她伸手拢了拢一身肃杀的黑风衣,推开车门走出去时,一改往常懒散与不修边幅, 周身上下散发着足有八成从葛太太那里学来的姿态气势。
    一见她下车,在门厅沙发中坐着的三位女士盯着她,不自觉都站起身来。
    有人明知自己有美貌而不看重,身怀诸多绝技但并不显摆招摇。平时不用, 不代表不会用。
    从前在葛公馆里陪葛太打马吊时,葛太曾提起她这个侄女:“我这姑娘有些不拘小节,自然是做大事的脾气性格,我便由着她喜欢。那些阿猫阿狗的腌臜事也叫她去理, 未免太屈才。”
    虽有些大材小用,但牛刀未必不能杀鸡。
    谢择益在驾驶室里笑看了会儿她的背影,瞬间便不担心了。
    ——
    今天的衣着妆容,允焉是精心设计过了的。因想着隔壁是文人的聚会,又因几年前张恨水曾在小说上说过,最爱中国女人穿简简单单的蓝布罩衫;只因罩衫单薄,她在里头又搭了件草绿色调的、足足吃了五斤丝线的旗袍。近两年不时兴长旗袍,也不兴长袖,故而她的旗袍刚过膝,比外头的蓝布罩衫长一点,从蓝里露出一截挠心挠肺的绿;两手空荡荡的从罩衫宽大的袖子里钻出来,稍一动作,露出白白截胳膊。
    别人都说斯公子是“鸳鸯蝴蝶派”,那他一定不会不看张恨水。
    这身衣服她满意得不得了,只不过日头落下去之后起了风,冻得她在饭店外头直哆嗦。
    她坐在饭店大厅沙发上抱怨道:“三妹妹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不会来了吧?”
    周氏低垂眼眸,笑了笑。
    斯太太道:“再等一等罢。上头刚开始,也不急这一会儿。”
    她想着:楚望如今是什么样了?
    在欧洲那些年,中国社交界稍上层些姑娘都爱捧着她,和她扎堆;里头不乏晚些时候从上海来的,问起,都说没听说上海交际圈有她这位妹妹的名字。
    也十五了,葛太太一定会放她出来交际的,否则不然,上哪里去给她挑户好人家?
    这样想着,允焉十分轻易的得出这个结论:无论什么样,一定是没她好看的。旋即也就自信坦然,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想着,她一边往窗外望去时,正好一辆黑色道奇停在饭店外头。仆欧去指挥泊车,副驾驶室便先下来一位一身黑的高挑女士;那件香奈儿黑风衣,她看中很久了;每每去问,都告诉她:“这件衣服有人先订下了,是依照她的尺寸订做的。”再去打听,想问问能不能照着她的尺寸再做一件,却被告知不会再有了。
    这衣服是她的心结,总想看看穿这风衣的女士是谁,却没想到如此机缘巧合的在上海见到了,便不由得有点以不开眼睛:原来这上海,衣品能与巴黎媲美的,竟也有人在。
    第二眼她便看到黑衣女郎的唇色:是略有些深的玫瑰紫,在她周身衣着的黑和肌肤的白之间形成第三种冷艳的美。
    确实冷艳得独树一帜。一身的高挑的黑正款款朝她们走过来,体态窈窕,步履轻盈。允焉想:真美啊,从上到下都没有一点瑕疵。一会儿便去同她打听一下,在上海是如何订购到巴黎最新一季的风衣的;以及,口红是什么牌子。
    等到能看清那人的脸时,允焉猛地一下极为失态的站了起来!
    周氏见了她,心里虽是一惊;转而想想,出落得再漂亮标致,脾气性子再厉害,大的那个她都不怕,还怕这小的?倒也还算沉得住气。
    伸手抓着允焉将她压坐下去叫她镇定下来,这时,她又见那两道奇驾驶室里钻出那个一身黑的男人:姓谢——出门前她才听乔太太讲过他家厉害之处;见那两人一前一后的过来了,周氏自己手指上劲却用狠了,将允焉生生掐的嘶了一口气。
    斯太太见着楚望,却是眼前一亮,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笑着走上前去道:“三姑娘。”
    楚望心里倒是吃了一惊,嘴上说:“难为斯太太记得我。”转过头盯着眼底颇有些难以置信的另外两位,仍旧保持着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二姐,以及,周太太?”
    周氏微微抬起脸颊,“林太太。”
    楚望听完,心里吐槽:哦哟好厉害哦。嘴上说:“哦。”
    谢择益刚走近了一点,听到这一声“哦”,险些笑出声,忙低下头掩饰住。笑意没尽,一抬头,便见着周氏远远的盯着自己的脸在看。那神情与其说是在打量,不如说是在窥探。
    他收敛起笑容,三两步上前去,将她落下的围巾递给她。
    这一下,除了周氏,屋里另外三人都在看他。他不大想进行自我介绍,无奈斯太太问及,他简短的说道:“谢择益。”见斯太太目光在他和楚望身上游移,又补充一句:“葛太委托给三小姐的车夫。”
    斯太太客套道:“谢先生一同?”
    谢择益道,“不了,多谢斯太。我就在这里等。”
    仆欧带四位女士往楼上去了,谢择益随意找个沙发椅坐下来喝茶看报纸,许久了,仍能感受到那对母女频频投来的好奇打量目光。
    ——
    沪上大饭店一层有个大舞场,二层是半个平台,是吃西餐喝酒聚会的地方;边缘修了阑干,方便请歌星在一层唱歌,或是晚上众人跳舞时,二楼也能远远观瞻。三楼说是三楼,其实也就像是歌剧院里筑在高墙上一间一间的隔间,正好能容一桌几人吃饭,也能拉开帘子,临窗看戏。
    跳舞场已经收拾出来,陆陆续续有宾客进来。二层却清了场,二十余人聚在一张长桌上吃饭。
    四人在三层一间雅座落座,仆欧先递进一壶茶来斟上。
    从楼下上来的时间里,允焉已将楚望打量无数次,却怎么都挑不出她半点毛病。现在心里耻笑她那身风衣“兴许是仿品”,又想拿她与那军官的轶事来讥讽她。刚张嘴说出一个“那个谢……”旁边周氏在桌子下头狠狠掐她一把。允焉偏过头看周氏,周氏便横她一眼,叫她住嘴。
    斯太太听闻却接过话头去:“逊氏洋行,谢爵士长子?”
    楚望道,“不大清楚谢爵士身家。他与我姑母交好,由她托付,谢先生在上海方便照料我。”
    刚才那番打量,斯太太自然从楚望眼神里看得出她对谢择益压根没半点别的想法,有些流水无情的意思。她点点头意会,这才又同周氏母女讲奇闻似的说:“我从前在日本时就听说过,香港有位谢鸿爵士富可敌国,也不知真假。”
    允焉身体略略前倾,颇有些好奇。周氏垂眼喝茶,默不则声。
    斯太太又笑着打趣:“旁人说,‘有是有,只是不知道敌的是哪个国’。”
    周氏干巴巴笑两声:“不过是个惟利是图的奸商。”
    斯太太感叹道:“能惟利是图到一大帝国心悦诚服的给他授爵,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能办的到的。”
    周氏脸色一阵差过一阵,面上仍还维持着笑意。又拿日语叙了些只有在日本生活过得人才能懂得的陈年趣事,又将气氛缓和回来了。
    听得楼下有动静,楚望掀开帘子往楼下看去。声音大了一些,允焉探着头看了一阵,也坐不住了,走近她身旁往下看去。下头乌压压一群人,允焉一眼便见到一个清俊挺拔的影子,不由的小声脱口而出:“言……言桑哥?”
    带给楚望更大震撼的,是下面那群三五扎堆的,占据了她整个中学时代语文课本的人物;也是带给她支配了整个中学时代原始恐惧的一群——“朗读并背诵全文”们。
    允焉皱着眉头:“在英国时,我认得他们之中好几位。他们不是向来最不喜言桑哥,这一遭将他孤家寡人的请过来,打得是什么主意?”
    斯太太叹口气,“明知此路不通,他偏要行此路……老爷为此没少生气。知道你们姐妹两与他从小一块长大,这番叫你们听一听他如何在人前丢丑,回去耻笑他两回,叫他知道‘此路不通’,以后也不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周氏对于斯太太的心理是再明白不过。
    两位妙龄少女立在窗边,斯太太与她都看了一阵。不比较不知道,两个丫头一比,一瞬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女儿的品味气势、什么都给她比了下去。
    “穿错衣服了。”
    周氏将种种缺陷都归结为着装:“今天不该耍聪明穿这身学生装,同那黑风衣一比,就像个上不得台面的中学生似的。”
    不过有件事她给忘了:她女儿本就还是个中学生。
    但是周氏知道她闺女文采极好。人有点本事放在那里闲置着,一有机会,总舍不得放着不用,她只怕允焉到时候沉不住气,一朝上前去为他帮衬,两人一道受这群文人鸟气不说,还容易丢人现眼。故在来之前同允焉再三交代过:“无论到时候旁人将斯少爷欺负成什么样,你若是有什么可以替他辩白的,只坐在斯太太身旁替他说两句;切莫去那群诗人作家面前多嘴。”
    楼下一群人刺来探去,楚望立在窗边听了好一阵,基本也算是搞懂了哪一位是几年级的语文书上哪一篇课文的作者了。
    实际上,这场“餐会”十分有名,有名到以至于能载入二十一世纪高中课本里。这是一场语丝、新月多年凌厉檄文论战的唯一一次停战,看起来是集体向归国才子的拉拢、是合起伙来将火力对准喝洋墨水、具有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文化界代表人物,实际上是因这批人之间有诸多私交,彼此对友人“婚外情”“三角恋”“滥情”“摒弃旧式妻子”的私事心知肚明,也因自己也与这些词语脱不开关系,故而在包庇友人的同时,也给自己撑起一柄□□;而《欧洲情书》问世与火热,正大大刺痛了这群文人的表面清高骨血,私下却滥情冷血的敏感神经。
    他们要向《欧洲情书》的作者讨个说法,要让他低头认错,向他们求饶;甚至于自己以身试法,表示愿意同他们同流合污,这才肯开尊口接纳他入“中国文坛”。
    她接着看下去。以周先生与徐先生为首的,就《欧洲情书》缺乏“中式幽默”率先对他口出刻薄之言,一说他的玩笑太过西洋式“刻薄”,故而不够中式玩笑“雅致”;言桑淡笑反驳道:“我全文里并无半个字与‘幽默’有关系。我不爱幽默,我只想刻薄。”
    他此言一出,在座许多人纷纷拍桌而起,诸如徐先生友人沈先生之流,一开始引经据典对他在内乱外辱之际却只醉心“通俗文学”“娱乐文学”进行批驳指责;言桑则优雅笑道:“沈先生一定是未见过我十五岁时的手迹了”。
    他说完这话,另一位张先生猛掼茶盏,满嘴喷雾的对言桑进行人生攻击,说他:“鄙薄、短浅、无趣”又“无半点民族气节,根本是给资本主义思想同化的异端,不配呆在中国大地”。不等言桑答复,郁先生干脆张嘴大骂起来,其用词之粗鄙如同山野村夫,跟所谓“文人雅士”形象没半点关系。郁先生成功吸引饭店众人目光,也将饭店中女眷臊得不行。
    当年这场论战的胜者之一的周先生,在他的文集中是这样记载这场论战的:“同赴沪上饭店晚餐会,席上有徐、周、沈、张……等人。席将终斯语含讥刺,直斥之,彼方争持,鄙相悉见。”一个“鄙”字,定义斯言桑为“卑劣之人”;这篇是非黑白颠倒的文章,却成功载入了史册,成为丑化斯言桑的著名段落之一。
    允焉气得脸黑一阵白一阵的,拳头捏的死死的,几次听到不分青红皂白的批驳与脏字,一下下捶在栏杆上。
    周氏见她状似忍耐不住,大声唤了一声:“允焉!”见自己失态,又微笑着补充道:“渴了就过来喝口茶。”
    斯太太与楚望都十分淡定的观望着。斯太太自然不用多提,楚望是早“熟读并背诵全文”过了的,甚至还做过无数篇关于这段论战的阅读理解,自然更不在话下。偏着头又听周先生说了一阵,这才起了身,对斯太太微笑着说:“我去替他说两句。”
    斯太太并未阻止。周氏和允焉都吃了不小一惊,尔后则脸上带着笑,本着以看她笑话的态度,更加用心的看楼下那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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