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讶异:“那位不曾露面的华洋川扬厨子是你?”
    “还算合胃口么?”
    “十分……好吃。”陡然想起别人一片好心,她非但不承情,还指责他“奢靡无度”;当即被打脸,实在不太好看。脸上讪讪的,又问,“因太过好吃……所以实在想象不到。”
    “对食物挑剔惯了,不论谁,久而久之也能成半个厨子。”
    她盯着他手里那只羊,不知怎的想起一道苏格兰搞笑名菜:“haggis?”
    欧洲人对于内脏颇有偏见。动物内脏,不论鸡鸭鹅羊牛,统统挖空内脏,将身子骨架作为天然盅,在里头或炖或烤上水果麦片。逢年过年请客吃饭,一桌人凑在一起对整只羊操练刀叉,好不热闹。
    谢择益笑道,“你似乎对我的国籍有什么偏见。”
    举起的右手里正握着一袋羊杂碎:“内里是个地地道道的贪吃中国人。”
    楚望心里暗自好笑。贪吃的不一定就是中国人,但是会做好菜的一定不是英国人。
    杂碎汤炖上,香葱孜然羊盅与羊肚包蒸上,满屋飘香,纵然不够饿,光闻着味也实在消磨人的意志。
    厨房里的仗打完了,谢择益倚在门口看了眼她带上来的几十封陈年已久的请帖,便毫不犹豫的扔进竹篓。
    她靠在长廊墙壁上,试探的喊了句:“谢先生?”
    “嗯?”
    “找到新公寓了么?”
    谢择益装作黯然神伤,“我这么招三小姐嫌弃?”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择益笑了,“葛太有意将我与你凑作一对。”
    “我知道。”
    两人都一同沉默了一阵。她又说,“小姑妈我是知道的。但是蒋先生又是为什么?”
    “我想是我妹妹请他去委托葛太的。”
    她不解。
    谢择益想了想,说,“我与我父亲不和许久了。他想让我回英国安定,我偏不如他意,所以他也偏不如我意。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家里人替他与我着急。若是这事能搭上葛太替我劝说,大约是这世上缓和我与他父子关系的唯一途径。”又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三小姐不知道么,你就是葛太那一条线。”
    这么一解释,蒋先生的来意她是明白了。不过对于谢择益这人,她仍旧有更多的不解,从国籍上,从历史上……于是小心问道:“我记得,在英国公立医院出生,便认定为英国公民,对么? ”
    谢择益知道她想问什么,笑着说:“为什么非得来上海,是么?”
    不等她承认或否认,他接着说:“三言两语讲完,不能使任何人信服,甚至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如果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为什么。”
    她点点头。
    他没讲,她反倒陷入另一种沉默,来自她所知的历史。
    若是他回去香港,十余年后,那么作为十万英军之一被日军俘虏;留在上海,那么八年之后被日军投入集中营;若是返回英国,等着他的是法国或是北非战场。不到三十岁的谢择益能够活到后世的可能性极低;缺胳膊少条腿,兴许都能算得上十足的幸运。这么想来,那日元朗镇上说他孤独终老的卦象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她知道葛太太想要撮合她与谢择益,也知道她这出棋子实在高。若是旁的不知道的人,只道这远东第一金融中心何等繁华盛世歌舞升平。她又不是没看过《茶馆》《骆驼祥子》,不是没听过沈崇明与景明楼。将自己全副性命托付给不受中国法制惩治的租界警察?除非她疯了。
    偏偏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时候,身边谢择益应了她全部要求:饮食起居、身家安全由他照料,无不可靠。
    即使她不愿意,也没关系;谢择益是知道一位年轻女子独身出入暗巷的下场,他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她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非常需要谢择益。
    她喜欢谢择益这个人,和她喜欢葛太太是一样的情感,跟爱情没有丝毫关系——是抛却异性这层身份,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欣赏。异性欣赏异性,旁人往往容易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待。
    正如谢择益这个人。他有他的优秀之处,女人看他的态度仍旧是戴着有色眼镜的两面派:要么心醉神迷,要么对他圆滑世故与油腔滑调厌恶之极。谁又会抽空看看他别的好处:其实他这样一类人,竟然会有闲心在窗外滴水养着三十余朵白兰花?
    他确实有趣,她也确实无聊。就好像许多欧洲人择偶标准不在于外表美丑,而在于一个人是否灵魂有趣。
    她喜欢这个人,现下也需要这个人。名声?该毁的已经给那位便宜父亲毁得差不多了;没毁得,这两日邻居们该误会的也误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论成没成,葛太太想必都会为她清场。
    她又何必矫情的非叫别人搬走,再一日三趟的来为她前倨后恭呢?
    “所以我与我父亲和好的可能么?”谢择益无意之间又拿她开涮。
    虽然明知他讲的是笑话,她仍旧扭头看着谢择益,认真想了想,说:“我不懂得恋爱,也不曾试图懂得恋爱男女脑子里在想什么。”
    “嗯。这一点我有很深刻的了解。”
    “但谢先生,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一位天生的情场高手,你兴许需要一位更知风情的漂亮女士,兴许不一定得是使谢爵士满意的、同时又愿意留在上海的英国女士,那太难苛求了。但是我想是不适合你的。”
    谢择益仔细听完,突发奇想的问道:“假使你我订婚呢?”
    她摇摇头,笑着问,“那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谢择益仍是说,“哪一类的好处?”
    “你需要恋爱。”她偏过头认真盯着他发问。“而你也这么认为的,对么?”
    谢择益被她盯笑了,“从没有人这么认真的问过我这个问题。今天之后,我才知道,这类问题还能有这种发人深省的思考。”
    楚望认真思考,认真回答:“我想我们应该不会谈恋爱。所以无论谢先生觉得我们适不适合,我都欢迎你继续在福开森路的公寓住下去。不论我姑妈是出于什么考虑将我的身家安全捆绑给你,我想她不至于会害我。但这也只是我的建议——到底要不要住下来,仍旧看谢先生你自己。”
    谢择益心里笑道: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是权衡过后,认为他不搬家对她更为有利,所以劝他住下来。
    说是请留下来,实则在三言两语划清界限。你太理智,而我需要恋爱。你我本不是同路人,所以请不要对你有丝毫非分之想——并且你认为我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认清这一点之后,你承认你仍旧需要我。
    这得是多么理智的脑袋才会得出的结论?
    突然楼下有人揿铃,门房来请,说是越界筑路有人来请林小姐。
    说罢,她手里拿着大衣推开门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将大衣套在身上,高高的衣领将洁白的脖子遮了起来。
    那两点红色的痣没了。
    一开始,他本想像往常那样说一些场面上的委婉动听的话来婉拒她的好意,诸如:“我暂住工部局,找到新公寓就走。事再多,三小姐在我这里是头等大事。”或是“不为别的,只当一位男士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永远为女士效劳,可以么?”
    但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以前不怎么觉得,现在之后,他突然有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想看看,这个人有朝一日若是真的恋爱起来,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都很在乎遗产……呃……你们不知道即使在法制健全的现在,人居海外,也是可以洗钱的吗?好歹等那两人回国好吗?急什么。
    况且这笔钱回来了,根本也无法给女主提供爽度。钱要是落到她手里,第一件事很可能是去买爆轰实验的金属药膜。
    ——
    *关于斯与林,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细水长流的透露这两人的关系。在上海未来某一章,约莫1520章?左右会有一封相关的信,会从头到尾非常仔细的告诉你们他的生平,这两人的感情从何来,到何处去。但是在这之前,我真的没法细水长流的将这个秘密解释出来。
    ——
    *关于工作,我会写的,但是请不要催= =未来关于核物理的走向,其实曼哈顿计划都讲的很多了。再仔细一点,已经上升到国家机密高度了;粗略一点,我自己有一些另类的归纳,会讲,但是物理学知识点并不多(敲黑板);物理讲再多一点,像群里小伙伴们所说的,我干脆不要写文了,直接开一篇现场答疑文好了,有什么疑点请再该章节下面留言,我请学霸给你们解答。
    ☆、〇〇三  炊烟之三
    冬日里天暗得早。刚到饭点, 外头巷子里视野到不了五米之外。幸而还有两盏聊胜于无的枯黄路灯光, 勉强使她看见了黑暗里吸烟的犹太青年人。
    见她出来,不疾不徐捻灭那支烟, 拿着两只信封朝她立的公寓楼门口走来。
    楚望瞬间乐了, 笑道:“罗伯特,谁请你来的?”
    他先交了一只信封递给她。
    牛皮纸信封打开, 里面是一份上海研究室的合同。上头标着:薪资二百二十。
    隐约记得这个时候作为知名海龟、北大教授的胡适的薪水也才二百四十。
    有这个薪水在, 已经是无冕贵族了。她将所有东西收回信封,笑问道:“我们工资是谁发的?”
    “有大老虎在,卡文的研究基金还不好申请吗?乔治五世, 或者鲍德温,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你们的政府。”
    “在中国花英镑不心疼, 是么?”
    “我们还等着来自你们的铅衣。”
    她叹口气。
    她立在公寓楼门口背对着门房同奥本海默讲话, 奥本海默突然抬起夹着烟头的手指,往她身后指了指,说:“我恐怕已经成为你的下一位绯闻对象。”
    门房正探着脑袋偷听他两对话。一见她回头, 立马缩回脑袋,假装若无其事的看报纸。
    “出去走走?”
    “热水管冻住了,我去买只浇水管。”她说。
    “来时我见电车站附近有一家杂货铺。”
    她将冻红的双手揣进风衣口袋,两人一同穿过漆黑巷子。
    奥本海默笑了, 从大衣内侧衣袋里掏出第二只小信封递给她。
    第二只摸上去厚而沉,还没打开就知道是面值五元的银毫券。
    “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徐让我交给你的,据说是你这一年薪水, ”奥本海默慢悠悠的笑着,“算起来似乎比我薪水还要高?”
    确实很高了。据她所知梁璋每月薪水也才一百块。
    两个法国警察从两人身后巡逻着经过。
    奥本海默看见那两名警察,说,“徐叫我也来上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与你熟识,叫我凡事多关照你。怎么,到上海来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也拿不准。租界对中国人不甚友好,中国人里对独居女性尤其不友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有一间小公寓,每月还有二百二十块,总不至于要流落去住到石油桶搭建起来的棚户区。
    “听说你卷入了徐的婚姻纠纷,怎么,他要娶你作第二任夫人?”他突然笑着问。
    “你信么?”
    “不信。若是梁是女士,说不定他们会认为他会更乐意娶梁。倘若我也是一位女士,恐怕也会经历你的遭遇。我们犹太家庭嫉恨犹太族外婚姻,所以很抱歉,我庆幸我不是一位女士,否则会比你更为不幸。”
    “感谢你的庆幸。”
    穿出巷子,抵达电车站背后的杂货铺。杂货铺门口木头门面上贴着满满的、毛笔写就的一张一张纸制卡片。卡片上写着本店出售所有物品名字,诸如象棋、夹尺、毛笔、墨汁、砚台一类的文具,也有棉布毛巾、马油、发蜡与拖鞋,甚至还有百雀羚面霜。
    她选了今天买漏的用以擦洗厨房木台与浴缸面盆的毛巾,附带一双拖鞋与浇水管。
    奥本海默指着店内用以照明的蜡烛,拿文法不通的中文问杂货铺老板:“处处租界供电,有电灯,你,不开?”
    老板说:“一度电三角五分钱呢,一个月动辄五六块钱,除了洋人和有钱人,谁用得起?”
    奥本海默勉强听懂大意,似懂非懂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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