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微垂着头,自队列中站了出来。
    奉天殿内,灯火辉煌,烛光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纤瘦的身影。天子垂目,只见他亲手挖掘的人才神色恭谨,从容端凝,两道目光依然清澈温和,却透着坚定。
    说起来,她穿绯袍的样子,他还是头一回看见。
    “准奏。”朱瑞抬了抬手,很快应道。
    对于沈青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心里既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
    她是大明官场的新秀,为他献过奇策,为大明赢过两万匹战马。她有无双的才智,扎实勤恳的态度,细致敏锐的心思,还曾得过他一句“只要你不让朕失望,朕也不会让你失望”的许诺。
    这是她第一次上朝,第一次站在金銮殿里发言。她会说什么?会为朱祤洛求情吗?
    “自入东宫辅助太子进学以来,微臣未能尽职尽责,好好辅佐太子,亦唯恐今后无法胜任太子师一职。故而在此特向皇上请罪,恳请皇上免去微臣詹事府少詹事一职,另选贤能任之。”
    话音落,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阶下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朱瑞听完也愣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她站出来,是要替太子求情的,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引咎请辞……她难道是担心东宫失火殃及池鱼?
    朱瑞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心情有一些复杂。面对这个清俊温润的人,这颗他亲手挖掘的沧海遗珠,他对她是有特殊的情感的。
    那种情感有一点复杂,无法用一个词说几个词描绘清楚。但他很清楚,在描绘它的词汇中,有一个是毋庸置疑的,它叫作信任。
    他对她是绝对信任的。
    她是他亲自提拔的人才,短短几个月,便以飞快的速度从一个没有品级的庶常升为正四品的少詹事。对于她来说,他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又深得他的信任,她必然应该是更希望他这个皇帝继续稳坐江山,又怎么可能帮着别人逼宫呢。
    况且,她才到东宫,时日尚短,谋逆这么大的事,以顾汝沉稳谨慎的性格,定是不可能与一个还无法辨别忠心的她商量的。
    所以,逼宫一事一定与她无关,她一定是无辜的。
    她根本不用担心会因此事而连坐。
    就在朱瑞蹙眉深思的时候,堂上的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列队于奉天殿的官员们对于这个刚到东宫任太子师,此刻最应该为太子说话却急于与太子撇清关系、划清界限的人,心里各有各的看法。
    宋越与赵其然早知道青辰会这样做,此刻只静观其变,一言不发。
    而其他有心维护太子的人却并不知内里乾坤,此刻就像是小寡妇看花轿,只能干着急。
    他们原以为她站出来是要施以援手的,却没想到她竟是来落井下石的。平步青云的背后是如此爱惜羽翼、薄情寡义,着实是可恨,令人不齿。
    青辰的发言惊到的不仅是维护太子的人,就连在场的很多徐党都不禁怀疑,这可怜的朱祤洛的身边,真的是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听到场上的议论声渐起,掌印太监黄珩不得已又喊了声:“朝堂之上,不得私下议论,肃静。”
    而此时此刻的朱祤洛,就像是遭遇了一场晴天霹雳。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满场废黜太子的言论,他本来就又惊又怕,心中怀的最后一丝希望,是他足智多谋的沈师傅可以站出来为他求情。
    可他没有想到,他苦等多时等来的,并不是正义温暖的捍卫之言,而是冰冷疏离的请辞宣告。
    在她为他解赛马之围时,他问过她“如果有人让你去辅佐其他的皇子,你可不可以不要答应”。昨天,他又问她:“沈师傅,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我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
    那会她的回答是:“殿下放心,臣定当信守承诺。”
    然而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弃他而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朱祤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沈青辰的眼眶里,已是隐隐泛起泪光。
    他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被人当众背叛和抛弃,当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早在青辰的预料之中。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哀痛和眼泪是装不出来的,他的种种被青辰“背叛”所引发出来的情绪,会尽数落在朱瑞的眼里。这样,朱瑞就会彻底相信,他没有党羽,甚至连最亲近的老师都背叛了他。
    龙椅上,天子朱瑞长长叹了口气。
    看着朱瑞叹气的模样,青辰知道,她在宋越帮助下想的这个计谋,奏效了。
    此前一直无人为太子发声,朱瑞对于逼宫一事的火气已是渐消。等到她请辞的时候,他看到朱祤洛脸上的落寞和泪水,就会转为同情朱祤洛,与此同时疑心与火气也便全消了。
    只有打消了他心里的疑虑,她的计划才算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要看她接下来说的这番话了。
    “皇上,微臣还有一事启奏。”
    朱瑞看着她,沉吟片刻后道:“说吧。”
    “微臣素喜研习《周易》,对那血绘的图案,微臣细想之下,却是有不同见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血绘的图案?正是他当初怒气的来源。朱瑞眉头一挑,“讲。”
    “是。”青辰应罢,叙叙道,“各位都知道,我大明国号,乃是取自《周易》中的‘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六爻皆阳,乃称“大明”,大明指的便是“日”,象征着天道运行。而乾卦六爻,初爻为始,上爻为终,由坤阳息至乾,由乾阴息至坤,再加上六爻统阳,是为‘大明始终’。开国时,太祖皇帝定国号‘大明’,取‘大明始终’之意,乃是希望我大明像天上的太阳一般,永放光明,万代永昌。”
    “所以,微臣以为,在那血绘的图案中的‘日’字,即是指的大明,而日下之‘太’字,却并非太子。”停了一下,青辰才继续道,“而应该我大明的开国元首——太祖皇帝。这副图案,描绘的是我大明开国之景,此图出现在了今时今日,便预示着我大明国运昌盛,如开国时一样历经百年而不衰。只有这样,才能符合《周易》中‘大明始终’的之意。”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势,只因句句有理,字字珠玑。
    朱瑞整个人都怔住了。
    青辰继续道:“当年太祖皇帝开疆扩土之时,在战乱中负了伤,与将士们走散,在山林中迷失。因伤势不轻,太祖皇帝曾三日未能进食,饥肠辘辘,幸而后来碰到了一只羊,以羊血解渴充饥,才得意续命,才有了我大明的万年基业。今日那那绘制图案的羊血,正是救了太祖皇帝的羊血,于大明开国有功!”
    “皇上圣明。”青辰微低下头,恳切道,“若是硬将此图解读为太子逼宫,岂非有违天意,有违太祖皇帝取国号自‘大明始终’的初衷?”
    “臣,恳请皇上三思。”
    第108章
    青辰说完话后,在场官员又是面面相觑。
    至此官场上的老油条们才明白,沈青辰不是不为太子说话,不是撇清关系,而是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今天这场朝会,大家在意的只是朱瑞有多动怒,太子会不会废。对于图案的问题,不论是支持太子的人还是徐党,大家对它都已无心参详。因为那图案太形象,再加上羊血,除了“太子逼宫”以外,几乎不可能有其他的解读。
    而且,顾府管家已招供,那图显然是人为,朱瑞的猜疑心已被勾起,图案是否天意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他们没想到,竟然有人对那图案有了全新的解读,愣是把一个不吉之照说成了是大明始终,万代恒昌。
    面对满朝烈火烹油般废黜太子的言论,她却给人一种冰凝水静之感,沉着,有条不紊,带领大家集体回头看,看大家已经默认且忽视了的朱瑞怒火的源头。
    对于这个源头,她的诠释比起不详、太子逼宫等让人心里不舒服的言论来说,显然更能让朱瑞乐于接受。因为历朝历代,不论哪个皇帝都好,必然都不愿意在自己任期内接到所谓上天的“告诫申饬”,不管它是真是假,半真半假。在这种事情上,天下人是不管真假的,哪怕是假的,传的多了,也会变成真的,这就会让尤爱面子的朱瑞无法接受。
    此时,不甘心的徐党又站出来道:“皇上,那顾府管家已然招供,此事乃是顾汝授意其所为,并非天意。”
    青辰却是不紧不慢回道:“便是人为,那必也是上天授命于人手而为之。顾汝也罢、顾府的管家也罢,都有可能是被上天授命之人。我大明安定兴盛,所以才有了天降吉兆,既是天意,关键便并不在何人所为,而在此寓意对我大明乃是吉祥之意。”
    徐延的阴谋是由高往低走的,先假借天意博取眼球,然后再拉低至人为,试图以阴谋论的方式来构陷太子和顾汝。
    而沈青辰却恰恰相反,她把人为又拉回到了天意的高度,将一切所为的最终解释都归结于天意。而她所解读的天意,是大吉。
    在场众人竟是又一次哑口无言,只不由叹服好一招釜底抽薪、正本清源,着实高明。
    皇帝朱瑞听罢,脸上已是立刻乌云散尽,声音也比此前洪亮高亢了一些,“朕以为你说的有理。有理!”
    比起不好的传闻,当然是大吉之兆更令人高兴,现在已经有人为他编了一段美好的故事,他只要认了便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这……”那位站出来的徐党想说些什么,却是又说不出口,终是站回了队列中。
    大明国运昌盛,所以才有了天将吉兆,如果他要否认天意,硬归咎于人为,那岂不是等于是否认了大明的安定兴盛,否认了天子的英明和首辅大人对社稷的卓著功勋。
    所以,沈青辰的话不容反驳。
    朱瑞的面容已是由紧绷变为舒缓,今日的情景真是让他大感意外,没想到困扰他的事情竟突然间都拨云见日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愈发感到满意和欣慰,只道她果然不愧是他欣赏的人才,博闻强识,冷静沉着,总是能带给他惊喜。
    朱瑞心情好了,一时便觉得端坐在龙椅上也够久了,他都有些累了。累了,也就懒得再听。往常这个时候,他要么还在妃子的软玉温香中躺着,要么就是在细嚼慢咽享用御膳,惬意悠闲好不自在,哪里顾得上什么早朝。
    他看了一眼殿外,天色还早。今日又是个阴天,外面灰蒙蒙的。
    这么冷的天,这会子要是回寝殿,说不定还可以睡个回笼觉,或是召个妃子来缠绵一番……
    打定了主意,朱瑞便道:“即是天意,众位便也不必多说了。朕以为,你们都误会太子了。他向来乖巧,是朕的好儿子。这事就算了吧。……沈爱卿方才说自己才能不济,无法好好辅导太子,依朕看,你是自谦了。朕以为你到东宫的时日尚短,还未能好好发挥你的才学,便再任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辞,本来就只为使朱瑞相信太子,青辰其实并不想真的离开东宫。现在朱瑞这么说,她自然也就应了下来,“微臣遵旨。”
    “好了,退朝吧。”
    徐党以首辅马首是瞻,见此情景,都纷纷看向徐延,却不见他们的首辅有任何行动。
    焦急之下,有人站了出来,又强调那顾府管家已然招供,顾汝有不臣之心。朱瑞却是已懒得理,只挥了挥袖子表示不想再听,径自起身离开了大殿。
    看着皇帝陛下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徐延却是仍然没有动作,一张脸凝着,一言不发。
    没有用的,场上局势已定,多说也是徒劳。
    他心中唯一存疑的变数,果然导致了乾坤逆转。他耗费数月苦心绸缪,今日一个朝会便让美梦化为了泡影,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沈青辰,果然是比他想的还要聪明。她与宋越联手,一招以退为进,再一招釜底抽薪,真是上演了好一出精彩的大戏。
    是他轻敌了。
    待朱瑞离开后,众臣子也依序退朝。经过沈青辰身边的时候,徐延略停了一下,歪着脑袋看着她,“沈大人今日这番言论,精彩至极。不愧是宋阁老的得意门生啊。”
    青辰看着他,不卑不亢道:“徐阁老过奖了,下官才疏学浅,只方才一时冲动,在皇上与阁老面前逞才卖技了,还望阁老海涵。”
    徐延嘴角微微一扯,负起手,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金銮殿。
    ……
    回到礼部,赵其然立刻凑到宋越身边,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们的青辰真是玲珑剔透啊,这下徐延那老狐狸要气死了,辛苦设了这么个局,到头来却是扑了个空。解气,真解气。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那老狐狸这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想想就让人通体舒畅。”
    两人边说边上了回廊。宋越没有答话,也不像他那么满心舒爽,只是边走边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你这人总是这样,有问题的时候不说话,现在问题解决完了也不说话。得了一个这么好的门生,就算是为了青辰,你也该高兴高兴啊。”赵其然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其他官员走在他们身边,道,“我看这样,今晚咱们一起到棋盘街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其然,你不觉得今日这场面有些奇怪吗?”到了官署外,宋越停下来,站定了看着他道。
    赵其然蹙了蹙眉,“哪里怪了?局势先是向他们一边倒,等青辰站出来了,局势便发生了惊天的大逆转,彻底向我们这边倒。多精彩啊,看的我是热血沸腾,一点也不怪啊?”
    “今日的徐延,太过安静了。”
    “咱们的沈大人博闻强识、舌灿莲花,他自然无话可说了。”
    “那不是徐延的性格。”宋越看向他,引导道,“你想,他布下这么大的局,岂会这般轻易罢休。”
    “不罢休他又能如何。”赵其然推开门,大大咧咧地先跨进屋里,“咱们的沈大人棋高一着,他技不如人败下阵来,当然只能伏首认栽。你是不是想多了?”
    宋越没有再说话,只是沉下心来,静静去揣摩徐延的心理。
    徐延个性强势,乾纲独断,不是个轻易言败的人。而且,徐党都在看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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