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丝毫不影响她时时刻刻想要逃。
    刚被抓时,矮胖子搜了她的身,她的钱包,护照,身份证,手机,全都不知所踪。即使逃跑成功,她也没办法在这个国家证明自己的身份。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目前最要紧的是先逃出去。
    阮念初一直在等。
    直到她被抓第三天的午后,机会来了。
    吃完饭,照例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来收拾他们吃饭的碗筷。老婆婆离去后,一个年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进屋,用高棉语跟lee说了什么。半刻,阮念初看见lee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开门离去。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些天来,阮念初被限制自由,活动范围只在这间木屋。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观察这个男人。她发现,他的眼睛长得格外好看。大多时候,瞳色是一种清浅的黑,眸光既冷又亮。
    而此时,这人的目光很深,浓黑里带着危险警告。
    阮念初大概懂了。是让她乖一点,不要乱跑。
    她平静地点头。心里却想,他不在,不跑除非是傻子。
    lee走了,脚步声顺着外头的木油板远去,越来越远。数分钟后,她咬咬牙,开门察看,走廊和前方的空地竟都空空如也,没有其他人。
    天赐良机。阮念初心一横,迈出了步子。
    *
    营寨真的很大,一路绕出去,阮念初花了将近二十分钟,险些迷路。期间,她躲开了两名持枪巡逻的童子军。
    外面丛林茂密,树叶枝干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挡去大片阳光,闷热的空气传出虫鸣鸟叫。
    阮念初头也不回地跑进去。
    这个地方,她从没有来过,自然不识路,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然小腿被什么扎了下,她皱眉,低头一看,是自己不小心绊倒了荆棘。
    阮念初没有停,忍痛继续。
    然而就在这时候,背后冷不丁响起个声音,沉沉的,音色极低,“还有半米进入地雷区。再走一步,谁都救不了你。”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中文,字正腔圆的中文。她回头,一个高大人影背逆光,懒散倚着一棵树的树干,盯着她,眸色未明。
    诧异瞬间盖过恐慌,她惊疑不定,“……你居然会说中文?”不对,他的中文发音太过标准,于是又冲口而出:“你是中国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厉腾很冷静,“重要的是,只有跟着我,你才能活下来。”
    第3章
    青天白日,阳光就在头顶,但阮念初觉得自己已置身黑暗。逃到这里费尽千辛万苦,就这么夭折,她不甘心。
    于是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有动。那人冷眼旁观。
    这周围,树木参天,风声和兽鸣在耳畔错乱交杂,他们之间却死一样静。
    半刻,阮念初尽力稳住发颤的喉头,几乎哀求了:“让我走吧,求求你。我不会报警,也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我只是来支教的,让我回家吧,求你。”
    厉腾说:“你走不了。”
    “为什么?”三天来的压抑和隐忍一瞬爆发,她红了眼,感到绝望而无助。他既不杀她,也不碰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她颤声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只要你愿意放我走,我就能离开,不是吗……你放了我吧,我求你。”
    厉腾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你走不了。”
    阮念初颓然地垂下头,忽然笑了笑,自嘲又讥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人和那个矮胖子是一伙的,她怎么会求他,奢望他放了自己?他怎么会让她离开?
    真傻,真笨,真蠢。
    阮念初咬紧唇,两手捂住整张脸,在哭,肩膀抽动。厉腾从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哭了多久。只知道,哭着哭着,忽然听见对方开口,还是那副淡若冰霜的语气,“这儿离最近的村落一百四十多公里,整片丛林,有八个地雷区。如果你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去,走吧。”
    阮念初眼睛哭得红肿,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这里的地理环境,她一概不知,刚才只差一步就踏进雷区。若不是他出现,她可能已经被炸成一滩泥。
    阮念初觉得后怕,脊梁骨不由自主地窜起凉气。
    厉腾挑起眉眼,“不走了?”
    “……”她闷着,没有吱声。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跟我回去。”他说完,紧接着便是一阵皮靴踩碎腐朽枝叶的吱嘎声。厉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念初有几秒钟的愣神。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脑中回响起那人的话。阖了下眼睛,再睁开,提步跟在了他身后。
    *
    阮念初的这次逃跑,从她走出营寨到再走回来,总共只用了一个小时。然而极其不幸的是,发现她逃跑的除了厉腾之外,还有其他人。
    营寨四周是屋舍,中间是空地。
    下午三点多,正是柬埔寨阳光最烈的时候,炎炎热气炙烤着大地。空地上摆了一张长方形的木头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美金,一大群童子军围桌而立,吆喝欢呼,在赌钱。
    这群少年,小的不到十岁,最大的也才十七八,阮念初不敢乱看,只下意识往厉腾身后挪。
    好在童子军们专注赌钱,没几人注意她。倒是其中一个瞅见了厉腾,咧开嘴,朗声打招呼:“厉哥!”
    厉腾淡笑,拧了下黝黑少年的肩,冷冽眉眼难得柔和,“手气怎么样?”
    “还行。”少年十三四岁,叫托里。他心情显然很好,说着,抽出好几张钞票递给厉腾,“哥,给你买酒喝。”
    “自己留着。”
    “……也行。”大男孩挠了挠脑门儿,眼风扫过阮念初时愣了下,然后就开始憨笑,“我留着,将来也讨个漂亮老婆。”
    厉腾看了阮念初一眼。这姑娘躲在他背后,手捏着衣摆,头低垂,脸色不好,小小的下巴比初见时还尖俏些许。她皮肤本就白,血色一失,就更白了。
    他视线在她身上停驻几秒,很快移开。没过多解释。
    正说着话,一阵急促脚步声忽然传来。几人侧头一看,见是一个身形敦实的圆脸男人。他气喘吁吁的,跑到厉腾身前站定,“厉哥。”
    “什么事。”
    圆脸皱起眉,若有似无瞟了眼阮念初,支吾,“……阿公叫你去一下。说是,把这中国女人也带上。”
    阮念初茫然不知所云。厉腾静了静,神色不变地点头,“好。”
    几分钟后,阮念初跟着厉腾来到一间高脚木屋前。这儿位于整个营寨的最深处,守卫环绕,四处都设有放哨台,手持ak47的大汉们全天值勤。
    不是她这几天待的房间。阮念初四下环顾着,心脏一阵阵收紧。
    厉腾站定,抬起手,刚要敲门,却被一股极微弱的力道牵绊。他回头,姑娘细白的手不知何时拽住他衣角,有些用力。
    他视线冷淡往上移,看她。
    “……”阮念初的唇动了动,嗫嚅:“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地方是虎穴狼窝,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真的怕极了。
    厉腾说:“进去就知道了。”话刚落,他叩响房门。砰砰。
    里头是一个中年偏老的声音,微咳着,用高棉语道:“谁?”
    厉腾答:“阿公,是我。”
    阿公嗯声,“进来吧。”
    厉腾便推开了房门。阮念初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咬咬牙,额角冷汗密布。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进屋刹那,那人埋头说了三个字,素来冷沉的嗓音,意外显得低柔。他说,别害怕。音量只她可闻。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
    这间屋子,四面都拉着窗帘,虽是午后,光线却有些昏暗。图瓦手上握着串佛珠,闭眼嘀咕着在念什么。听见响动,他眼也不睁地扯唇,说:“我听说,你女人今天不太乖,自己从这儿跑出去了。”
    厉腾极淡地笑了下,“她嫌闷,我让她四处走走。结果她太笨,没找到回来的路。”
    “是么。”
    “是。”
    “lee,你确定没有骗阿公?”
    “我确定。”
    闻言,图瓦缓慢掀起眼皮。厉腾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眸微垂,神色冷峻,面无表情。图瓦眯了下眼睛。当年,他遭人出卖,生死关头被这人救下,从那以后,这个青年便跟在他身边做事,出生入死整整四年。早在初见时,图瓦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用得好,他就是最锋利的刃,用得不好,他能让你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图瓦起身,朝厉腾走近几步。阮念初见他靠近,更往厉腾身后躲,眸子里满是警惕。
    然后她看见图瓦动了动,竟摸出一把锋利短刀,一抬手,抵在厉腾脖子上。
    阮念初大惊失色。厉腾站原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屋子里有几秒死寂。
    突的,图瓦嘴角一弯,低声笑了起来,把短刀递给厉腾,“来,好东西。送你的。”
    “……”阮念初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吐出一口气。目光无意识扫过那把刀,瞳孔骤缩,瞥见刀柄上的“中国空军”字样浮雕。
    很快就看不清。
    厉腾把刀接了过去。他打量这把刀,无波无澜,“这是什么刀。”
    图瓦笑着,语气随意,仿佛谈论一块低廉的蛋糕,“是中国空军空降旅特种部队军人的伞刀。四年前,我和boss杀了两个,这两把刀是战利品。一把boss自己留在身边,另一把他给了我。现在,我把这刀转送给你。”
    厉腾勾嘴角,“中国空军的刀,当然是好东西。这么贵重的玩意儿,阿公该自己留着。”
    图瓦摆手,拍他的肩膀,“lee,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别跟我客气。”
    厉腾说:“谢谢阿公。”
    两个男人说着话,阮念初站在旁边,被全然忽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厉腾握刀的五指,修长有力,越收便越紧。仿佛竭力克制着什么。
    尽管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
    阮念初逃跑的事,被厉腾轻描淡写便盖了过去,图瓦原对她杀心已起,但见厉腾强硬维护,只好作罢。她又一次在他的保护下躲过一劫。
    她依然满脑子都是逃跑。但又顾忌那人的警告,不敢妄动。
    就这样,日子漫长又难熬地往前推进。阮念初依旧和厉腾住一起,白天,他偶尔会外出,她待在屋子里发呆,晚上,她睡床,他睡地,两人的交流几近于无。
    她对那人的种种行为感到不解。
    有时会想,他真是个怪人。有时又想,他大概是良知未泯,勉强还算半个好人。在极恶的环境中能留有一丝善心,实在不容易。
    不过,他说过会保证她的安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阮念初相信那人的承诺。于是,这间简陋却冷硬干净的竹木屋,成了她在森冷长夜里唯一的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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