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香,桃花闹,桃花树下桃花酿。
    桃花红,桃花俏,桃花瓣里相言笑。
    春色妙,人尽好……
    见青辰思绪神游,孟歌行捧着酒坛子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月光下,他的脸清隽无比,上翘的眼角仿佛一瓣桃花,似微微含情,比花还要俏。
    青辰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搁到了地洞里。等十几坛酒都下了地,她又跟孟歌行一起,捧了土将它们埋了起来。
    孟歌行边埋,边看着她,道:“十年吧,十年后我们一起来起了它们。十年后,你三十岁,我三十六岁,我们都正值壮年,该看的都看过了,心中也还有希望尚存。到时候一起来喝这些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十年,听着好像很远,却又好像就在眼前。
    青辰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好。”
    孟歌行勾了勾唇角,“那我们说好了,必要两人一起才能开坛。若缺了谁,另一个也必不能独饮。”
    “……好。”
    十年后,尚不知他们两人要沦落到天涯何方。再相聚在一起,怕是并不容易。这些酒……
    不过不管怎么样,今时今日,都是特殊的一天,意义不凡的一天。孟歌行说什么,只要她能做到的,她都不想说个不字,否则好像就要坏了这良辰美景。算是感谢吧,感谢他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大年三十。
    等过了今晚,她就要变回他的云南布政使,而他依然是她要警惕的白莲教首领。她还是官,他还是匪,他们之间还是要斗志斗勇,为了维护各自的心愿而努力、战斗。
    埋完了酒,孟歌行和青辰对着桃树站了一会儿,寨子里的其他人都各自玩去了。
    趁着月亮半隐入云层,院子里光线暗淡,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轻轻靠到了桃树上。
    青辰有些怔忪,“干什么啊?”
    孟歌行面对着他,一只手撑着她身后的树干,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睫羽微垂道:“想亲吻吗?我还没吻过男人……今夜,很想试试。”
    第142章
    桃花纷纷而落。
    孟歌行的模样很认真,风将他的衣袖吹得轻轻晃动。
    青辰以手臂挡住了他的胸口,认真道:“我不想试!”说完,她闪身脱离了他的禁锢,转身就走。
    孟歌行也没有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月光下,那个背影萧萧肃肃,纤瘦而雅致。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这么美好的时光,若是能与她亲吻,一定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可惜她拒绝了。
    其实他大可以不询问她的,以他的性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吻,低下头也就吻了。
    可他还是先问了她,并且如意料中的一样,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孟歌行无奈一笑。
    他什么时候变成个讲道理的人了?
    饿她的时候,煽动百姓去找她麻烦的时候,他也没有手下留情,像狼一样出击,又狠又准。今夜共聚之后,他反倒变得柔情了。
    这就有点愁人了。
    青辰的背影消失在孟歌行眼里的时候,他顺手摘了朵桃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真好闻啊,仿佛有那人身上残留的香味。然后他摇了摇头,面朝她离去的方向,兀自露出了笑容,一双眸子熠亮熠亮的。
    也罢,总还有机会的。
    进一步,那是迟早的事。
    这么想着,孟歌行叫来了手底下的人,吩咐道:“去,带沈大人和他父亲到最好那间屋子歇息去吧。多烧点炭,把屋里弄暖一点。”
    “是,老大。”
    ……
    第二日一早,青辰在爆竹声中醒来。
    云南有大年初一一早放爆竹的习俗,寓意着一种开年的喜气。其实时辰也不算早了,孟歌行已是让人推迟了半个时辰才点的爆竹。只是青辰这一夜睡得太好了,一觉就到了天亮,连梦都没做。
    过年前,她连日劳累,惦记和操心的事太多,睡眠不是很好。没想到昨夜虽不在熟悉的环境里,反倒睡得异常踏实。
    她在温暖的被窝中赖了一会儿,然后才揉了揉眼睛,揭被起床。
    洗漱完毕后,青辰搀着老爹来到院子里。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带着一种节日的慵懒,微冷的空气中充斥着桃花的香味,闻着很是清洌。
    “沈大人早啊。”孟歌行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隔了一夜,听着倒有些亲切。
    青辰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早。”
    孟歌行今日似乎是换了身新衣,贴身的衣裳一点褶皱也没有,将他的身子托显得很是挺拔。今日他的发束得也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俊得不得了。
    “昨夜睡得还好吗?”
    “睡得很好。”青辰点点头,“多谢招待。”
    “不客气。”他抱着双臂,身子前倾了些,玩味道,“做梦了吗?有没有梦到我?”
    她无奈地瞥他一眼,“没有,一夜无梦。”
    他故意长叹一声,“唉,那还真是遗憾啊。良辰、美景,最好是再加上……鸳鸯梦。”
    最后三个字他是贴着她的耳根说的,很是暧昧,说完后,他露出狭促的笑容,“想知道我昨晚的梦吗?”
    “不想!”
    此人一大早就如此孟浪轻佻,真是让人无语。也不知白莲教众若是知道他们的首领、阿弥陀佛的转世传人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开色戒,会是什么反应。
    孟歌行见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一起用早饭吧,沈大人。”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青辰主动道:“孟歌行,我们说正事吧。”
    早点把事说完,她也可以早点回去。昨夜他让她过了个很热闹的年,她很感激,但也害怕自己沉溺于这种热闹和与他的接触。他们两个毕竟是官与匪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不好。
    孟歌行正喝着粥,听了只抬起眼皮来看她,“吃饱了?”
    “嗯。”
    “好吧。”他搁下碗,以面巾拭了拭嘴,正经道, “九月种下的稻子,十二月就能收成,那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年可以种三季稻子?”那架势,才是白莲教首领应该有的样子。
    “要看气候和光照。”青辰如实道,“在云南,一年两稻是可以保证的,一年三稻尚不敢确定。”
    他点点头,“好。就算是一年两稻,再加上你找了个姓袁的,提高了稻子的产量,倘若没有大灾,那一年也能比以前增收不少吧?能收多少?”
    “两石变四旦,至少翻一倍,还不算麦和豆。”
    “果然不少。”他思索着点点头,然后看向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答不答应?”
    青辰心中有数,只微微勾了下唇,“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哈!”孟歌行忽地夸张一笑,身子靠到椅背上,摆出他惯有的轻慢实则警惕的姿态,“沈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你这副拿住别人短处趾高气昂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又恨又爱。”
    “说吧。”
    “这种三个月就熟的种子,给我一些,再教我手下的人怎么种。”
    青辰猜到了他要说这些,挑了下眉,不紧不慢道:“为何要给你?你不是煽动百姓们离开田地,一心奉教么?何以这下倒要回归田地了?”
    “你这么问就没意思了……你明明就知道。”孟歌行讪笑道,“要不这样,你说说我的理由,我看看你能猜对多少。若是全中了,你一会儿要提的条件我可以考虑……”
    青辰不露齿地微微一笑。
    这人倒真是爱面子的。他向她讨要秧苗和种植方法,她的条件他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铺个台阶下罢了……不过她不在意,他这么说就由他吧,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第一,稻子增长,百姓们见田地可以养活他们,自然会有些人想回归田地,你的教众会减少,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第二,你有这么多教众要养活,以前种田不划算,得的稻子缴税后就不剩多少,若是不缴税,官府又常找你麻烦,致使教众人心慌乱,队伍不那么好带。所以你宁愿让他们去做其他的买卖,或者是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也不种田。但现在不一样了,稻子的产量高了,你的教众们只要是肯种田,就一定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为你的教派提供额外的粮食,这样你就可以招揽更多的教众。孟首领,我说的对吗?”
    静默了片刻,孟歌行歪着脑袋笑了笑,“说得真好,不过……”
    “第三。”他话还没说完,青辰就继续道,“也是你最主要的目的。你是个商人,凡是以利字当头,对于粮食这桩买卖,自然也是不愿意错过的。如今大明北要打鞑靼,南要抵御倭寇,军粮常年紧缺,以致于将领们有时不得不向私人购买。你先种粮、囤粮,等哪日前线战事吃紧,市面上粮价飞涨时再卖出去,这样就可以大赚一笔。对不对?”
    有钱,他们才有起义的资本,虽然战争的爆发并不是青辰愿意见到的。但如果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她也无从阻拦。
    “……啧。”孟歌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里情绪复杂,“全中。”
    “真厉害啊,我的沈大人。”
    青辰继续道:“我的条件是,你要按律全额缴税。”
    粮食亩产提高了,孟歌行打起了他的小算盘,对于青辰来说,跟他的这笔交易却也不是坏事。白莲教众都去种了田,生事的人自然就会少了,社稷就会变得安定许多。更何况,她还能收到他的税,多少填补一下国库。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事其实是双赢的。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她说前任元江知府本末倒置的原因。与其毫无底气地去找孟歌行谈判,不如先把粮食亩产提上来,利益面前,他自然会动心,会找上门来。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过分吗?沈大人。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让我跟寻常百姓一样缴税,那我还跟你谈个屁?”他虽喜欢眼前的人,但喜欢归喜欢,买卖归买卖,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青辰自然明白,让这个从来没缴过税的土匪全额纳税是不可能的事,她也没指望他能答应。
    大明施行的税赋是定额制,打开国的时候起,各省每年要上缴多少税,已经是固定了的。彼时太祖皇帝分谴各部官员、国子监生和宦官巡视全国一百多个税课司局,固定了他们的税收额度,还命人将各省和各府一年的税额刊刻于石板上,并将石板树立在户部的厅堂内。
    也就是说,虽然云南的粮食亩产提高了,但青辰需要上缴国库的税银是固定的,意味着她在云南省的税赋征收上有了更大的弹性。
    今年粮食增产,税赋摊到每个人头上,百姓的压力就比去年要小的多。在满足上缴国库的前提下,青辰可以多征一点,用来补充云南一省的各项开支,也可以少征一点,让百姓留存更多的粮食,过得更好一点。
    而到底要征多少,孟歌行是不清楚的。青辰要做的,就是让他以为他比别的百姓交的少,给他个台阶下就行了。
    “你别急。”青辰安慰道,“我说的按律缴,是指按你所拥有的田地的比例来缴。但是,按我朝律法,新开垦的地三年内是不必缴税的。”
    “你的意思是……”
    “你和你的教众名下有好多地已经荒废好几年了吧,今年要是重新播种,便也算你是新开垦,这一部分税,可免。”青辰道,“这样平摊下来,你每亩地要交的税就少了……”
    他本来就是个土匪,愿意种田已经不错了,再愿意缴纳一部分税,已经是别的官员不敢奢望的事情。作为拥有众多教众和土地的“纳税大户”,给予他一些优惠,也是应该的。
    对于青辰而言,能收多少是多少,总比没有的好。
    孟歌行听了,其实已很是动心,只是表面上还露出一副不太愿意的样子,讨价还价道:“不行不行,那还是太多了,再少一点。”
    青辰坚决地摇摇头。
    “再少一点嘛……”他摆出一付可怜兮兮的姿态,很是“无辜”地看着她,“沈大人向来体恤我等百姓疾苦,你都不知道,我其实是很穷的……”
    她笑了笑,站起来,“告辞。”
    “别!”他忽地拉住她的手,“成交!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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