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淮没说话,两人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秦书淮给秦铭讲学,秦芃就低头做自己的事。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好几天,因着上次柳书彦对秦芃有过试探,秦芃对柳书彦那点“意思”也吓得格外谨慎,打算观察一下。
    如何观察?
    随缘吧。
    而秦书淮本来也算不上一个特别主动的人,于是两人也就是在秦铭的课上见个面,下课后秦芃留个饭,不远不近的距离,倒也十分自在。
    这样的距离让秦芃觉得很舒适,尤其是有时候看着折子,偶尔一抬头,看见“柳书彦”在给秦铭讲课,那时候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柳书彦”的眉目俊雅温和,秦芃就会恍惚觉得,这样的人生,似乎是极好的。
    这个男人给她安定,给她平静。于是每日下朝之后,秦铭讲学时那一个时辰,就成了秦芃独有的休息时间。
    而秦书淮也觉得有些意外,他发现在给秦铭讲课的时候,秦芃在身侧,自己就会觉得很平静。
    赵芃死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只处于两个状态,要么是在尔虞我诈里,来不及想赵芃,要么就在想赵芃。
    而秦芃在身侧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第三种情绪。
    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会陷入一种无穷无尽的绝望里,想起赵芃来,他只会觉得,很平静,很美好。
    这让他有些贪恋留在秦芃身边,可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危险,于是中规中矩讲学。
    过了些时日,就到了三月三,按照齐国的风俗,这一日是游城看桃花的日子,那日秦铭提前半个时辰下学,他猫着腰来到秦芃面前,小声道:“姐,我求你件事。”
    秦芃放下笔来,有些好笑,看着猫儿一样的秦铭道:“做什么?”
    秦铭抿了抿嘴,然后道:“我想出去玩。”
    秦芃愣了愣,又听秦铭道:“不是在宫里,想出宫。”
    秦芃一时不敢回他,他毕竟是皇帝,出去若出了什么事……
    然而看着秦铭期待的眼神,秦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年少时就是个野的,北燕不像齐国,公主皇子礼教森严,都要管在宫里。北燕凡是十二岁的皇子就可以开府,而公主也可以打着去看哥哥弟弟的名号出宫。
    她当年就常常是伪装成秦书淮或者赵钰的侍女溜出去,深知这个小孩子对于自由的向往,看着秦铭巴巴的眼,秦芃说不出拒绝的话,一旁的秦书淮收拾着书,抬头瞧了秦芃的神情一眼,直接道:“去就去吧,无妨的。”
    秦芃回过神来,想起柳书彦作为南城军的将领,身手自然是不错,抿了抿唇道:“那劳烦柳太傅一起吧。”
    秦书淮点点头,三人换成变装之后,就上侍卫,带着秦铭出了宫。
    秦铭本来不能随便出宫,他要出宫需要征求秦芃、秦书淮、李淑和张瑛四个人的同意,但是秦芃将秦铭藏在了马车里,“柳书彦”坐在马车外驾车,侍卫也没敢怎么拦。
    等出宫之后,秦书淮驾着马车往集市去,听着秦芃在里面和秦铭说话。
    秦铭问题很多,带着些傻气,秦芃就耐心解释,有时候解释得乱七八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秦书淮在外面听着,嘴上不自觉带了笑意,想起年少时候他和赵芃一起带赵钰出宫,那时候赵钰也是这样,问来问去。
    赵芃比赵钰大两岁,性子却野得多,北燕对男子管得十分随意,秦书淮十二岁后,北燕皇帝为了缓和和齐国的关系,面子工程式给他单独批了一座院子在宫外,于是赵芃经常伪装成他的侍从混出宫去。
    那时候赵钰问的问题比秦铭刁钻得多,比如为什么那些杂耍的人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他们寿命如何?身体如何?为什么盐只能由东街那一家调料店独立贩卖,其他人就不能卖?为什么从其他国家来的东西总要贵一些……
    如今想来,赵钰是天生有当皇帝的性子的,这些问题那时候的赵芃不太能回答,于是就给赵钰瞎扯。
    赵钰虽然聪慧,但对赵芃向来言听计从,赵芃这么说,他就信。
    那时候他年少,故作高冷,总是不说话,如今想来就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于是这一次听着秦芃和秦铭嘀咕,他驾着马车,时不时插一句,给秦铭回答问题。
    秦芃坐在马车里,看见车帘偶尔扬起,露出外面那人温暖的面容,心里不由得有些温暖,她突然觉得,要是和这个人过一辈子,应是一件会让人欢喜的事。
    三人一起到了集市,秦书淮一路给他们介绍了好几家小店,三人一路边吃边玩,秦铭没见过路边摊,看见了买卤煮的,就在门口被香味勾引得挪不动步子。秦芃不太敢让秦铭吃这些路边摊,劝他道:“吃这些东西不好,咱们走了。”
    秦铭倒也不和秦芃硬来,就抬头巴巴看着秦芃,像个小动物一样,瞧着可怜极了。
    秦书淮斜眼瞟了他,淡道:“想吃?”
    秦铭点头,秦书淮继续道:“吃了会肚子疼,你肚子疼了你母亲会骂你姐姐,你来负责吗?”
    秦铭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道:“那我不吃了。”
    说完,秦铭拉着秦芃的手,抬起头来,认真道:“姐姐等我长大,我和姐姐一样高,可以保护姐姐,我再来吃这个。”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摸了摸秦铭的头,温和道:“好。”
    两人路上又买了些东西,秦芃和秦书淮就一起送着秦铭回了宫。
    回去之后,秦书淮送着秦芃回家,秦芃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秦书淮有些好奇,含着笑道:“公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芃皱着眉头,抬眼看着秦书淮,淡道:“在想秦书淮。”
    秦书淮颇为诧异:“公主想他做什么?”
    “柳太傅,您觉得他会留我和陛下,到什么时候?”
    秦书淮听着这话,面色平静:“公主多虑了,摄政王不是一个一心放在权势上的人。”
    “柳太傅,”秦芃露出嘲弄的表情:“这是你不太了解他。”
    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惜杀三个妻子的男人,说无心权势,那简直是个笑话。
    “您似乎很了解他。”
    秦书淮不动声色试探,秦芃笑了笑,却是没有回话,然而那略带讽刺的表情,却是明显回答了秦书淮的问题。
    秦书淮并不意外,如果她是姜漪,那必然是了解他的。
    “柳太傅可知道,秦书淮当年在北燕时是如何迎娶到玉阳公主的?”
    秦书淮动了动眼,斟酌着道:“听闻是与玉阳公主互相爱慕……”
    “那时候玉阳公主本来要嫁给封峥了,却被人设计陷害,当时秦书淮赶到,坏了玉阳公主清白,无奈之下,只能嫁他。”
    说起这些,秦芃面带嘲弄:“您觉得,那时候的秦书淮,是不是出现得太巧了些?”
    听了这话,秦书淮心里有了怒意。
    有人能查出当年的事,秦书淮并不奇怪,毕竟纸包不住火。然而被人这样议论这份感情,他却是无法容忍。
    可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道:“道听途说,未必为真。”
    秦芃知道柳书彦这意思,是不想再说这话了,她也觉得,她目前以秦芃之口议论当年之事,就是一个女人议论另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女人的清白,着实有些不好看。于是她笑了笑,温和道:“随口一说而已。我的意思是,秦书淮能以质子之身爬到这个位置,说不贪慕权势怕是不可能的。”
    “若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呢?”
    “这样么,”秦芃带了敷衍:“那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卫府,秦芃跳下马车。
    看着秦芃扭着腰离开的背影,秦书淮靠在马车上,回想当年赵芃同他成婚的那天。
    赵芃也是问过这个问题的。
    “书淮,你想要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赵芃神色温柔:“书淮,真幸运,那天是你赶了过来。”
    那时候,他以为她怀疑他,他想解释,结果对方却是抱住他,平静道:“不用说太多,我信你的。”
    她信他的。
    他无数次是这么相信,他一直告诉自己,赵芃信他,他是赵芃唯一的依靠。可是在这个夜晚,他却开始怀疑。
    如果赵芃真的信他,为什么在他哭着求她等一等,他会找到办法救她的时候,她眼神里全是绝望。
    她是真的信他吗?
    是真的发自内心相信,还是只是因为她知道他的言语无法改变她的想法,所以故作大度,让他以为她相信?
    秦书淮不敢去深究,他突然特别害怕,特别怕去触及那份美好感情里最真实的阴暗。
    而秦芃回了屋里后,就将这些抛到脑后去,干完正事儿,洗了澡,便上床歇息。
    在床上躺到半夜,白芷的声音突然传来,她站在门外,恭敬道:“公主,太后娘娘让您赶紧进宫去。”
    秦芃在暗夜里睁眼,赶紧点灯,带着人去了宫里。
    到了宫中,秦芃被引到秦铭所在的寝宫,进去的时候御医围成一片,李淑跪在床榻边上哭哭啼啼,拼命喊着“我的儿啊”。
    秦芃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道:“怎么回事?”
    “回禀公主,”太医署令张谦镇定转过头来,淡道:“陛下大概是吃坏了肚子,加上受寒,有些高热。”
    听了这话,秦芃舒了口气,点头道:“无碍就好。”
    “这是无碍吗?!”
    李淑猛地跳了起来,她满脸是泪,张谦看了这个架势,立刻同秦芃道:“陛下并无大碍,臣等先去其他宫殿开药,以免打扰陛下休息,殿下以为如何?”
    “可。”
    秦芃点点头,这时候李淑怒喝了一声:“不许走!谁都不许走!”
    “母后,”秦芃皱起眉头:“您这是做什么?”
    “铭儿他发高烧了啊!他现在醒都醒不过来,这些太医是做什么吃的?铭儿没好,谁都不准走!你们不是会扎针什么的吗?给铭儿扎针啊!”
    李淑又哭又闹,所有太医面色平静,站在一旁,就等着秦芃的话,秦芃有些烦躁,但是这里人多,李淑毕竟是太后,无论如何她都是要给李淑一个面子的。
    她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母后冷静些,小孩子高热是常事,您不必……”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响,李淑一巴掌抽在了秦芃脸上。
    秦芃完全没反应过来,李淑动作极快,所有人都没能想到,一国太后,居然能当着这样多的人的面掌捆一位镇国长公主!
    这不是打一巴掌的问题,这是彻底下了这位镇国长公主的脸面。
    秦芃面色冷下来,她慢慢回头,而李淑打了这巴掌后,仿佛是打了鸡血一般,哭着骂道:“什么没事?!你弟弟他高热了你瞎了吗?!我打听过,是你带他出宫的,就是你害的!你这扫把星,你是想害死他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淑一面哭,一面上前来拉扯秦芃的衣服,秦芃脸色越发冷下来,她比李淑稍微高些,低头俯视着这个哭闹不休的女人,她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她母亲也是同她这么闹过的,在她设计让她母亲偶遇她父皇,然后用一首诗得到父皇喜爱,迎接出宫后,她母亲就越发敏感,总同给她说,他们母子的唯一期望就是赵钰了。
    那年赵钰因为等她回宫,在雪地里一直等,最后受了风寒高热,她母亲也是如此,又哭又闹,让她跪在雪里,赵钰不醒,她不能起来。
    她静静看着面前推攮着她的女人,仿佛是看到她母亲当年,旁边人早都已经跪了下来,看着这母女二人哭闹,瑟瑟发抖。
    李淑骂着秦芃:“你这个祸害,你就是存了心不想让铭儿好,你当了镇国长公主,怕是看上哪个野男人,找了靠山,就打算合谋害死我和铭儿!你这个浪……”
    说话间,李淑扬起手来,还想再打,秦芃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喝出声:“闹够了没有?!”
    李淑被秦芃的怒喝惊住,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哭着道:“你想怎样?我是你母亲,是太后,打你还打不得了?!”
    秦芃捏紧了她的手,同旁人道:“退下。”
    “谁都不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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