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找。”顾少恒说着,掏出一个雕花的小木盒子,舀了些茶叶给她泡了壶茶,“这叫银丝冰芽,是专取了茶心嫩芽,用山泉水洗净后制成的,冬天可少有,父亲昨天才给我的。你尝尝。”
    青辰顺手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谢。”
    顾少恒笑嘻嘻地回:“香不香?好不好喝?”
    “好喝。”
    “我就知道你喜欢,只给你喝。”说着,他瞥了徐斯临一眼,眼神中不无得意。
    这就是顾少恒跟徐斯临不一样的地方。三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跟青辰说话,而徐斯临就不行。明知道顾少恒是在气他,可他好像就是开不了口,不知道当着别人的面该跟她说些什么。
    青辰喝着茶,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一言不发,垂着头在写着什么,俊朗的面容漠然中带着点清冷,一双唇紧抿着,唇纹很密。
    沈青辰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刚进翰林,在翰林院东南角的榕树下,和风习习,绿叶成荫,他穿着一身青色袍服,抱着胸斜靠在树上,与别人有说有笑。见她来了,挑着眉斜睨她,有些慵懒道:“方才看了我那么久,喜欢我啊?”
    后来青辰才知道,这个有点自恋的痞子,是出身尊贵的首辅嫡子。
    他似乎对自己这第一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捉弄她,吓唬她,欺负她,并以此为乐。他的身后经常簇拥着马仔,整个人又拽又傲,说话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老是戏谑地看她。翰林院小霸王、天下第一官二代的尊荣气场尽显无遗。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好像又变少了,那种自信慵懒的笑容也少了,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孤漠的感觉。在顾府百口莫辩转身离去的时候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的此刻也是。
    他与他们之间好像有道无形的隔阂,他就像是被剩下了的那个,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想了想,沈青辰主动道:“徐斯临,你桌上有一册《营造法式》,可以借我看看吗?我那册找不到了。”说着,她还走了过去,停在他的书案前。
    昨天的事因她而起,她想打破他与顾少恒间的僵局,却又不能直说,只好先迂回试探。
    徐斯临笔下微微一顿,目光自笔下移开,落到书案上最上面一册书上,余光正好扫过了沈青辰的袍子,却没有看她。
    他搁下笔,轻轻掖着袖,正打算将取书给她,就看到眼前的人又被人拽了回去。
    顾少恒笑嘻嘻地道:“青辰,那书我这儿也有,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喏,给你。”
    她无奈地接下他塞过来的书,分明见到徐斯临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又落下,继续拾起了他的笔。
    她不甘心,又往他的书案走了一步,“我还要借……”
    不想顾少恒又拽住她,“借什么我这都有。旁人忙着呢,你就不要打扰他了。只管来打扰我,我乐意得很。”
    “……”
    看破不说破,顾少恒此话一出,气氛就更加尴尬了。
    青辰只好又道,“对了,少恒,你昨日不是说些问题想问我吗?正好我们三个都在,你便说出来,我们三个一起探讨探讨。”
    “有吗?没有啊。你记错了吧青辰。”
    “……”青辰破冰失败,只见徐斯临的睫毛好像是眨了两下,嘴唇依旧抿着,柔软稠密的毛皮围领上,淡漠的侧脸不辨悲喜。
    忽然,他将笔丢尽了笔洗,然后站了起来,取了桌上的手套,推门而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高挑而萧肃,却有股说不上来的落寞。
    “青辰,你不必可怜他。他欺负你的时候,何曾可怜过你。”
    “少恒,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到底都是同窗,你们别再僵下去了。”
    顾少恒撅了撅嘴,“我知道你是好意,只过些日子再说吧。”
    徐斯临离开了号房,步入了腊月清冷的北风,心里却觉微暖。
    在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心是漏跳了一拍的。他没期望过她会主动跟他说话,更别说是借故与自己示好了。
    他想要化解自己与顾少恒间的僵局,是不是代表,他在乎自己的感受?
    是夜,首辅徐延的书房里。
    徐延穿了身深棕色直裰,背着只手从案几后走出来,看着还在喘粗气的顺天府尹,问:“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找我什么事?”
    顺天府尹微垂着头,神色惭愧道:“原是不敢深夜打扰阁老歇息啊,只是有件事,不早点请示阁老,我这心里又一直悬着。”
    徐延看着一贯遇事慌张的他,心里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要不是此人的妹妹是郑贵妃,当初他也不会扶他坐上顺天府尹的位置。
    “坐吧,到底是什么事?”先行在太师椅上坐下,徐延道。
    “是……蓝叹的事。蓝叹被调入东宫,并非偶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泄密之人,昨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才说,是他说漏了嘴,叫一个推官听到了。”顺天府尹有些惶恐道,“那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知道阁老、贵妃和我三人联合起来要对付赵其然和蓝叹……”
    不等他说完,徐延打断道:“那个推官叫什么?”
    “沈谦。鸿胪寺左少卿林孝进的入赘女婿。哦,对了,他还是那个最近新任了四份职的沈青辰的二叔,不过是连宗的。”顺天府尹停了一下,又道,“贵妃说,皇上近日对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让那人走漏了风声,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依阁老看,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沈青辰的二叔……”徐延微眯着眼思量了一会儿,道,“给他安个罪名,抓起来吧。他是个推官,掌管刑名,经手的案子那么多,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顺天府尹连连点头,“是是,下官明白了。明日回去下官便安排。”
    “不急。快过年了,等过完年吧。”徐延看着他,眼里有些浑浊,“给子孙们积点德。”
    “诶,诶。还是阁老慈悲,下官记着了。只一开年就办,必办得妥妥帖帖的。阁老放心。”
    等那顺天府尹走后,徐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他让他去收服沈青辰,好像到现在还没什么进展。如今这沈谦既撞上来了,就用他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吧。
    这一夜,青辰看卷册看到很晚才睡,躺上床后也是半天才睡着。
    夜里她也没有睡好,竟是一夜乱梦纷纭,梦里有宋越,有徐斯临,有顾少恒,还有二叔。一早起来,只感觉比没睡还累。
    今天是她到东宫报到的日子,一上值她便去了詹事府。见完了詹事府的少詹事,便有人领她到了太子住的慈庆宫。
    才进了慈庆宫,青辰便见主殿东南角的檐下立着个少年。
    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织金袍服,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俊秀的面容上有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淡漠之色。青辰进门的时候,他正巧转过头来。
    她忙走上前去,行礼道:“左春坊赞善沈青辰,参见太子殿下。”
    “跪下。”
    第74章
    冷冷的声音,来自大殿上神情漠然的少年,当朝太子。他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目光中没什么温度。
    沈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如陈岸所说,如果王立顺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又唯恐他人取代自己的位置,如今这般局面倒也不奇怪。况且,眼前的太子才十二岁,虽比同龄人生得要高一点,身上也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气质,但如何早慧也好,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年幼时就失去了生母,父亲又是无法给予他很多关爱的一国之君,他会很信任和依赖一个救过自己命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青辰撩开衣摆,跪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太子。
    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为尊。赞善一职是半个太子师,她原本是不用下跪的。可是今天才她刚到任,还没有给太子授过一天课,没有提过一个建议,到底是有名无实。
    如此一来,太子有令,她就不得不跪。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青辰膝下的石板仿佛吸纳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意,极硬,又极冷。很快,寒意就自膝盖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太子朱祤洛站在大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跪着的青辰,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她年长他近十岁,身高却比他高不了多少,虽穿着厚裳,但还是能看出有点偏瘦。她的神色看着很平和从容,没有因忽然的下跪而紧张或是慌乱,五官比他想象的要好一点,是很难让人讨厌的那种。他还听说她才智不俗,献过一个什么筹财之策,但是他听不太懂,也不想去懂。
    这个人就要成为他的辅导者了,要给他建议,为他指引方向,要在他身边陪他很长一段时间。
    朱祤洛想着,不由皱了皱眉。对于朱瑞强加的安排,他不喜欢。父皇总是会相信不该相信的人的话,以前是,现在也是。
    沉吟了一会,织金红袍的少年才又开口,“沈青辰,本太子有话问你。”
    青辰平静道:“太子殿下请问。”
    “你既担左春坊赞善,辅佐提点本太子,那你以为,何为良师?”
    “蛊惑君王者,可能为良师?”
    “攀附奸佞者,可能为良师?”
    “身任四职,不能以全部精力教导学生者,可能为良师?”
    他问完,微眯着眼睛看她,下巴微微扬起。
    少年的嗓音还未完全变声,听着却也很是冰冷。
    这几个问题,倒是叫青辰有些意外。它们看起来毫无关联,但很明显每一个都是在针对她。十二岁的孩子,能问出这些问题,若不是别人教的,确是早慧于同龄人许多。
    这时,打一旁的暖阁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在顾府踩了青辰脚的主簿王立顺。
    他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太子朱祤洛的身边,为矮自己半个头的少年披上了一件玄色披风,又轻声道:“太子殿下,外面太冷了,久立容易受寒,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青辰也在看他。他这副神情,好像对她跪在大殿外并不感到意外,显然是对太子此举早已心中有数,挑拨离间的话是提前说过了的。
    “嗯。”朱祤洛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青辰道,“那些问题,你好好想想吧。没有本太子的命令,不得起来。”
    说罢,他转身就走回了屋里。王立顺跟在他身旁,回头看了青辰一眼,神色是不张扬的得意。由此倒可见,此人心机不浅,不是那种上窜下跳容易冒失的小人。
    朱祤洛进屋的时候,青辰注意到,他手上攥了个金项圈,上面挂着一把如意小金锁。风吹动他的玄色披风,漏出里面的织金黄龙袍,少年的背影已是初具帝王之相。
    天边,下起小雪来了。
    慈庆宫当差的侍卫和太监都穿着厚厚的冬衣,靴子,还戴着手套与围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不停地呵气搓手。
    青辰幕天席地地跪着,膝盖已是隐隐作痛。雪花从后颈的衣领里钻进来,直渗骨髓的冰冷。
    蛊惑君王,攀附奸佞,朱祤洛这样问她,看来他对她的印象很不好。
    他的母亲陈皇后薨得早,朝中一直在传,陈皇后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人就是郑贵妃。郑贵妃入宫前,皇帝朱瑞与陈皇后感情不错,自郑贵妃入宫后,朱瑞对妻子的感情就转淡了,甚至有几个月不曾入坤宁宫的记录。后来,也许是孤独寂寞抑郁成疾,也许是被人迫害难逃宿命,反正陈皇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出两年也就去了。
    狐媚惑主,害死正宫,作为陈皇后的儿子,朱祤洛当然会讨厌郑贵妃,会讨厌跟郑贵妃一样蛊惑君王的人。
    而她史无前例地被朱瑞授了四份职,本来就很容易惹人非议,若是再加上有人借题发挥,十二岁的太子肯定就深信不疑了。
    这就是他第一个问题的由来。
    此外,徐延作为郑贵妃的一路人,又欺上瞒下把持朝纲,自然也就不得朱祤洛待见。他说她攀附奸佞,大约是因为那日在顾府,徐斯临逼着王立顺向她道了个歉。徐斯临那副“你若不道歉休怪我不客气”的冷漠模样,大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与她的关系很亲近。赶上对方是王立顺,被他拿此事来做文章,只能说是,很不凑巧。
    今后她要与这王立顺共事,要克服的困难想必不会少。
    不过,王立顺想要打压她,调拨她与朱祤洛的关系,不让她好好履行本职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青辰看了眼空中飘落的雪,唤来一名慈庆宫的侍卫,道:“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那人同情地摇摇头,“太子殿下让大人跪着想,又岂会这么快就见大人。”
    “你只帮我带一句话,他就一定会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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