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朱瑞心情似乎不错,青辰想了想,趁机道:“皇上,微臣此番到怀柔,见到了不少倭国人。他们蛮不讲理,滋扰怀柔的百姓,搅乱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和秩序,很多人连买卖都不敢做了。天越来越冷,不做买卖就没有收入养家糊口,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了……”
    朱瑞的注意没放在青辰所说的百姓上,倒是眼中越发现出对她的欣赏,“非但修堤治水,还不忘百姓疾苦,很好,很好。”
    “……皇上。”青辰有条不紊地继续道,“前日微臣向皇上面陈了修堤之策,筹财之名乃是借青龙睁眼,福泽四方。快过年了,若是这些倭国人再不走,百姓们就过不好年,万一一个冬天过去,怀柔饿殍遍野,路有冻死骸骨,那便是与青龙降福百姓的说辞相悖了。微臣担心,这样会惹来争议,这样不利于筹财修堤。”
    停了一下,她试探地问:“微臣斗胆问皇上,不知这些倭国人什么时候回去?”
    借倭国人来回到内阁是老师的计策,刚才在来乾清宫的路上,青辰就一直在想,她要先帮老师做些铺垫。朱瑞很在乎这个可以复制的筹钱之策,必不会允许有其他的因素干扰。这样里应外合,想必老师很快就能回到内阁了。
    朱瑞听了果然皱了皱眉,“说的对,你想得很周全,心思细腻,无微不至……放心吧,过年前,不,就这个月,朕一定会让人将他们赶回去的。”
    青辰微微点头,“皇上圣明。”
    看着眼前气质温和,心思澄明的青年,朱瑞道:“沈青辰,你是朕亲手发掘的人才。所以你记着,你所有的话,所有的献策,朕都一定会好好斟酌。朕是不会让明珠蒙尘的。”
    “不过,朕对你也有一个要求——你不能加入徐党,只能是朕一个人的人。”对于他亲手挖掘的人才,他已经有了占有欲。
    青辰抬起头,只见天子的表情无比认真。
    在武选千户的前一天,蓝叹被从永平卫调入了东宫。
    任命文书刚下,蓝叹的马已策到大明门前,一点机会都没给徐党留。徐党的人后知后觉,原本已是瓮中捉鳖的局势,没想到一夕之间就变了样。
    好不容易赶上宋越退出内阁这个好时机,蓝叹这个有潜力的武将没动成,赵其然那个宋越重要的排头兵也没动成,儿子还被暴打了一顿,顺天府尹又急又气,都不知道怎么跟徐延交待。
    他们布的局一环扣一环,很精密,绝不会突然出现这么巧的事。他仔细一想,猜测是从自己的地盘走漏了风声,才会让对方有了应变的空间,于是气急败坏地吩咐人即刻去查。
    “好好给我查,看看究竟是谁泄了密!”
    泄密的不是别人,而是正巧听到他儿子说漏了嘴的沈谦。
    沈青辰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她二叔了。前两次她到林家的时候,他都不在,自从升任顺天府的推官后,他忙了许多。
    这日休沐,叔侄俩终于见上了。
    不过青辰到林家的时候,她先见到的不是沈谦,而是林孝进。
    她今日来得早,在门口遇上了正要出门的林孝进。
    林孝进穿着一身玄青色的冬袍,围着毛皮围领,戴着狐皮暖耳,正要上马车。见到正撑伞走过来的沈青辰,他便停下了动作,招手唤她过去。
    “见过林大人。”她迎上去,对他行了个礼。
    “青辰来了。今日雨加雪,天冷,路又不好走,你还来得这么早,很勤快啊。”林孝进笑道,“我那孙儿日后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也就不操心了。这些日子到六部观政,感觉如何?”
    林孝进只是鸿胪寺的左少卿,无法知晓乾清宫发生的事,还不知道青辰已献策并入了皇帝的眼。
    沈青辰到了门廊下,收了伞,“回大人,是的,宋老师让我等到六部观政半年,如今已近两个月了。”
    “观政一事呢,虽说宋大人是要培养你们,让你们早些熟悉朝廷的具体事宜。但是到了六部,那就是意味你有机会接触六部堂官。所以,政观得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抓住机会,多疏通疏通关系,争取得到堂官们的垂青。这样散馆以后,你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啊。”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为人处事方式。青辰知道他是出于好意,也便不做争辩,只颔首道:“林大人说的是,青辰明白了。”
    “那就好,明白就好。”林孝进笑道,目光中带着一点慈祥之意。
    “对了。”他又道,“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啊。你看看你,就穿这些粗布衣衫出门,也没个披风围领的,这样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多谢大人关心,青辰……还好,也不是太冷。”
    林孝进却转头对身边的管事道:“一会你就去找夫人,让她给青辰做两身冬袍,要绸子的,再加一副围领和暖耳。青辰是屿哥儿的老师,可不能让老师冻着了。你告诉夫人,下次青辰来的时候,我就要见到这些东西。”
    管家的立刻应了两声是。青辰怕林氏不高兴,便道:“大人,青辰这么多年已是受了大人很多恩惠,只求尽力教好屿哥儿,不敢再叫大人破费……”
    “欸,这些也不算什么。咱们到底是亲戚,你就拿着吧。”说着,他便上了车,“进去吧,我还有事。”
    “……是,青辰多谢大人,恭送大人。”
    林孝进走了,沈青辰去寻沈谦,管事的立刻去了林氏那汇报请示。
    林氏一听连自己父亲都这么关心沈青辰,大早上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只道,疯了,从她丈夫,到她表妹,再到她爹,这些人一个个都疯了。
    这家宅到底是姓林还是姓沈?不过就是个庶常,他们这是要把他当一尊大佛供起来了。
    林氏不高兴,当即便披了斗篷,往沈谦的屋里去。
    ……
    “二叔,我来了。已是多日不见二叔了。”进了屋后,沈青辰对沈谦笑了笑。
    “你来了。怎么又这么早就来了,二叔还想到外面接你的。”沈谦望着眼前穿得一身厚厚粗布袍子的沈青辰,有几分想念,又有几分心疼。
    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以前她小,喜欢粘着他,下雪的时候冻得都不愿意撒开他的手。现在她长大了,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再那么依赖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情要奔忙,他们见面的机会必然是会减少的。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照顾她,保护她,她的成长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也不早了,正好。”
    沈谦站起来,轻轻拨去她肩头的一点雪花,“外面很冷吧?昨日看着好像有些回暖,不想今日又冷了些,又是雨又是雪的。是二叔疏忽了,这种天气应该让马车去接你的。等回去的时候,让府中的马车送你。”
    沈谦是入赘的女婿,这么多年来,他寄人篱下,生活本就不尽如人意。岁月消磨了他很多东西,但人的心底终究是有道为自己设的底限的,是如何也消磨不了的。这么多年来,他能不占用林家人的花销就尽量不去占,好比这马车就是,就连他自己到顺天府上值,也大多是走着去的。但是什么底限也好,比起青辰来说,那都不重要。
    “二叔,这天也不是很冷,我走一走正好也能活动身体,要不成天总是坐着,对身子也不好。二叔不必让马车送我了。”
    沈谦将一晚热茶递到她手里,摇摇头道:“打小你的身子就不是太好,到了冬天就更是,再不好好养着,以后若是……听二叔的话。”
    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一双桃花眼里荡漾着温情,眼角一点点细纹几不可见,不减当年的容颜依然如琼花一般。
    青辰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这时屋门却一下被推开了。
    林氏穿着一身秋香色如意纹绸衣,披着毛皮厚斗篷,带着个小厮就进来了。
    沈谦看向她,淡淡道:“怎么了?”
    林氏以前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现在是个刁蛮任性的夫人,在这个宅邸里,她早就习惯了想去哪就去哪,连沈谦这一方小小天地,她自然也是来去自如。
    “你怎么是这副口吻,我是来赶着来给你侄儿做衣裳的。”
    沈谦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做衣裳?”
    “是啊。”林氏用下巴指了指沈青辰,“你的侄儿命好,这么一大早都能在大门口遇见我爹。爹让我给他做两身冬衣,还嘱咐我下次他来之前就得做好,我这不才巴巴地过来了么。”
    林氏这么急着过来,本意并不是为了青辰,只她的脑袋不进水,就没有上赶着对青辰好的道理。她不过是寻个借口听听墙根,看看沈谦和青辰到底会说些什么罢了。只可惜外头风太大,她听不清楚,一急就把门推开了。
    说着,她看向青辰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外衣脱了,叫小厮给你量身?”
    青辰猛然一惊。量身?!!
    第64章
    沈谦的睫毛微微一眨,忙看向林氏道:“不必量了。我这有青辰的尺寸,只给你就是。你带人下去吧。”
    林氏一听就不乐意了,心想就算她心里是不情愿的,可表面上还是在对沈青辰好吧。当着下人的面,他就这样拂自己的面子,让她以后还怎么当这个家?
    “父亲交待了要给他做两身冬袍,这不量身如何做?”她瞟了沈青辰一眼,又道,“他每每到咱们家里来用膳,都吃胖了,你那旧的尺码如何能准?”
    沈谦看着自己睁眼说瞎话的妻子,眼中渐渐浮上一丝冷漠,却还是耐着性子道:“青辰这些日子忙,只还瘦了一些的,哪里就胖了?袍子宽些,里面能多加件棉衣,你就照着我给你的尺码做吧,错不了的。”
    林氏眉头一皱,不依不饶道:“欸,我说你沈谦到底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让下人给他量个身,你倒把他当宝贝似的,还不叫人碰了。他是金做的还是玉做的,就是那庙里的菩萨还能摸上一摸的,他如何就碰不得了?你不让,我今日还偏就要给他量身不可。”说着,便唤了小厮去脱衣。
    “住手!”见小厮走向青辰,他终是沉不住气了,“你疯了吗?这是要干什么?”
    “我没疯。不过就是量个身罢了,你何至于对我这般大喊大叫。”林氏被喝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对那小厮道,“给我动手,我就不信今日脱不下他这袍子。”
    这家到底是姓林,小厮很快听从吩咐,去扯青辰的衣裳。
    沈谦见状大步冲过来,用力挥掉了停放在青辰衣襟上的手,转向林氏,喝道:“够了,疯妇!别叫你的人碰她!”
    素日里斯文俊雅的人,也被逼到了这般怒不可遏的形容。
    林氏抿了抿嘴,瞪着青辰,“为什么不能碰?他是什么东西,是你心尖上的肉么?!”
    “她就是我心尖上的肉!”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满意了吗?”
    林氏的心里仿佛是被点燃了,嘴唇气得微抖,“那我是什么?!你说,我是什么?你儿子林屿又是什么?”
    话音落,屋内半晌沉默。
    沈谦没有说话,被激怒之后,他在尽量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当着青辰的面,他不想与她这么声嘶力竭不可开交地吵下去。
    “这些事情……你若想说,我们改日再说,现在,你还是出去吧。”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林氏忽然想到了那日在暖阁,他说“和离”两个字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心里一时又变得怯弱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着她,又道。
    林氏急得摇了摇头,“不,沈谦,我不明白。”
    她不愿意承认,他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也不愿意承认,原本温润的他之所变成了这样,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不愿意承认,日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了。她爱他,可是她的爱越来越让他感到窒息。
    林氏哭了,是害怕的哭。她哭得抽抽搭搭,声音不大,并不若以往一般装腔作势,“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沈谦喉结微动,吸了口气,转向青辰道:“青辰,你先去给屿哥儿授课吧。二叔这边先处理点事。”
    “……二叔,你和二婶这么多年来,帮了我很多很多,侄儿受二叔二婶的恩惠,此生都不敢相忘。二婶性子爽直,可内心却是很柔软的,这些年来,都是因为侄儿愚钝,做的不好,才叫二叔二婶因我生了矛盾。”青辰说着,跪了下来,给沈谦与林氏磕了三个头,“侄儿跪谢二位对我的照拂之恩,请你们原谅我的愚钝。侄儿在此立下誓言,日后,我一定会努力报答你们的。”
    沈谦见了,心头波澜起伏,忙上去扶她,“青辰,你快起来。”
    其实沈谦很清楚,女人多少都是会有妒意的,像林氏这样娇生惯养的嫡女更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平衡,可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完美。
    青辰要是个男人,他大可以让她多经历些风雨,多承受一点磨练。可她是女儿身,如今这般世道,对女人本就很是苛求,她还得要以男装示人,埋头苦读,参加科举,就更加不容易。所以他才会对她格外好。
    她打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又得了癔症,连自己都顾不上,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瘦弱的小女娃时,她蓬头垢面,在吃着别人施舍的残羹冷炙,那个时候,他有了一种叫心疼的感觉。
    有的人之间,注定会有一段缘分。沈谦喂青辰吃第一口饭的时候,这一段缘分就开始了。
    他照顾她,教她读书写字,关心她生活的点滴,不计回报地为她付出。而随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她的乖巧懂事、勤奋执着、聪明才智……就都成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回报。看着她一天天地成长,出落得越发标致,在学业仕途上越发优秀,他很欣慰,内心有一种充实的满足感。
    在他们共处的数不清的白天黑夜里,他既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二叔,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而她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侄儿,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精神寄托。
    能让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对另一个人好,毋庸置疑地,这其中必定存在着某种情感。
    沈谦是聪明的。他从不去追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不追究它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也不追究它缘何而起,又将归向何处。他知道只有这样,在这广阔的天地间,他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青辰的父亲,对得起他的家人。
    所以面对林氏的一次次逼问,他从不想多说,因为不必要多说。
    林氏若是少一点妒意,多一点善解人意,少一点猜疑,多一点对他的信任,也许早就能看透这一层简单的道理。
    屋内,只剩下了林氏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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