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越高离神仙越近,万一被看到了呢?”
    宋诗意哈哈大笑。
    从月老庙出来,一路都是挂满红牌的树。这世上有情人如此之多,芸芸众生皆不相同,但陷入轰轰烈烈的爱情里时,心境却是一模一样。
    程亦川在日光下拉住了她的手,也没说话,就是懒洋洋地勾起唇角,一脸开心。
    宋诗意侧头看看他,低头也笑了。
    回哈尔滨的那一天,全国赛已经结束了。
    宋诗意在宿舍休息了一个下午,和程亦川约好食堂“偶遇”,吃个晚饭。从宿舍走出来,正要转弯下楼梯时,听见一旁的公共卫生间里有动静。
    那是压抑着的几声抽泣,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呜咽声,显然,哭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顿了顿,听出了那是郝佳的声音。
    宋诗意站了片刻,正准备离开,那扇门却忽然开了,郝佳双眼通红地走出来,抬头就对上她的目光。
    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一刹那。
    郝佳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点头,没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半句安慰,只说:“我去食堂吃饭。”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郝佳,然后转身走了。
    都已经下到二楼时,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郝佳叫住了她:“师姐!”
    宋诗意一顿,回身,抬头望着高她几级台阶的人。
    “还有事?”
    郝佳的模样看起来很狼狈,面上还有泪痕,眼睛红通通的,头发都有些凌乱。她站在那里张了张嘴,空洞地说:“我没进前五。”
    这个消息,宋诗意是意外的。全国赛只有国内的选手会参加,下至校队、市队,上至省队和国家队,层层递进,郝佳理应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哪怕略输罗雪一筹,也不至于进不了前五。
    宋诗意没问她为什么,只是略一停顿,说:“比赛发挥失常也是常有的,用不着放在心上。”
    郝佳问:“你是在安慰我吗?”
    还没等到宋诗意回答,她哭着又问:“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做的吗?你骂我啊,质问我啊,告诉别人是我做的,还诱导他们把罪名推给罗雪啊。”
    郝佳的情绪很激动,特别是面对不置一词的宋诗意,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堵了别人的路?我本来很喜欢你,我一直把你当姐姐。你要离队了,我还难过了好多天。你都退役了,退就退了,不好吗?为什么一再出尔反尔?”
    宋诗意一言不发看着她。
    郝佳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我已经是第二名了,我已经要熬出头了,哪怕输给罗雪,至少我努力过了,从什么都不是变成了仅次于她的存在。教练肯给我机会了,队友也终于看的见我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春节时,一大家子吃团年饭,个个夸她有出息。她信誓旦旦告诉大家,今年她会参加所有赛事,来年一定会为家人争光,为国家争光。
    可是宋诗意回来了,回来得猝不及防,一下子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连比赛资格都拿不到了,曾经夸下的海口都成了笑话。
    郝佳的情绪全然失控,与其说在质问宋诗意,不如说在质问自己。
    “这条路我走了那么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没办法放弃,不知道放弃了我还能干什么,可我也出不了头,永远被压在别人的光芒下。”
    郝佳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没了刚才在卫生间里的隐忍克制,开始嚎啕大哭。
    曾经她很崇敬宋诗意,也很同情宋诗意,攀上过巅峰的人一朝落败,一蹶不振,相比之下,她是幸运的,至少还年轻,也没有病痛。可是谁知道宋诗意去而复返,忽然之间没了伤病,把她也给压了下去,不论她怎么反抗,注定被踩在脚下。
    她不是不努力,她已经全力以赴了。小时候老师家长都告诉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直到长大后的今天她才明白,那不过是鼓励人的措辞而已,少了几分真实。
    世上有难事的,哪怕再有心,人力终究有限,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偿所愿。
    宋诗意看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在原地站了很久,终究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安慰吗?如果安慰有用。
    责备吗?其实同情多于怀恨。
    郝佳这样,大概就是在走成长的必经之路。竞技本身就是如此残酷的一件事,成王败寇。多少人奋斗一生也没有出头,这座山攀登者甚众,可冠军永远只有一个。
    她看着郝佳哭成泪人,最终选择一言不发离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要面对的,就算彻头彻尾失败了,也要面对。
    所幸体委的调查在来年一月结束,宋诗意和丁俊亚分别接受调查和问询,最后平安无事地从风波里脱身。但宋诗意也被点醒,今后做事还需谨慎,不可再留下这样模棱两可的把柄。
    地下恋情仍在继续,可白日的训练馆和雪场里,他们连话都不会再说上一句。可以远远地彼此看一眼,眼底的情绪各自明白就好,无须在训练时刻黏黏糊糊,偷来一点点时间都能分个心谈恋爱。
    能谈恋爱的大概就是晚上夜跑的时候了,他追在她身后,一圈又一圈。还有周末,得空了才能偷偷摸摸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
    程亦川也曾抱怨过,可他喜欢上的人是宋诗意,为什么喜欢她,追根究底也还是她这样固执认真的性子。他能怎么办?他也只好埋头苦干,期许她早日拿到冠军,而他也能与她并肩而立。
    说不定今天节约下来的谈恋爱的时间,加起来就是她提前拿到冠军所节省的时间呢?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励志了。
    他对宋诗意说:“喜欢是放纵,爱就是克制。你看看,我对你的爱真是感天动地了。”
    宋诗意从善如流点点头:“是的是的,请继续保持。”
    二月是欧洲杯,一场大型赛事。
    宋诗意如愿以偿获得了参赛资格,并且在这之前正式超越了罗雪,成为了女子速降队的第一人。
    激动吗?她似乎很平静。这不是她第一次爬上这个位置,事实上进队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一直是没有争议的第一名。可遥想那跌落谷底的两年时光,才发觉能再一次爬上来有多艰难。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在于此。
    参赛的那一天,她在早上六点被人叫醒。手机里是他的消息:出来。
    宋诗意回头看看,罗雪在另一张床上熟睡。她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打开房门,猝不及防被酒店走廊上的人拉了出去。
    天光未亮,这座城市的许多人还在沉睡之中。
    程亦川把她带去了酒店的楼顶,说:“看日出。”
    “……………………”
    大哥你知道欧洲的冬天有多冷吗?今天还要比赛,到底哪里来的闲心看日出?
    可她还是坐了下来,披着他的衣服,和他一起支着头看着远方。
    阿尔卑斯山在云端,这座城市没有国内的高楼大厦,只有颜色艳丽的低矮楼房。雪山下的小镇安静又腼腆,像个害羞的北国姑娘。
    一星半点的光逐渐出现在远处的雪山之巅,在很短的时间里,那抹金色跃上了云端。天地仿佛被颜料浸染开来,那道光刹那间铺满了一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像她渴望的奖牌,梦寐以求的奖杯。像站上领奖台那一刻,从天而降的缤纷彩带,一场金色的雨。
    程亦川侧头看着她,笑了:“宋诗意。”
    “嗯?”
    “是时候发光了。”
    她心下一动,对上他的目光,“万一没能发光呢?”
    “那要看你对发光的定义了。如果你认为拿冠军才能发光,那除了冠军,其他人都只能陨落了。”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朝她张开双手,说,“但对我来说,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在发光了。”
    因为令人发光的并非只有冠军光环,为了梦想不懈努力的人,本身就是一道光了。
    那一天,宋诗意站上了阿尔卑斯山的赛道。
    烈风与寒雪,朝阳与赛道,这些仿佛成为了她年轻的生命里从未或缺也不可或缺的存在。她站在起点处,戴上了护目镜,屏息以待。
    山下的人已然看不见,可她的目光还在那里。
    她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期盼的目光,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可以继续这样的竞技生涯。她跌倒后又爬起来,在这个过程里也曾一蹶不振,险些再也起不来。她放弃过,自怨自艾过,迷茫过,也曾在无数个深夜痛哭过。
    可是今时今日,站在这里,所有的目光都在仰望。
    他们只知她风光无限,却不知她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挣扎。
    宋诗意迎风而下,眼眶发烫。
    最终,她拿到了第四名,这是她受伤退役后,国家队这些年来的最好成绩。
    而这一次,程亦川拿到了男子速降的第五名,魏光严第六名,两人紧紧挨着。所有人都在祝贺他们,孙健平也冲上来抱住了自己的小将们。
    希望在升起。
    八月的加拿大赛事,宋诗意拿到了季军。
    次年的欧洲杯,宋诗意拿到了亚军。
    与此同时,程亦川与魏光严还在拼死拼活为奔进前三而奋斗着。
    可两年一晃而过,宋诗意所拿到手的,依然缺了一座冠军奖杯。二十七岁那年,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年的世锦赛,她是全村人的希望,然而最后宣布成绩时,依然只有亚军。
    她哈哈笑着对孙健平说:“可能是我有亚军魔咒?”
    三年亚军,受伤前也是无限亚军,她好像到这里就无法前行了。当天晚上的庆功会上,一众运动员得到表彰,可大家看她的目光总是带了一点遗憾。
    不拿冠军,好像就真的不够圆满,一座冠军奖杯是多少年的亚军都无法匹敌的。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国家队最出色的女子速降运动员。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她被第一个请上台致辞。
    其实宋诗意不太适应当众演讲,相比起厚脸皮的程亦川,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如鱼得水。你看看,程亦川同学连做个检讨都能搞得跟开演唱会似的。
    宋诗意有点紧张,往台下看时,看见程亦川在人群里吹口哨起哄,又忍不住笑了。
    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学过跳舞,受不了拉韧带的苦,三个月就跑了。后来读书的时候参加兴趣小组,喜欢上了手工,可是我手不巧,又按不住跳脱的性子,一坐就是大半天,所以也放弃了。小的时候总被父母批评,他们说我做事三分热度、仅凭兴趣,兴头一过,就抛在脑后了。他们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将来肯定是陈世美、负心汉。”
    底下哄堂大笑。
    “可是后来我跟我父亲学滑雪,他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虽然只是业余的,但一爱就爱了好多年。我妈常说,他爱滑雪多过爱她这个妻子。我想也许将来,我的另一半也会说,我爱滑雪胜过爱他?”
    在她的自我问询里,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这三年来,我拿了不少奖,当然,也拿了不少奖金。”
    再一次传来哄笑声。
    “可大家都知道,宋诗意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五年前受伤,就只以亚军的身份黯然退场,后来两度复出,始终还缺一座金色的奖杯。我知道的,你们即使在鼓掌,就好比刚才,其实心里也都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即使平日里,我们是竞争者,挤破脑袋就为了一个参赛名额。可是当我站在赛场上,我胸前是中国国旗,我代表的是中国女子速降,你们都希望把那座奖杯带回中国。尤其是从未拥有过它的中国。”
    笑声没有了,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顿了顿,苦笑着说:“如果我有孩子,也许我不会愿意让她成为一名运动员,尤其是滑雪运动员。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年纪轻轻时就踏入职业生涯,而没有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可职业生涯却非常短暂,能突破十年,已经算是了不起。大多数的运动员黄金时期也就七八年。而我已经二十七岁,来到国家队已经整整八年。我时常在想,如果我退役了,将来能做什么。我知道,很多人和我有同样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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