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棠的印象里,那些个道士做法的时候总是需要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说什么小米、黄符……
    谁知这两人倒是什么也不要,其中一人捋了捋几根稀疏的小胡儿,左左右右看了半天,又在这房间四圈都走了走,好似颇为疑惑似的,一边瞧着一边摇头,看了半天才歪头看向那高个儿的道士,“师兄,你怎么看?”
    那高个儿的道士早盯了他许久,颇为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正等着他瞧完,这才轻叹了口气,“玉衡,你还是先来仔细瞧瞧公主。”
    叫玉衡的道士走了过来,如他师兄所说,眯眼认真瞧了瞧李晏晏面相,上上下下又看了许久,忽地一抬头,仿若若有所思,又去捋那胡须,“娘娘,公主一直住在此处?”
    李迥看了他俩半天,见他这么一会儿一个样,一惊一乍花样百出,心里头早已七上八下,忍不住回答,“在承香殿住过月余,因着病了才搬了回来,两位先生要去看看?”
    那高个儿的道士点头,“贫道正有此意,那就请殿下带路罢!”
    ☆、天玑
    众人来到承香殿,那高个的道士叫许天玑,当先一步跨进门槛,立即就眉头一皱,“玉衡,你可有什么感觉?”
    玉衡跟着师兄跨进门来,立即也肃了面容,“不好不好,我待着都闷得慌,小丫头自然更受不了。”
    闷得慌?这秋高气爽的,四面都开了窗户,怎么就闷了呢?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李迥又问,“我等凡夫俗子,实在是不懂先生说的,这屋子怎么了?还请先生言明。”
    许天玑向前一步,“殿下,不是我们不言明,实在是这屋子里的离奇,我们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还要等贫道占上一卦,你且莫要着急。”
    李迥点头,“先生可需要笔墨?”
    “那倒不必了……”许天玑这人之所以有些能耐,最主要的是有灵性,人家算卦要用纸笔,他就用脑袋就成,先问了时辰,再次四顾了一圈,随即闭眼想了一想,再睁开眼来,眉头皱的更紧,“奇了奇了,竟是瞧不出什么,天然的凶场一算便知,这处却算不出来,该是真的闹鬼,亦或是人为布设。”又看独孤婧,“娘娘,贫道想知道这承香殿是何时建成,又曾住过了谁,这些人后来又怎么样了,不知可能做到?”
    独孤婧点头,“这个不难,我叫钱司簿把从前的宫人名册给调出来就行了。”又吩咐边上的赵喜年,“赵喜年,你去一趟尚宫局,宣司簿处的管事的过来,快一些,莫要磨蹭。”
    见赵喜年麻利去了,才回过头来,“先生,依你看这更可能是什么缘由?”独孤婧虽是贵局后位,可毕竟还是个母亲,观望了这么久早已心急如焚,此时再顾不得别的,面上俱是不安与焦灼。
    “娘娘,实不相瞒,此事叫我联想起了另一桩怪事,贫道有些怀疑,这二者之间有一定的联系……我和师弟二人这次来长安,就是遵了师命为了此事而来。”
    独孤婧眼前一黑,突然就身子发软,这是什么事情要这二人特地过来,若是晏儿的事真的与这事有关……
    许天玑看出了异样,忙虚扶了一把,“此事关乎师门机密,贫道实在不好透露,还请娘娘恕罪,不过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这二事若真的有关,就必不是专门针对华阳公主而来,如此一来对公主也是好事。”
    话是如此,可独孤婧还是有些发晕,脚下一动就有些虚浮,云棠见状忙去搀扶,又叫人搬来个凳子,把独孤婧安顿好了,这才劝慰,“娘娘,许先生说的有理,若真不是冲着咱们小公主来的,那还是好事了呢,若真有鬼,咱们请道长给他送走就是了。”
    虽是这般劝着,自己却也想不明白,自己自打涂了那什么臭哄哄的牛泪之后就有了能看见鬼的能力,那日晚上她也确实是看见了的,可刚刚那两个道士就说这屋子不对,她看的明明白白,这屋子里现在是一个鬼影都没有,那么这两人说的又是什么呢?
    独孤婧知道她好心,拍了拍她手背以示感谢,刚要再问,赵喜年就带着人回来了,该是走的急为匆忙,两人都是喘着粗气。
    赵喜年带来这人云棠认得,就是从前采菱的上司,姓钱的老司簿钱馥,以恶毒嘴黑闻名于六局一司。
    钱馥天生肤色黝黑,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黑上几分,五官又实在是长得尴尬,偏偏又有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子,再配上这脾气秉性,估计这也是她到了三十五岁还未嫁出去的原因。
    “微臣钱馥,拜见皇后娘娘!”笑出一脸的褶子,眼看着就要行大礼,却被独孤婧给止住了,“得了得了,别说这些没有的了,钱馥,我问你,那司簿处记载宫人的簿子最早可到什么时候?”
    听采菱说,这钱大人凶是凶了些,可做起事来却叫人敬佩,带着司簿处的人把那沉压了一百多年的宗子都整理的一丝不苟,这时侯自然不怯场,马上换了个恭恭敬敬的颜色,“秉娘娘,司簿处所藏的宫人名册、重要人物的事迹生平,就咱们大堂来说,从高祖以来都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从西内搬过来的前朝的一些。”
    “好,那我叫你把所有住在这承香殿里的人都给我找出来,你可办得到?”
    “回娘娘,过去这两年,臣带着司簿处做的就是这事,从前的宗籍排列太过松散,臣就把它们按着横向的宫殿,纵向的年代,都规矩好了的,娘娘若是想要,微臣这就能拿来。”
    这钱馥把身板挺的溜直,说起话来也干干脆脆,且做事如此的规矩心细,真叫人刮目相看了一把。
    独孤婧自然也不例外,凤眼一过,又从头到脚瞧了眼钱馥,她从前从未注意过这人,大概就是因为太过其貌不扬,不过今日一了解,还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钱大人真乃鞠躬君子,大人为宫里头做的,本宫都已看在眼里,从前对你不够重视,是本宫的失职,你且先回去,本宫日后必会重用于你,现下还是请钱大人快快把关于这承香殿的卷宗呈上来……不用回这来了,直接差人送到清宁宫本宫的书房去就可。”
    “微臣遵命!”钱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出了门去,如脚底生风,迈着大步子去了。
    云棠在心里默默赞叹,采菱曾经说过,钱大人这人虽是不近人情了些,可到底是个不错的人,那时候云棠还取笑她被这人欺负傻了,今日一看,倒觉得她说的真有些道理,是了,这世上的人总爱对他人做评价,可很多时候,谁又能说就真的完全了解了谁呢?
    等到钱馥走了,众人又往清宁宫回去,也是无事可做,只等着钱馥把东西带来,谁知还未出几刻,人就回来了。
    从承香殿到尚宫局,再到清宁宫,这路程可当真不近,独孤婧是真心感谢这人,忙叫赵喜年接过卷子,“钱大人辛苦了,叫人送来就是,又何必亲自跑上一趟。”
    钱馥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子,“这也是微臣的本职,宫中要秘,又怎能假于他人之手,娘娘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就是。”
    对着这么个人,独孤婧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真是辛苦你了,碧落,带钱大人去喝杯茶罢!”
    那伫在一边的小宫女答应了一声,也就带着钱馥下去了,只剩下这五个人,都是盯着那厚厚一摞子的册子,随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这世世代代记载后宫史册的女官们还当真是称职地叫人赞叹。
    独孤婧哭笑不得,“许先生,这册子要全都看完恐怕也得一段时间。”
    许天玑摸了摸下巴,“这事就急不得了,除了一点点翻阅之外,贫道也没什么神通,不如这样,娘娘若是还有信得过的人就通通叫来,每人分上几册,如此一来,一日之内也可看完。”
    独孤婧也没了法子,“看来也只得如此,这里头统共是五人,我查了查,一共是十二卷册子,咱们每人分上两三卷,一日之内阅完,咱们明日这时再聚在一起,您看着如何?”
    “自然是可以,几位在看册子的时候定要注意,看这曾住在承香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最后都是个什么结果,若是有不寻常的地方,千万要记录下来说与我听。”
    众人齐齐称是,每人拿了两三册卷子,为着节省时间,也就纷纷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因着那旁人都有些来头,云棠也只能迁就,主动拿了三册卷子,回到清晖阁后就哪也没去,坐在屋子里看了一下午,她平日里喜读些志怪集子,因此看书的速度也比旁人快些,天刚擦黑,也就把这三册都给看完了,可看的眼睛发花,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来。
    云棠拿的这三册卷子该是从第四册开始,讲的都是高宗的时候,开始住的是个颇有些地位的老太妃,老太妃也是寿终正寝,入了皇陵,没有一丝的不妥,其后先后住过一位昭仪,一位婕妤,一位宝林和才人同住,另加一位公主,除了那因着父族获罪牵连被贬的婕妤,其余的竟都是顺风顺水,昭仪升了妃搬去了别处,宝林和才人也都一步步晋了位,公主相了个如意郎君作驸马,只那一位贵妃有些倒霉,却也和这房子没什么关系,再然后就是中宗、睿宗在武后之前这一段,统共也没有几年,连住都无人住,更没什么可说的。
    看来,就算这承香殿出了些毛病,也不在她看的这一段,不过据说那女皇帝恶毒的很,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容不下,可不可能是那时候出了岔子,所以才叫这承香殿里有了冤魂?
    这般一想,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可惜自这里之后的册子不在她手里,该是在七殿下李迥那处,又不好找他去问,思索之下突然想起谷夏,他可是从那时候一路活过来的,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某个大宝贝嫌弃了……俺得好好更了:)
    ☆、灵魂出窍
    云棠看完了这几册卷子,心想不若去找谷夏问问,谁知还未出了清晖阁的门,就瞧见门口徘徊犹豫的李迥,你别说,这韩王和李连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大概是五官都随了皇帝,属于那种英挺的类型。
    只可惜韩王这么小就封了王,全赖他母亲是独孤婧,本就是中宫皇后又极受宠爱,李连呢,虽说母亲是贵妃,也受皇帝器重,可若是和韩王相比,自然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想到此处,不知怎么就有些心疼李连,心里头跟着酸酸的不舒服。
    “姚大人,天色不早,这时候出来作甚?”见这女官明明看见了自己,也不打招呼,只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李迥干咳了两声,先问了出来。
    云棠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行了个礼,“刚瞧完了那三册卷子,有些地方有些疑惑,心想着出来透透气,兴许就想明白了。”
    “哦?什么疑惑,说来我听听?”
    云棠有些讨厌这人,十四岁的小屁孩一个,却非要学着大人的语气,可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面子上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忙恭恭敬敬回答,“回殿下,臣这疑惑就是因为这卷子竟毫无破绽,可见就算此中有蹊跷也不在我看的这几卷里,臣就想着,会不会是在这之后出了什么岔子……臣知道,臣之后那几册是您看的,想找您问问,又不敢,有些心急……这才出来走走……”
    李迥勾了勾嘴角,也没去管她话中真假,只在袖子里一掏,掏出三册卷子来,“还算不傻,那你看看我这个?”说着把册子递给云棠,看着她翻开一页,又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
    “殿下,臣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您这个,您是特地来找臣的么?您可是发现了什么,可否先跟臣说说?”
    想想自己活到这个岁数,最憋屈的一件事恐怕就是要卑躬屈膝地跟这么个小屁孩说话。
    李迥皱了皱眉头,“你不用跟我如此说话,只需待我跟旁人一样就是了,我也没叫你把这册子都看完,你只看看那第一页,不觉得奇怪?”
    云棠又低头看看,“天授元年,则天大圣皇后迁都洛阳,长安大内不复为主宫城……”甚是不解,“恕臣愚钝,不知这其中有何不妥?”
    李迥眉皱的更紧,这人看着机灵,其实也不过如此,“你可知当年武后称帝的细情?”
    见云棠摇了摇头,又只得与她解释,“姚大人且注意了,你看这第一句话,天授元年,则天大圣皇后迁都洛阳,则天大圣皇后,武后在遗诏里才给自己这么个称呼,她生前可是都自称皇帝的,所以这册子就必是武后驾崩后才写的,只是这些簿子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史书,哪有事后编纂的道理,本都该是时时记录的。”
    云棠恍然大悟,她还真是小瞧了这十四岁的小屁孩,果然,这宫里头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竟然这般睿智,遂附和着点了点头,“你说这甚是有理,也就是说,从武后登基到驾崩这一段时间,很可能是被篡改过的?”
    李迥眯缝着眼睛,“我猜着也是,至于这篡改之人为何露出称谓这样的破绽,我猜定定不是无意,这编纂宫册的女官都是七窍玲珑心,哪有那么容易疏忽大意?”
    “也就是说,殿下您觉得,这篡改宫册的人是故意留下痕迹,好叫后人察觉?”
    李迥点头,“我正有此意。”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如此一来这事可就奇了,到底是谁编排了那则天皇帝登基后的一段?又为什么要篡改这看似没什么意义的宫册?当年的承香殿到底发生了什么?
    年代已久,可还找的出答案?
    两人实在思索不出,就只能各自散去,云棠回了屋,躺到榻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床帏,疑问一直盘旋在心间,思来想去,百思不解,又骤然想起刚刚出门的真正目的,本是要去三清殿找谷夏的啊?怎么因着碰着个李迥就把这茬给忘了?
    谁知眨巴个眼睛的工夫,就见面前来了个黑影,身量颀长,一身玄色的袍子仿若与黑夜融为一体,荼白玉冠把墨发束得干净利落,一张脸庞英挺而皎洁。
    云棠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有些觉得,今日的谷夏和李连有些相似,或者说,她甚至在刚刚把他当成了李连。
    谷夏弯了弯嘴角,“眨巴眼睛作甚?就算你的眼睛会说话,我也听不懂。”
    “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夏莫名其妙,“我是谷夏啊,是鬼不是人。”
    “我是问你,你生前是什么人?”
    谷夏挠了挠脑袋,“死都死了,我就是我,每一生每一世都是不同的,哪个身份都代表不了我,唯有我的灵魂,即便我一次又一次的忘了,但我的灵魂永远是我……”
    云棠撑起身来,“呸!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若是能忘了这一辈子的事,早去投胎了。”
    谷夏拍了拍榻上的褶,在床沿坐下,“当初我不走,不是因为我留恋这一世的模样,而是另有放不下的东西。”
    “那是什么?”
    见她眸中星光闪烁,谷夏忽地笑了,“好,那就带你去看看……”说罢朝她额上一吹,长臂一揽,竟直接把人带了起来。
    云棠甚至惊诧,她感觉自己随时可以与他一起飞走,她看了看自己,竟是漂浮在半空之中。
    谷夏指了指她身后,“你看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那软榻之上仍睡着个女孩,月光映射在她的脸上,显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宁和。
    然而云棠却是宁和不起来,因着那榻上躺着的仍是自己,这么着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睡觉,心中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
    还未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却被谷夏直接拉出窗外,云棠这算见识了,果然,灵魂是不走门的……
    ***
    今日白露,夜晚天有些凉了,几只寒蝉仍在扯着嗓子嚎叫,却更显得格外凄凉落寞。
    不过云棠被勾走的是魂儿,所以感觉不到冷,现在的她正与谷夏站在人家的闺阁里头,偷窥着小姑娘的睡颜。
    仔细打量这睡着了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除了皮肤白皙,外貌倒是没有多么的出奇,面庞比标准的鹅蛋脸要圆上一些,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睛轻轻地合着,一只雪白的腕子露在外面,睡的极为香甜。
    云棠回了回头,“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她以为在男人的眼里,一定都喜欢那种姿色出众的女人,比如独孤婧,比如赵姝儿,比如采菱。
    谷夏笑笑,轻轻走了过去,把那腕子放回到被里,这才回答,“我也不知我是不是喜欢她了……大概是已经习惯,我已看着她投过两次胎,嫁过四次人,也不知是天意还是缘分,这三生三世,她竟都生在长安,长在长安。”
    “原来如此……”云棠再看向谷夏,发现他说这话时竟是如此的平淡,“你说这是你当初不走的理由,那么,现在呢?”
    “现在啊……我也不知道了。”谷夏站起身来,仍在默默地看着那睡着了的女孩,“该放手的总要放手,她有自己的一辈子又一辈子,我与她也只能是再无交集,或许我不走,大概就是为了先把兄弟们送走,等他们都走了,我也就走了……”
    这只鬼是个有情有义的鬼,这点云棠从不怀疑,听他这么说,也不知怎的,自己的心里竟有些心酸,她最讨厌的就是离别,然而这一切偏偏又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鬼爷,你能找到她是因为子虚大哥么?”
    “是啊,再怎么轮回转世,灵魂的气息都不会变,只会历久弥新……”又想了想,“我可跟你说过子虚的事?”
    云棠摇头,“不曾说过。”她也好奇,这贾子虚为何会有如此辨识百味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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