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到了这个时候,随着宣帝的中风,大盛天下的改天换日显然就在不远处,没有人再想观望等待,也没有人再想将所谓的怀疑压下去。所以在这个时候,宣帝不能上朝,然而三省六部并御史台通政司等所递上的本章,反而比先前还要多了两倍有余,身为中书舍人的荀澈自然也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朝廷上争议激烈的问题看似有好几个,但说来说去其实都还是围绕着储君。
    首先是因为宣帝的中风,按着大盛以前的先例,如果是这个时候没有储君,在皇帝未曾病故,但是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就是内阁辅臣以蓝批代朱批,辅政监国。但是如果有储君,那肯定是储君监国,太子朱批与内阁蓝批并行,分摊政务,但主体上是内阁辅助太子。
    按理说,如今宣帝的中风,就当如此办理。但魏王的身故使得吴王在三日内就迅速可见的再次消瘦憔悴了一大圈,而上本的言辞也激烈尖锐,直接正面提出质疑,认为能够在魏王府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纵火,一定是手握兵权,且与魏王府里的内应勾结,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魏王府内布置火油等物,又绕开巡防兵士、下手纵火。
    而最最符合那些条件的人,最大的嫌疑就是从来都与魏王非常不合的太子殿下!
    这道本章正面提出,当然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内阁里也有不同的意见。
    有人认为太子有的确是有嫌疑的,在这个时刻还是先以辅臣监国,行蓝批,以求稳妥。当然也有人说,太子素来勤勉,有功无过,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反对储君监国。
    但也有人认为现在魏王府满门都死了,阖府上下就剩下一个最不受宠爱的,有点胖的白氏良媛,因为太不受宠爱所以居所过于偏僻,反而逃过一劫。这个情况是实打实的,而且吴王的本章中提出的疑点很多,太子的确是符合。再说到动机问题,虽然魏王活着的时候对太子没有威胁,但是魏王的死会给宣帝造成打击,诛心而论,宣帝越早宾天对太子越有利,甚至此刻宣帝中风,从而给了太子这个监国的机会,还真的就是魏王之死造成的。
    所以在魏王府大火的事情上,客观的得利者,真的只有太子一人。
    太子本人则不愧是性情坚毅沉稳的,对于这些争议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急躁或愤怒,只是明确地回应吴王,怀疑归怀疑,证据归证据,想要以此翻天覆地,还是需要如山铁证。
    这个说法虽然未必算是一个最合适的姿态,但还是得到大理寺和刑部的支持,若是诛心可以论罪,那妄测旁人本身也是罪,天下岂不是无不可杀之人了?
    而就在这个争论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一道西北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则让原本就争端不断、权责难明的朝局雪上加霜——先前太子前往西北清查的军备问题果然还是出现了短缺,西狄和北戎境内的马贼联合犯境扰边,虽然不是正式的三国开战,但两国马贼极其悍勇,联合一处之后已有数千,虽无攻略城池之力,但侵扰村镇却又劫掠屠戮之能。而西北的军备军粮则果然如同太子与荀澈先前担忧的一样,在今年的西北寒冬之中出现了供应的漏洞,现在外有马贼侵扰,内有军心浮动,兵变之危,迫在眉睫!
    不过此事倒是没有太大争议,在宣帝中风之前,就已经下旨委派文安侯荀南衡前往西北,只是当时与兵部和户部在钱粮军马、以及随行将官之事上尚未商定,所以行程被拖延了一段时间。但是如今既然西北情势危急,内阁简要商议之后,就令户部与兵部在三日内协调定下了所有相关人事,十一月初二,荀南衡便领兵赶赴西北。
    对于荀家而言,此事倒是不算意外,阖府上下忙碌预备着荀南衡的行程,倒也不算如何挂怀,毕竟剿匪不算大事,整顿军备更是荀南衡擅长之事。只是俞菱心在协助婆婆明华月料理家务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担心,因为她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其实前世里荀南衡到底是如何过世,俞菱心一直都不太清楚,她上辈子回京的时候荀家只剩下了即将病死的老太太、半头银丝的明华月,毒伤在身的荀澈,以及断腿残疾的荀淙。对于荀南衡的死,她唯一知道就是发生在天旭十六年底,换句话说就是明年的此时。
    但是她大约记得,好像也是个什么跟整顿或巡查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战阵殒身殉国。可具体情形如何,她前世里就没弄明白过,今生看着荀澈这样步步为营,也觉得荀澈应该是非常清楚的,该是都提防到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一天天临近荀南衡赶赴西北,俞菱心总是有些心慌的,便还是找了机会又与近日里忙碌不堪的荀澈提了提。
    荀澈只是抱了她:“没事的,你可能就是近来太累了。前世的事情不会什么都发生的,我跟父亲提过了要他小心,也跟县主还有郴州军那边都提前安排过,没事。只是最近我忙的很,你多辛苦照顾家里,尤其是滢儿,仔细些,我怕她……”
    俞菱心目光微微一黯,也不由叹了口气,只能点头。
    第203章 诡异
    想到荀滢, 俞菱心现在都已经是本能地就会立刻想起齐珂。这件事明华月没有问过, 但她相信明华月大概也是跟荀澈的态度一样,装作不知道, 不然也不知道还能跟荀滢说什么。
    数日前那次对齐珂的刑讯公审引发了士林学子的巨大反弹, 也将有关皇后对皇子并臣下的作为一并显明, 或者应该说,那其实才是如今局势朝夕巨变的真正开始。只是当天下之人的目光都转向后宫与皇子的时候,宣帝其实最后是彻底相信了魏王的男女通吃, 包括吴王对清秀学子的过于亲切。所以到得十月中旬的时候,这场对于齐珂的再审再问,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悄然结束了。
    有那么几日,荀滢的精神是好了很多的, 毕竟齐珂不只是重新恢复清白之身,连他先前自愿革去的功名也因着这次的翻查以及士林学子们的声浪而重新得回。所以在之后的几天里, 包括荀澈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 经历了过去这许许多多的变故, 齐珂兜了一圈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清流士林之中。
    只要再休息一段时间,重新回到书院调整一下, 待得下次春闱之事, 说不得便要一飞冲天,直上九霄。
    又或者退一步说,顾忌着对皇家私事的深入, 齐珂放下功名之事, 转而著书立学, 大约也会是一代大儒,总之就是那个清华正直的齐珂,又回来了。
    但是,就在十月二十四,当荀澈还没来的及抽出时间亲自见一见齐珂,再跟家人商议几句的时候,齐珂忽然失踪了。
    而这次的失踪诡异非常,某个层面上来说,就跟魏王府的大火一样诡异。因为事情是由齐珂的邻舍在去齐家找齐珂的母亲说话时发现的,在齐珂简素的家宅院子里,齐珂与其母所有的家当物品、甚至书卷、针线、吃了一半的水果,都还在,但是齐珂与其母,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前一日邻舍与同窗都还记得到齐家给齐珂并其母送些东西,转日再去就不见人影。但所有的东西都在,一样不缺,邻舍也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往来走动,于是最后只能报给京兆衙门。京兆尹斟酌再三,还是上报天听。只是那时宣帝正沮丧于后妃皇子的德行,以及自己身为人君人父的挫败,对此事完全没有在意。
    毕竟抛开吴王魏王的尴尬事不谈,齐珂不过一介举子,他的失踪确实是应该京兆衙门处理,并不是值得廷议的国之大事。
    士林学子们虽然为此再次激动起来,甚至又做了许多诗词,主要是怀疑皇家或者宗室有谁想要报复牵涉进皇室丑闻的齐珂,最主要当然是吴王和魏王,但这个实在只是空口怀疑,真是一丁点儿凭据也没有,所以学子们并没有再去大理寺或是什么地方如何鸣冤闹事,只是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口口相传,齐珂已经因为得罪了天家贵人被暗暗弄死了。
    对此,连荀澈也没有答案,而荀滢则是随着流言的越发笃定,整个人也越发消瘦下去。她哭的更少了,然而却也让家人更加担心,又无从劝起。
    俞菱心看着虽然揪心,却也不好叫荀澈再去如何调查齐珂的事情,毕竟如今局势下他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而且齐珂若是被发现跟荀澈有什么密切往来,那先前所有的种种自证与受苦,只怕都会付之东流,所以这竟然就又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死局。
    所以如今再次想到齐珂与荀滢,俞菱心真的只有一声叹息。
    很快又是几日过去,宣帝的中风情况仍旧没有得到太多缓解,虽然也没有更加严重,但整体上就是无法行走,说话也不清楚。在监国之事上,阁臣们则是终于争出了一个结果。
    太子监国,阁臣辅政,太子朱批与内阁蓝批并行,但是与此同时另外单有一组宗亲与臣子,专门去调查魏王府的灭门案,太子与吴王都不得插手,以免生出旁的变故。
    另外,虽然太子监国,但京畿的兵权却不能完全都只交给太子,既然宣帝如今精神还是基本清醒的,那么兵权大事,还是要交给皇帝。
    说起来这可以算是非常折中的方式,比较公平,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欣然同意的时候,年轻的储君提出了一个强硬的要求,那就是对宣帝的照料与保护,也需要有单独的一组人。兵权可以给宣帝,但是不能交给如今正在亲自照料宣帝的文皇后。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才是真的将几位皇子之间彻底划分出泾渭分明的对立,然而太子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虽说兵权交给皇帝是正理,但既然现在皇帝中风行动受限,万一兵符被皇后摸走矫诏,后果谁能承担?
    最终监国辅政之事以及兵权管理,当真便如内阁与太子两方之言,一一办理。文皇后对此是否有什么不满,并无人可以得知,史书所记,以及人所共见,就是在再随后的数日中,文皇后与四皇子赵王如何亲力亲为,细心侍奉在宣帝的病榻前,将所谓贤妻孝子的典范传遍天下。
    倘若倒退回到尧舜一样以仁德治的时代,群臣大约会认为其实四皇子赵王才宜继大统,而太子本身可能也会生出什么自愧不如,主动让位的心思。
    不过很可惜的,尧舜到底是传说,而文皇后与四皇子这大半个月感天动地的贤孝,完全无法感动金殿廷议之中的群臣,百官所见的,更多是这数日中,年轻的太子是如何的英武与敏锐,对政事上手的程度连辅臣们都十分惊叹,以及,这段时间里京城内外为了魏王之案的疯狂盘查搜检,整个京城内外简直是人仰马翻,街市虽然不至于全然停业,也是萧索了七八分,时近年下,反而越发冷寂。
    便是那些富贵煊赫的豪门公卿之家,也同样没有什么喜气。一方面是因着时局似稳实飘的紧绷局势,本身就让人非常紧张,而再详细到各门各家,更是各人的难处层出不穷。譬如自昌德伯府以下,所有吴王妃嫔良媛的家族都是满心沉痛,即将在年后送别自家女儿远行千里,而所有魏王妃嫔的娘家则更是悲痛无地,因为自家女儿连远行千里的机会都没有,已经只剩焦尸枯骨,香冢牌位。哪怕是看似平安富贵一无所缺如晋国公府,文安侯府,也会因着荀南衡、程雁翎远在西北军中而牵挂,亦为荀滢的消瘦伤心而挂怀,更是为了太子与太子妃明锦柔如今不时遭受流言甚至是本章弹劾质疑而忧虑。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腊月初,乾熙殿里先传出了个好消息,宣帝的中风症状终于有所好转,走路会慢一点,行动也有些不完全协调,但说话基本上是恢复了,也能扶着宫监或者拐杖行走,又可以重新上朝参与廷议,总算是能够将先前的局面重新调整。
    只是在群臣以及宗亲公卿尚且没有预备好各样恭和宣帝龙体康复的奏本之前,腊月初八,便在宫内宫外又出了事。
    先是吴王遇到袭击,在进宫请安的路上忽然遭到刺客突袭,幸好随行的侍卫不少,而且近期京城之中巡防的人手增加到了三倍,四处搜检的兵士亦有不少,所以迅速抵挡住了刺客的袭击,只是可惜并没有能抓到活口。而吴王虽然手臂上被冷箭划伤,但到底不是太严重。
    而就在同一日里,原本应该每天习惯地到宣帝身边为他亲自按摩一阵子腿脚的赵王却没有来,宣帝刚一垂询,便见到宁德宫的太监惊恐万状地前来禀报——赵王中毒!
    同样要道一句万幸,大约是赵王体弱,平素服用药物甚多,所以中毒不深,经过太医抢救,还是顺利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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