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说:“听说有致信去巴黎理化专科学校和意大利皇家科学院。”
    “不是还有哥本哈根么?”
    “噢不!我听说玻尔是个踢不好足球的偏执狂数学家!我希望是伊伦与他的夫人,千万不要是玻尔!”
    这人刚讲完话,楚望与罗伯特身后走上来一位面色森森然、大眼高鹰钩鼻的西装男。西装男以他傲视群雄的身高,静默无声的走到众人身前,轻描淡写的看了那群新年面孔一眼。
    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了。
    玻尔静静的问:“你们是哪一个小组的?”
    “g小组的!”那群人无不欢快的奉承。
    “哦,盖革计数小组。如果你们想来i组做微分计算,我随时欢迎。不过目前,i小组是这栋楼中最精英的小组,很明显,你们的能力并不够——甚至差于一位偏执狂数学家。”
    此情此景,仿佛刚到霍格沃兹的格兰芬多们遭遇斯内普,就学院自信度及高贵度,格兰芬多们被狠狠嘲讽了一番。
    奥本海默嗤一声笑出来。楚望拧了拧他,不过为时已晚。
    玻尔又转过头来俯视两人:“哪个组的?”
    “i。”奥本言简意赅,“我不介意与你比赛算微分,亦或是踢足球。”
    楚望也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背后那群年轻人作鸟兽散。玻尔的视线在两人眼前冷冷逡巡,“发表过什么文章?”
    “nature,分子带光谱的频率与强度;physica,玻恩奥本海默近似法。”
    “噢,”玻尔这个噢尾音拖得极长,“很遗憾,我没有引用过你的论文。”
    奥本海默微笑,“不急。我期待有那么一天到来。”
    玻尔无视大眼萌颇欠揍的笑容,转头来问楚望:“你呢?”
    “我名不见经传。”
    奥本补充,“她的著作今年极可能荣膺第二十届诺贝尔奖。”
    “linzy。”他轻笑一声,“第三作者。”
    “无分贵贱。”
    过招三个回合,玻尔勉强放过两人,“上楼熟悉一下地方,开始工作。”
    i小组办公室在五楼。三层防盗,加厚的墙壁中间恐怕加了多层隔音。实验室里除了三台手摇计算机与两台扰频器,只有资料与计算纸。
    i小组总共十人。其中五位数学博士,四位物理学博士,就她一个文凭还没拿到的大学生。她不是十分熟悉近代史上闻名遐迩的数学家们,故而扫视一圈,并没有谁看起来十分眼熟。而物理学家中却有一位十分清秀的,不笑时嘴角也是上扬的,看起来十分慈眉善目,故而她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关好门窗,玻尔言简意赅步入正题:“ignite是什么?”
    下面稀稀落落的回答:“boom!”
    众人都笑了。玻尔仍旧沉着脸说:“所以,在这里,无论是物理学家,还是数学家,未来很长时间,我们都要停留在受力计算与构想阶段。因为这里是城市,我们仅有的场地,是你们能见到的,楼下的足球场——确保第一次试验,在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之前,无论如何万无一失。”
    那位慈眉善目的物理学家说:“可是理论与实际,有巨大偏差。我们计算的再精准,也会存在诸多方差。”
    “那么降低那些差值。”玻尔不容置疑的说完,接着将所有目前从香港大学研究院送来的一手资料,又分别送到众人手中。
    四位物理学家里,除了玻尔与楚望,其余人都不是知情人。一下午时光里,她都在物理学家们的惊呼声、数学家们在草稿纸上快速的验算声、手摇计算机声里百无聊赖的度过。
    一下午时光,没有人通过那一句“boom”,从炸|弹的爆炸方式,将脑洞开到如何使裂变产生的中子不逃逸这一点上。只有那位清秀小帅哥,在验算稿纸上画了幅素描画——活塞式咖啡滤壶,并在递交今日工作成绩时,毫无疑问的遭到了玻尔一顿痛斥,并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我怀疑徐请来了一位画家。明天,你没有给我双份设想与受力计算,请不用再来了。”
    楚望生怕他就此放弃这一有可能引导出枪式引爆的创想,于是慌忙上前去宽慰他:“我知道你的设想:高压状态下,瞬间密度提升。对不对?”
    奥本海默看在眼里,“你不用安慰他。我这位师兄,费米教授,心里可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喜欢玻尔罢了。”
    楚望大惊失色:“什么教授?!”
    清秀教授向她友好握手,“恩利克·费米。林致,我拜读过你的论文。”
    楚望几近按捺不住狂喜心情,抓着他的手几乎不舍的松开,“不过是第三作者而已。费米院士!久仰大名!听说你难得实验也是一流,实在厉害!”
    奥本海默在一旁默默盯着她的咸猪手:“第四位绯闻对象。”
    费米脸上仍旧笑得友好,心里恐怕已经被东方女郎的热情吓坏了。
    她唯恐自己的脑残粉状态有损国家本不怎么美好的形象,于是赶紧遏制住自己的麒麟臂。
    三人最晚离开实验室。下楼走到二楼时,一位着白色长衫的漂亮女士推开一扇门,里头十余位女士坐在无线监听装置前戴着耳机进行监听工作。
    “她们在监听谁?”她颇有些好奇。
    “谁知道?其中一定包括背诵了保密章程的我们。”奥本撇撇嘴。
    “随时随地?”费米问。
    “随时随地调频。虽然覆盖不全面,但是全面的心理覆盖。”奥本道。
    她笑道:“那么我猜刚才她们是故意将门打开给我们看的,目的是为了——吓唬住我们。”
    “我认为这实在是很蠢。不允许任何资料带出实验室,那么脑子可以带出去吗?监听,我难道不会拿笔写?”奥本道。
    他这话刚一说完,两人身后突然出现一位黑衣黑帽檐便衣警卫。此黑衣人轻而易举一手将奥本反擒到地上。周围人群发出一阵惊叫,一哄而散。
    奥本海默似乎一早就知道后头有人跟着,忍不住大喊:“我当然知道还有多对一实时跟踪,我又不傻——”
    便衣警卫毫不留情,一膝盖抵到他背上。
    他被压趴在地上,大声喊痛:“我下次不耍嘴皮子了,我发誓。”
    黑衣人终于放开他,三两步走开,消失在人群里。
    楚望吓了一大跳。原来除了实时监听项目,还有与监听同步的实时跟踪。
    费米拍拍他的肩,记性颇好的将玻尔的话现学现卖:“‘确保第一次试验,在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之前,无论如何万无一失。’”
    ——
    在研究院的第一周就在围观及参与这两位后世原子|弹大佬的拌嘴中度过。这一周里,i组的唯一成果是:就中子逃逸,提出了一个瞬间性的高密度铀核概念。
    进展虽是一小步,却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大步。
    她已十分满足。
    谢择益每天一早开车送她去研究院,五点一刻接她吃晚餐后回家或是回家后吃晚餐,从未迟到一次。一开始谢择益还会询问她的口味;不过一周时间,他几乎将她的生活习性与饮食习惯摸了个透彻,几乎每一次提前订的饭店,味道竟都十分合适。
    她一度拒绝吃鱼虾蟹。起初,谢择益以为她高蛋白过敏或是单纯厌恶海鲜;在发现她偏爱热带水果,不爱吃葡萄、石榴、苹果之后,晚餐桌上又出现了鱼、虾与蟹——剥了壳,或是去了刺的。
    其实她只懒得花精力去打理刁钻的食物。虽然爱吃,但是她从不劳烦旁人,也不自己花时间与精力去动手,并自动将它们归结为——不爱吃的菜;但若不经过她开口,面前便有削好的苹果、去皮与籽的葡萄,去壳的虾、整块的蟹肉,她自己还是很爱这些食物的——事物也是,生活也是;她从未发现过自己这一特点,仅一周,却被谢择益看在眼里,并看得透彻。
    没有了葛公馆那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与诸多名厨,福开森路的生活质量却仍旧未曾降低。她十分困惑:谢择益这人从小到大应该从未缺过什么。如今什么都给谢爵士斩断了,他竟自己同时身兼数职:守时的车夫、有洁癖的仆从、叼嘴的厨子,都是他自己;而那个优雅而龟毛的阔少,仍旧是他谢大少。
    突然江湖落魄了,她曾一度以为这人过得很凄惨,并本着一点歉疚与同情邀请他住进福开森路;后来突然发现,这人仍旧活得像个贵族,丝毫不见寥落。稍稍打听,他十分爽快的透露:“工部局巡警月俸三百大洋,我能比他们多拿一点。”
    她汗颜。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薪水是按英镑支付还是按银元支付,标准果然不大一样。
    他这样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有他在,永远不愁没话可聊;聊天永远是开心的,聊完之后,你永远记不得聊过一些什么;该消失的时候,来去如风,一刻也不多作停留,甚至让你深刻怀疑这个人是否曾经来过。
    就如照顾她周全,似乎是在敷衍一项事业。而他敷衍得极为周到,让人觉得似乎真的在一门心思追求一位女士,除了当事人本人,没人看得出丝毫破绽。
    她能感觉到谢择益对她是有一点点好感的。这世道间任何一位绅士见到任何一位稍俱姿色的适龄女性时,这种程度的好感都普遍适用。毕竟大部分优质男性一见钟情的先决条件是——一位美人,仅此而已。“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很漂亮”,但是这一点点窘,道不足以让两人有更多想要介入对方生活的欲望。
    对于谢择益,除了这种最普遍适用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外,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信守诺言,对葛太太的托付一诺千金,是必定要鞠躬尽瘁鞍前马后,由不得她有一点闪失的;故而也格外上心,也格外小心。
    她给过他别的选择了。他选择更绅士更操劳一些,她犯不着为此内疚。目前这种程度的关系,她觉得,很好。
    谢择益的存在无疑给她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安全,同时也有些许的不安。她自认自己善于观察,迄今为止她所知的谢择益却仍旧是流于表面的:他这人有着动物性。自带气场,又进退有度,懂得适时隐藏自己。你无知无觉之间,他早已将你的脾气秉性摸了个八分通透。剩下两分,感兴趣的,他留给自己闲暇之余慢慢把玩,权当消遣。他循着你的秉性,自然轻轻松松也将你哄得心花怒放。
    或者说,他将真实的自己深深藏起来,只给人看他为人最浮华的表象,你将他猜不透;但你无需愧疚,因为他本性的细致入微,无时不刻都在体贴告诉你:你不了解我,没关系,你也不需了解我。
    所以,请放下防备。
    随风潜入夜,大约是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
    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被煮的那只青蛙。
    ——
    福开森路里一直是一种宁静却不乏味,而那个周五下午真真的到来,却是带来了真正的热闹。
    那天谢择益本打算带她去吃一家匈牙利香橙鹅肝,饥肠辘辘抵达店门口,哪知那家店前一夜被两股势力械斗打得店面俱毁,自然是吃不了。改主意回家自己烹饪梅腰肉,买好菜到公寓楼下,正巧遇到真真与林梓桐一道向门房打听她的住所。
    愈发英挺倨傲的林梓桐,后头跟着个白洋纱旗袍小貂毛,白而俏的薛真真;她则在浅灰毛线长裙外头套姜黄色大衣,跟在一身漆黑军装、手里拎着菜的谢择益后头;四人突然打了照面,楚望与谢择益倒还淡定,对面两人着实吓得不轻。
    四人相对无言片刻,谢择益先说:“你们聊,我先去做饭。”
    向众人展示了自己手中的鸡鸭鱼,转身大步扬长而去,留下的另外三人更是无语凝噎。
    “你怎么来了?”
    她本是问真真为什么这么快回上海,不料林梓桐却急忙向她解释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三妹妹,上次一别诸多事务缠身,我的身份去香港又有诸多麻烦关卡……前几天赶过去,葛太太却说你已经回了上海。她不肯向我透露你住在哪里,在上海你又没个落脚地,我便请求薛小姐带我来找这里。”
    “谢谢。”
    “父亲报上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薛真真见两人神情生分尴尬,只好打圆场道:“两年之内咱们政府干了无数大事,全国上下谁不知道啊?偏生前年军中大减员,林中尉忙一些,倒也情有可原。”
    前年之前,国军大清肃,裁员三十八万,林梓桐却坚|挺的留了下来,军衔越升越快,想来也是真的忙。
    她才懒得管林梓桐,转头问真真:“倒是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一考完试,马不停蹄便来了呗。姓叶的一门课不及格年后重考,若不是有林中尉大人一路护送,我也没这么快见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往公寓楼里面走,边走边打量说,“旧了些,也不够气派,不过胜在有电梯。”见那门房不停打量她们三人,真真几步气势汹汹走过去,将那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几个来回,盯得他双手都没地方可放了,才总结陈词,“……这门房长得忒寒酸了些,多少钱请的?换掉换掉!没得坏了你们这楼住户的门面。”
    说罢她擅自去揿电梯铃,边说边扭头问楚望:“几楼?”
    “三楼。”
    一道上了电梯,沉默的等着电梯将三人载上三层。出了电梯,真真又笑问道:“这么沉默做什么?”
    楚望开了门,真真一溜烟钻进去后,第一句就是:“梅腰肉,好香!”说罢自来熟的四处参观:“戴文郡奶油!谢少好品味。”
    楚望指指自己,无奈笑道:“你怎知不是我?”
    真真推她:“走走走!你是个谁?”
    林梓桐仍旧尴尬伫立在门口。没得楚望指示,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择益转小火,洗干净手出来一眼看到薛真真。
    “薛小姐,好久不见。”不等她客套寒暄,下一句语出惊人:“楼下新开麦分店,每天六点三刻新出炉的面包仿佛拉响长空警报。去看看?”
    真真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哪有麦分香?我只嗅到白兰花。”
    谢择益人高手长,不由分说将她拐出门去,将私人空间全权留给生疏的兄妹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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