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珩领命去了。朱瑞看回阶下众臣,“宋阁老,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贪污那六十万石粮食。那对山东布政使张茅的证词,你又怎么解释?”
    宋越不紧不慢道:“臣以为,有的人做了亏心事,让别人知道了,想要掩盖,甚或是栽赃他人,以保全自己,倒也合乎情理。”
    他并未指名道姓,但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至于张大人,臣倒是有一事,想问问张大人。”宋越继续道,“张大人知道自己贪污税粮,是必死无疑了吧?无论是与谁合谋贪污,张大人都是罪责难逃。可张大人你知不知道,有一项罪名,可比贪污要大数倍,你知道是什么吗?”
    张茅不明所以,“宋阁老言下之意是?”
    “皇上,臣恳请先等黄公公回来,再行详述。”
    朱瑞点了点头,“准。”
    不一会儿,黄珩回来了。
    自打他入殿,徐延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虽然,他自己对结果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徐家家大业大,在京城有很多铺子和仓库,有的租赁出去了,有的还搁置着。六十万石粮食虽不少,可他这些铺子和仓库,装下这些粮食那是绰绰有余。
    黄珩带着锦衣卫,随便去几家他名下的铺子,一搜就搜到了。未免天子心急,他便率先回宫回禀,锦衣卫则还在继续搜徐延其他的铺子和仓库。
    徐延是贪官,徐家多的是来历不明或者不可言说的东西,府里搁着值钱的,那些不怎么值钱的就放在他名下的仓库里。那些没有租出去的铺子和仓库,管理也很是松散,偶尔装进些什么,因为也都不是名贵之物,是以也不派人严加看管。
    况且,因是这样一个贪官家的家奴,看管之人打进府开始便被教导要铭记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该问的事情,绝对不要问。
    所以这些粮食被半夜运进这些空仓库和铺子的时候,看管仓库的人也没怎么过问。只看是贵妃那头的熟人运来的,便也稀里糊涂地收了。
    徐延哪里知道,昨夜一夜之间,那些原是在宋越仓库里搁着的粮食,竟全部跑到了他自己的仓库里。
    “找到那批粮食了?”朱瑞问。
    黄珩点了点头,“是山东的大米。”
    “可去看了宋阁老的仓库?”
    “回皇上,看了。没有粮食。”
    朱瑞脸色愈发不好,沉思片刻后道:“宋阁老,你接着方才的话,说完吧。”
    “是。”宋越微微颔首,“臣以为,追究徐阁老为何要贪污六十万石粮食,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
    他停了一下,不再往下说。
    朱瑞:“是什么,说。”
    “是徐阁老如何要屯着这么多的粮食。”宋越继续道,“一个成年人一年吃的粮食,不到五石,六十万石粮食,足可供十二万人吃一年。徐阁老,你家有这么多人口吗?还是,徐阁老想要养这么多人,可是有什么目的?”
    话音落,在场鸦雀无声。
    龙椅上的朱瑞登时打了个寒噤,想起郑贵妃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还有道人来解出的那个字——反。
    那张茅虽老,反应却不慢,一个结实的脑袋,又往金銮殿坚实的地板上磕去,“皇上,此事与微臣无关,微臣,微臣绝不知情……”
    徐延是老臣,这么多年在朱瑞身边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一条贪污罪是搞不到他的。这一点宋越很清楚。
    可是心怀不轨,意图谋反就不同了。
    这是每个君王的底限。
    第161章
    因贵妃做的哪个“反”梦,朱瑞这几天本来就睡得很不好。如今这六十万石粮食铁证如山,正与贵妃之梦联系起来,让他不寒而栗。
    这么多年来,徐延遍植实力、广布党羽,以致如今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要说这有能力造反的,满朝文武,除了徐延没有第二人。
    他竟然放任这么个位高权重的臣子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
    未知的恐惧总是经不起想象,朱瑞一想,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徐党中的臣子见形势不对,便立刻有人站出来为徐延执言。
    “皇上,这么多年来,徐阁老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一心为国为民,其对陛下之心更是日月可表。宋阁老仅凭这六十万石来历不明的粮食,便臆测其有不臣之心,未免太过草率,臣恳请陛下明察。”
    “臣附议,臣不相信徐阁老有反心,徐阁老不是那样的人,还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徐延原是眉头紧蹙,不发一言。可见到这些人为他求情,一时便心道:坏了。
    朱瑞是个喜欢猜疑的人。前些日子宫里才闹了什么怪梦,如今这堆粮食便与那梦境吻合,显然直撞到他的心口上去了,形势对自己极其不利。
    眼下这些人还为自己求情,就更容易让他有威胁感。
    果然,朱瑞听到这些,不悦道:“够了。朕知道如何处理,不必你们来教朕。”
    “皇上,”徐延眼见形势不利,只得立刻装昏聩糊涂,“这批粮食,臣真的不知为何会到臣的仓库里去了,这里面,定有什么问题。二十多年来,臣一向解心尽力侍奉皇上,如今,臣老了,有许多事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蒙皇上不弃,一直留臣在身边,臣感激圣恩还来不及,如何敢有不臣之心……”
    未等徐延说完,朱瑞就打断了他,“徐阁老,你不必说了。”
    是啊,二十年了,不知不觉中,徐延已经替自己把持朝纲二十年。
    不管有反心也好,没有反心也罢,他确实是已经坐大了势力,仰仗着自己的皇威,在这朝中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他卖官售爵、贪污受贿,一方面他拉拢壮大了自己的队伍,一方面他又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他的党羽有多少人,家财到底有多少,养了多少私兵……自己统统不清楚。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那么多粮食在他的仓库里,只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如今,也是时候为自己消除这个隐患了。
    朱瑞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主意,开口道:“着,免去徐延吏部尚书及内阁首辅……”
    “皇上!”听到这里,徐延立刻双膝跪地,激动道,“老臣年纪大了,未免昏聩糊涂,以致于让人有了可趁之机。臣恳请皇上责令三法司会审此案,还臣一个清白……”
    首辅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
    徐延深耕朝堂二十多年,很明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皇帝争执并无意义。朱瑞已经开了口,自己若是还要反驳,那更是会让他火冒三丈,于自己无益。
    为今之计,只有先服软,让天子先消消气,保住首辅的位置再行谋划。
    三法司都是他的人,莫说是谋反,就算是贪污一事,只要是争取到了转圜的时间,他也一样能消罪。
    可惜,事情的进展并未如徐延所料。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他侍奉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平日里最信任他的人,坚持说完了刚才未说完的话,“着,免去徐延吏部尚书及内阁首辅之职……责令三法司,尽快收集罪证,择日会审。”
    朱瑞说完后,轻轻阖了下眼,光中透出平日难得一见的果决。
    徐首辅,这二十多年来,你为朕做了很多事情,但朕也没有亏待你。该享的富贵荣华,权势名利,你也都享尽了。所以不论三法司会审的结果如何,首辅之位,你都不能再任了。
    就此,回归一介布衣平民,回家养老去吧。
    “皇上……”徐延睁着一双老眼,看着眼前的皇帝,满眼哀求等着天子回心转意。
    朱瑞却是心意已决,挥挥手,“扣起来,带下去吧。”
    大殿内,灯火辉煌,看似一切如故。
    可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暗中慢慢坍塌。
    至此,徐延终于明白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分明还没有查清,还不知真相到底是如何,朱瑞却执意要免去他的职位,显然,天子是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二十多年来,他为这天子遮风挡雨,为朝廷做了这么多事情。只这么一件事,就让君臣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自己确实位高权重,龙椅上那位定是怕他权高盖主,这一次,是要夺走他辛苦经营二十多年得来的一切了。
    宋越好一招离间计啊,用得真是又狠又准。
    那六十万石粮食,谁能想到他忽然截了,又忽然放到了他徐延的仓库里?
    这一次,是自己疏忽了。
    就在锦衣卫上前要拿人的时候,徐延推了一下,看了宋越一眼,“皇上,容臣再说两句话。”
    “说吧。”
    “宋越与张茅合谋贪墨税粮一案,尚未查明,此事事关臣的清白,是以臣恳请皇上,一并将宋越下狱,着令三司会审。”
    三法司,都是他的人。就算是自身难保,他也要拉上宋越。
    死,他也要宋越给他陪葬。
    朱瑞自顾沉吟,默不作声。
    作为天子,他有自己的权衡。
    若是只关一个徐延,那他永绝后患的意图就太明显了些,让宋越一并接受三法司会审,能够掩饰他除掉徐延之心,徐党的人就还会对徐延重回首辅之位抱有希望。
    徐延党羽众多,一旦其失势,朝堂局势失衡,其下之人必定蠢蠢欲动,引起动荡。到时候,烦的是自己。让宋越一起下狱,徐党的人心里好过一点,行事便也不会过激。
    “把宋越一并带下去吧。”天子终于开口。
    话音落,青辰的心里咯噔一下,打心底渗出的寒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猛然看向宋越,他看上去却还是那么淡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
    灯火幢幢中,她看到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她站立在人群中,纤瘦的身子并不打眼,可他还是准确地找到了她。
    轻轻地那么一阖眼,在这金銮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锦衣卫将他扣下前,他的目光清寂而淡然。
    目光里所蕴含的意义,她不幸读懂了。
    那是一种如愿以偿的释然与平和。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论要承受怎样的折磨和栽赃,他终是亲手将徐延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送进了大牢。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送她去云南,为什么一次次把她推开,为什么要假装与贵妃有私情。
    在那个眼神中,她读到了那句让她撕心裂肺的话——忘了我吧。
    因为,我无法许你将来。
    散朝后,在徐斯临的目光中,青辰急忙步出大殿。
    大殿外,细碎的飘花在灰蒙蒙的空中满天飘舞,她穿着一身绯袍,背影显得那么匆忙,那么焦虑。
    徐斯临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下簇拥到他身旁的徐党的人。
    父亲下了狱,担子就都落到他身上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青辰追上了赵其然,两人回到她的官署,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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