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莞笑问:“怎的,老夫人又得新经文了?”
    老夫人宁氏自从知道李莞抄经又快又好,而且问她经文中的意思,她一般也能说个七不离八,别看整个府里这么多人,子孙如林,可真正能和老夫人谈谈经文的没有几个,如崔氏那般名门之后,经文她是懂的,却未必愿意花时间和老夫人探讨,其他几个媳妇则是不感兴趣,唯有四姑娘,老夫人像是一夜之间发现她的好般,如今是一刻都离不开了。
    “可不是嘛。昨儿老夫人去府尹府拜访,从府尹老夫人那里得了两卷经文,说是京城西郊白马寺的主持从南边挂单和尚那里得来的,很是稀罕,府尹老夫人命人抄了十几份,分送给各家老夫人。”
    随着李莞时常出入老夫人院子,桂嬷嬷与她也很快相熟起来。
    李娇一直在旁边等着,想等桂嬷嬷办好了事情,和她一同回去给老夫人顺道请个安,没想到桂嬷嬷这就跟李莞谈起话来,语气那般亲厚,以前老夫人明明更喜欢她,对李莞可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什么时候,李莞竟然博得了老夫人的欢心?
    心里没由来就生气了,咬着唇瓣怒目瞪着李莞,李莞恍若未觉,跟桂嬷嬷一同转身,走了两步,桂嬷嬷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姑娘,回身笑问:
    “五姑娘也好些时日没去老夫人那儿,要一道去吗?”
    李娇当即脸沉下,小小的脸满是怒容,她主动要去给老夫人请安,那是她主动去的,桂嬷嬷提醒她去,岂非变成不是她自愿的了?硬声硬气的说了句:
    “老夫人不是要和四姐姐抄经吗?我现在去不就打扰她们了?过会儿再说吧。”
    李娇说完这句,就高傲的扭头走了,桂嬷嬷瞧着李娇离去的背影,纳闷极了,暗自咕哝一句:“五姑娘怎么最近说话夹枪带棒的,谁惹她了。”
    李莞从旁笑笑:“孩子脾气,嬷嬷别和她计较。”
    两人一前一后往宁氏院子走去。
    **
    李娇气呼呼的去了兰馨苑,边走边咬牙切齿,忍不住把垂花门旁积雪松枝这段一条,拿在手里挥了两下,崔氏正好从廊下走出,瞧见李娇这般,立刻斥道:
    “娇儿,与你说过多回,行止有度,容为笑佳,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崔氏对李娇十分严格,旁人只当是崔家的规矩大,可只有李娇自己知道,崔家规矩虽大,却也没有崔氏对她的要求大,有一条便是,不管什么时候,情绪都不能摆在脸上。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难了,谁没有个喜怒哀乐的时候。
    而崔氏不仅这样要求李娇,她也是那样要求自己的。
    有时候李娇真的搞不懂崔氏,不过是当了一个李家的冢妇,父亲虽是嫡出,可又不是官身,人不长进,还醉醺醺的,而李家也不是什么高官门第,更不是公卿子爵府邸,崔氏却非要苛刻的把自己养成那些公卿府邸的主母姿态,李娇小时候想不到这些,如今大了,难免要在心中疑惑,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就算是崔家本家,明珠、秀珠姐姐,都没有被提这样严格的要求。
    李娇心中生出些叛逆,故意不理会崔氏,又把手里的松枝挥动两下,崔氏哪里容她,亲下台阶,把李娇抓回房里,让丫鬟守着房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你怎么回事?我与你说的话,你听不见吗?”崔氏冷声责备李娇。
    李娇低下头,越想越委屈,眼泪立刻聚集在眼眶里,小声控诉:
    “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娘你不关心我便罢,还要在这里数落我的不是。”
    崔氏见女儿哭了,心中一软,柔声问道:“你在外面受什么委屈了?王家小姐对你不好?”
    李娇今日便是受了王家小姐的邀请,去参加赏雪宴,李娇从七岁开始,便已经学着交际,这些崔氏是一力赞同的。
    李娇摇头:“王小姐对我很好。并不是她,是李莞。”
    提起李莞,崔氏眉头微微蹙起:“她?她如何你了?”
    李娇欲言又止,并不是想替李莞隐瞒什么,而是话到嘴边,才发现李莞好像也没对她如何,犹豫半天才找到个罪名:
    “她轻视我。”
    崔氏听到控诉,忍不住冷哼着笑起来:“在这个家里,她凭什么轻视你?”
    “如今她有了老夫人撑腰,谁又是她轻视不得的?”
    其实李娇生气的源头关键在这里,以前老夫人和府中上上下下都对李莞不在意,所以李莞对李娇什么态度,李娇也不放在心上,关键是如今老夫人和府中上下对李莞的态度都发生改变,她做了那么多错事,说了那么多错话,反倒对她另眼相看了。
    连以前对她客客气气的桂嬷嬷,如今都偏向了李莞,这让始终被人重视,被人捧在手心的李娇如何受得了,心中的平衡一旦歪斜,哪怕李莞什么都不做,只一个眼神,也能让李娇气愤好久。
    崔氏见女儿如此小气,不禁训道:
    “你也太过计较了。老夫人给谁撑腰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还在乎这些?”崔氏安慰李娇,虽然最近发生的事情多少让她有些意外,可那又如何呢。李家这样的人家还不至于让她们崔家放在心上。
    李娇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母亲对李家是什么态度,到从心里就瞧不上李家,所以李娇此时心中的委屈母亲根本理解不了。
    老夫人以前对李娇很重视,不管有什么都是向着李娇,如今有了李莞,虽然也没有对李娇如何不好,可李娇就是敏感的察觉到了差异,有些接受不了。
    继续跟崔氏聊这个话题也是枉然,李娇干脆把话题转移:
    “今天在王小姐家,说起父亲,她们都知道爹进京赶考去了,娘你说爹能考好吗?若是考好了的话,咱们就不用怕别人笑话了,是不是?”
    崔氏敛下眸,兀自起身到窗台浇花,不冷不淡回了一句:
    “你别抱太大希望,十几年耽搁下的东西,岂是他说拿就能拿起来的?”
    第36章
    三月初会试, 各地方的举子皆进京赶考,李贤作为国子博士,今年会试, 一共有他八名学生参加,往年如果这样的情况,李贤说什么都会待在京城里等到会试结果出来, 但是今年, 他却不敢待在京城。
    纵然平时嘴上多多不在意,可是真当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又怎么可能一点不在意呢。
    小儿子是他前半生的骄傲,那时世人提起大兴李家,都知道出了个十几岁的解元,都说是文曲星下凡, 那时的荣光,纵然十多年过去了, 李贤依旧难以忘记。所以当儿子一蹶不振, 李贤这个做父亲的痛哭, 不会比他少。
    原本这么多年过去, 李贤也认命了,可是谁能想到,儿子居然还有醒悟的一日, 尽管李贤嘴上说他‘异想天开’,也曾劝过李崇不要操之过急,丢下十多年的功课, 一时捡不起来也是有的,但李贤相信,只要儿子醒悟,再补三年,绝对不成问题,谁知他却不愿,坚持今年上场。
    李贤拗不过他,只能随他,想着给他去试试也好,若是考不中,正好有理由拘着他再学三年,三年后再考便是。
    会试当天,李贤便从国子监请了假回大兴,在家焦急的等待。
    放榜当天,李贤早早便叫管家亲自带人去通京街上等着,看见有从京里来的官家都回去禀报。
    一个早上,管家派人回家禀报了两回,东城吴员外家的公子中了二甲进士,北城卢先生家的公子中了二甲进士,之后便再无消息。
    李贤带着一家子老小在门外守着,大房和二房都有些不耐烦,李韬上前对李贤说道:
    “爹,今儿倒春寒,风大的紧,您和母亲还是回院子里吧。”
    嘴上是心疼李贤和宁氏受寒,其实李韬心中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李崇丢了十多年的学问,凭着小半年的努力就能捡起来?只是话不好说的那么明显,怕老爷子不高兴。
    五老爷李光也上前劝说:“是啊爹,这儿风太大了。母亲身子本就虚弱,孩子们也冻着。”
    李贤捻须回头扫了一眼门外站的人,沉声道:“让你们媳妇儿扶老夫人进屋吧,我再等等。”
    李韬为难:“这……”
    您老不回去,他们怎么好回去呢。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着。一家人眼巴巴的望着巷子口,八成的人都在腹诽,老太爷这就是再耗时间等一个根本不会来的消息,人家同进士早早就上门报了,若真进了二甲,怎么会到现在还没人来呢。
    站在宁氏身后的李莞心里也很焦急,按理说要真中了的话,报录人也该上门报喜来了,李莞记得上一世好像一大早,就有报录人上门了。
    就在大家心思各异之时,巷子外隐约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李家众人摈住呼吸,尤其是李贤,还没看见人,就急急忙忙跑下台阶,对着巷口望眼欲穿,终于皇天不负,两队穿着红绸衣的报录人,一边九人,两边十八人,自巷子口骑马而入,为首两人高举花牌,花牌上赫然写着状元二字。
    李贤老远就开始揉眼睛,这样大的阵仗,一般同进士的报录喜人也就两人,四人,这可是十八人,再加上花牌上隐隐约约的字,让李贤瞬间就感觉呼吸困难,往后退了两步,像是要跌倒,李光离的最近,赶忙上前扶住李贤,李韬凑过来问李贤如何,李贤不说话,只焦急的催促李韬迎上前去看。
    李韬连连点头,提起衣摆便一路小跑着迎上那十八人的报录人队伍,报录人得知李韬身份后,集体下了马车,锣鼓却未停下半分,使得巷子口里住的人家纷纷开门出来观望,都想看看外面什么动静,毕竟家里没有考生的人家,并不会特意关注这个时节的科举,所以很多人并不知情。
    报录人来到李贤面前,一揖到底:
    “恭喜李大人,令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我等瑾祝状元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李贤从李光手里站稳,已经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老泪纵横,抬袖子擦了两把眼泪之后,才紧紧握住了报录人的手重复说着两个字:“有劳,有劳。”
    片刻后,李贤稍稍平静,对后面喊了一声:“来人,拿红封来,拿最大最大的红封来!我李家列祖列宗显灵了,列祖列宗显灵了!好啊,好啊!”
    红封都是事先准备好了的,只是没想到真能用上,管家连跑带赶的回来,将报录人客客气气请进府里喝茶,李贤亲自拉着报信那人,进了主厅堂内。
    李家下人开始在门外放早就准备好的鞭炮,接连千余响的鞭炮声把周围四邻皆吸引出来观望,都不知道李家是谁中了状元,一打听,居然是那成天醉醺醺的李家八老爷李崇,无一不是震惊了又震惊的。
    在看到报录人的那一刻,吴氏便回头握住李莞的手,紧紧捏住,宁氏比李贤坚强一些,并没有哭,但捏着李莞手腕的手直发抖,也能很好的说明她此刻的心情。
    “成了。成了。”
    与李贤不同,宁氏嘴里念叨的是这两个字。她往两边的媳妇们看去,希望从她们身上找到一些高兴的共鸣,可李家的三个媳妇如今脸上全都写满了震惊,罗氏还好一些,惊讶了一小会儿就跟着跑进去看有什么要帮衬的地方,吴氏则难以置信的,无意识拥着李欣,仿佛把李欣当做她的依靠般,李欣和李悠对望一眼,两人有志一同看向李莞和李娇,李茂,只见这三人脸上都没有太高兴的表情。
    李莞是早就知道,所以很淡定,李娇和李茂虽然很想高兴,但在崔氏面前似乎有点不敢,而崔氏,这个原本应该最高兴的女人,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惊愕中带着疑惑,疑惑中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哀愁。
    也许是高兴傻了吧。
    崔氏嫁进李家的时候,便是李崇最混账的时候,崔氏从和李崇成亲开始,可能就从来不敢想过自家丈夫有一天居然能中个状元回来,这就好像一个被人认定是假古董的古董,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传世之宝,不亚于那种程度的震惊。
    吴氏回过神,崔氏还愣在当场,吴氏走到崔氏身边轻轻碰了碰她,崔氏才猛然回头,眉头紧锁,目光凌厉,吓了吴氏一跳,不过崔氏很快便恢复过来,对吴氏笑了笑。
    吴氏见她变脸这般快,原先想恭喜她的话,此刻竟有些说不出来了。
    心情也有点复杂,怎么说呢,虽然崔氏的出身比她好,可是崔氏嫁了个窝囊废,还是续弦夫人,家世再好,出身再高又有什么用呢,不照样没有出头日嘛。
    但如今可不一样了,李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一个人人厌烦的醉鬼,摇身变成炙手可热的状元郎,那今后崔氏不就没有什么比不上她的地方了吗?
    吴氏虽不是坏人,说到底就是虚荣心作祟,带着满腹哀愁,转身回府去了。
    崔氏也想跟着进门,却被吴氏喊住:
    “你这两日便收拾收拾行装,去京里陪着你相公,他身边没个人提点,我实在放心不下。”
    崔氏俯首躬身行礼:“是,儿媳明日便动身。”
    宁氏连连点头,伸手拉过崔氏的手,轻拍道:“你的苦日子就快到头了,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其实李家三个媳妇里,宁氏最心疼的还是崔氏这个儿媳,她那样的出身肯下嫁不成器的儿子,已然是对李家最大的恩惠和看重,这么些年若是儿子对她好,那还罢了,偏偏这些年儿子对这个难得的好媳妇不闻不问,两人除了新婚在一起住了几日,之后便一直分院而居,一个住铭心院,一个住兰馨苑,总归没有往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崔氏生的两个孩子都十岁了,却一直得不到丈夫的关爱,宁氏总觉得对不起崔氏,所以打从心里希望他们两人能好一些。
    以往宁氏不敢说什么,因为儿子成天醉酒,糊糊涂涂的,跟他说也白说,如今不同了,儿子戒了酒,重新做人,还一鸣惊人中了状元,宁氏这才有了点底气,想尽力撮合两人。
    “母亲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
    崔氏对宁氏福身行礼,宁氏亲自上前扶她起来:“快快随我进去,待你去了京城,对他多关爱些,体贴些,他从前混账,别与他计较,如今清醒了,我可不容他再继续敷衍你下去。还指望你再给李家生两个胖娃娃呢。”
    崔氏秀脸一红,笑的尴尬:
    “母亲当着孩子们面说什么呢。我,我去看看厅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崔氏说完,对李娇和李茂吩咐道:“你们两人同菀姐儿一起送老夫人回后院去吧。”
    吩咐完,崔氏便转身入了门内,李府门前满地鞭炮残红,宁氏大大呼出一口气,面向大门外双手合十,双膝下跪,口中念叨: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李家世代兴旺,保佑崇儿莫要再误入歧途。阿弥陀佛。”
    李莞往李娇看去一眼,小姑娘嘴角忍不住扬着笑容,崔氏离开后,李娇和李茂就不用再压抑情绪,难得对李莞都笑逐颜开,李娇和李茂,一人一边,扶着老夫人宁氏进门,李莞跟随其后。
    第37章
    李崇高中之后第二天, 李贤便带着李韬和李光还有崔氏赶去了京城,李家上下皆受到大赏,周围邻居, 乃至整个大兴府都轰动了,大兴知府当天下午就亲自赶到李家慰问,今年大兴府总共有二十个举子参加会试, 每一个都比李崇有希望, 当初知府大人在看见名单上赫然写着李崇两个字时,就跌破眼镜, 心里和其他知道此事的人一样,从未看好过这个昔日风评太差的醉鬼,然而现实给了所有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在背地里议论,李家老八哪有传闻中那样不堪, 十几年的沉寂不过是韬光养晦,就等着如今一飞冲天的时刻, 学生们寒窗苦读数十年, 为的不就是这样登顶的一刻嘛, 李家八爷如此才华, 定是有人诋毁云云。
    成者王侯败者寇,古往今来皆此理。历史的长河,对待胜利者向来不错。
    曾经那些在心里给李崇下了最后批判, 觉得他今生今世再无出头之日的人,也尝到了打脸的滋味,提着礼品上门恭贺, 尽显媚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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