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色长袍猎猎如飞的将领宛如一柄长剑,点足掠起,施施然落在树梢略远的地方。邓韶音将有思刀高举过头顶,躬身将长刀遥递出去,轻轻一推,朗声道:“靖晏军上下恭听两位号令。”他一指点在刀刃上,将其击飞,眼眸笼罩在暗光里,看不真切其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云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邓韶音居然这么早就表态了,实在是出乎预料,她还以为这块难啃的骨头要冷硬到最后一刻。可是……她忽然想起来,邓韶音也误服了云萝草,而云萝的罪魁祸首凝碧楼,居然今晚由始至终都没有动作?
    云袖心往下沉,觉得不对,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而场上,皇天的器灵控制着殷景吾接了有思刀,嘴唇一张一阖地说着那些官话,宾主尽欢,很快便有更多的高官权贵示意臣服,史画颐也在其中,推波助澜,整场的气氛很快地欢腾起来。
    不对劲……云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高楼上,她知道陆栖淮整晚都在那里,虽然他没有露面,可是确确实实由始至终都在和自己并肩作战。那么对于这样的情况,他怎么看?
    事实上,陆栖淮正在费尽心力压制住沈竹晞的狂躁不安,自从看到史画颐接了后土的那一刻,沈竹晞就爆发成了天边最潇洒的那颗流星,不但嘴巴里咕噜咕噜念叨个不停,更是拔刀而起就要冲到场中去问个清楚。璇卿是不是被胁迫了?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又那样做呢?
    “朝微,不要乱动!”陆栖淮低喝道,双手钳制住他的肩膀,压着少年让他动弹不得,而后附身贴在他耳边,“别紧张,他们会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沈竹晞咳嗽着,渐渐放弃了挣扎,颇为疑虑地瞧着他。陆栖淮满脸笃定,并不如何担忧,显然是知道什么内情,又道:“皇天后土是有灵之物,会自动觅得主人——有缘就是有缘,无缘也必定是无缘。”
    “可是璇卿……”沈竹晞迟缓开口,惊疑不定,“为什么后土神镯会重新选择璇卿?若是这样的话,殷景吾为帝,那璇卿岂不是要……”
    他顿了顿,郁郁不乐地将“当皇后”这三个字吞了下去,随即便惊讶自己为何如此情绪低落。皇天后土的主人有夙世缘分,可是璇卿……璇卿分明不是这样的,她之前甚至都不认识殷慈!
    “朝微”,陆栖淮看他满脸颓然沉郁之色,叹了口气,缓了语调,“你既然不喜欢史姑娘,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你既然不答应她,那她有了更好的归宿,你难道不为她欢喜吗?”陆栖淮挑起一边的眉,故意如是说。
    沈竹晞手背上青筋凸起,怒道:“这算什么更好的归宿啊?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候成为众矢之的有什么好的?就算是山河已经平定了,成为皇后难道就好了?高处不胜寒,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破坏了,不如栖居山野来得更为自在。不行,我得问问璇卿到底是怎么想的!”语罢,他又再度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甩开陆栖淮,“陆澜你不要拦我!他们打不过我的!我……”
    他忽然噤声,因为陆栖淮闪电般地倒满一杯梨花酒送到他唇边,捏着他下颌直接灌下:“朝微,喝点酒,冷静一下。”
    冰凉的液体让沈竹晞全身都打了个激灵,他停止了挣扎,悻悻道:“陆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大能喝酒的……”被这样一搅和,纷纷扰扰的思绪都退却了不少,他定定地盯着远方看了半晌,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攫取了他的灵智。
    不应该啊?他往日虽然会喝醉酒,却并不容易轻易醉倒,而且是这种不容抵抗的昏睡欲望,怎么回事?难道是陆澜?沈竹晞一瞬把眼睛瞪圆了,陆栖淮把手伸到面前拉住他,他也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些发怔:“是不是你……”
    正文 第185章 愿为石中火其五
    陆栖淮褪去外衫垫在瓦上,将他平放躺下,迎着沈竹晞错愕的眼神开口,让他一瞬如入冰窖:“没错,就是我动的手。”他轻按着沈竹晞的额头,手指如同浮冰,让沈竹晞不停地打着冷颤。
    可是比起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寒意,更加冷冽的却是他的内心——陆澜做了什么?这又是什么药?他一定不会下药害自己的……所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一晚的诸事冲击太大,到了此时他还要突兀面对更为骇人的事情。
    “朝微,那是石中火。”陆栖淮动了动唇,面无表情,“别挣扎了,你会昏过去三天三夜,醒来之后就将忘记最重要的人。”
    “我猜那人是我。”他微微一笑,将手指抵在少年唇边,阻住沈竹晞的无数质问,只是淡淡道,“朝微,其实我已经认识你、记得你很久很久了。”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沈竹晞身上,反而像是凝望着身前无尽的虚空,同时喃喃:“君心如大道,我停一时间。我心如古寺,君住已多年。”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从我回来找你的那一日起。对我来说,结束这段路的方式绝不是回到开头,是好是坏,都要走到终点。”他点了哑穴,随后用手遮挡住少年的双眸,鸦羽长睫在他掌心不住轻颤,虽然无法说话,可是心绪的激动、乃至狂澜万丈却半点也掩饰不住。
    “请你好好活下去,接下来会有许多鏖战,可是你一定会安全的。”陆栖淮半跪在房梁上,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因为含着太多情绪而显得沙哑,“我曾设想过这个场景很多次,可是我从未想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我居然如此平静。”
    极度悲恸和极度死寂,从来都只是一线之隔。
    这是陆栖淮从一开始就决定的事,只是因为私心里的情感太过浓烈,进而催生了太多不舍,所以他才会一拖再拖,直到如今再也不能有分毫延迟——其实拖延绝非他的作风,可凡事与“沈竹晞”三个字相关总有例外,在沈竹晞不知道的地方,他破过太多例了,就算上这一次又如何呢?
    可是前些日子沈竹晞被雪鸿抓走,终于让他认识到,既定的命运轨道由于他的介入而出现了差错,这样重要的命运之事,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既然他是为沈竹晞而来,首要便是要确保沈竹晞的安全,在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将沈竹晞远远送出局外。
    ——就像朱倚湄讲过的那句话,“不如不相见,则可护终身”。倘若不是因为他的存在,沈竹晞或许便会一直安然无恙下去,直到一百年后的终结。可是,那个“终结”的结局同样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这就像一个圆,兜兜转转还是无解一般地回到了原点。
    那就只能……先这样吧,让他自己揽下所有的事情,将沈竹晞护在身后。
    石中火是世间一味让人忘却记忆的神药,千百年来从无解药。陆栖淮移开手,手指底下的双眸已经微微涣散,沈竹晞用牙咬破舌尖,竭力维持着神智的清醒,可是这药效太过霸烈,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近眩晕。
    内心膨胀的慌乱几乎让他整个人都要爆炸,陆澜这是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忘了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快解开我,让我说话啊!我就要忘记你了,难道你连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沈竹晞咬着牙奋力挣扎起来,拼命想要挣脱束缚,他动着动着,忽然感觉眼眶发热,泪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砸在陆栖淮手指上。
    等等,陆澜是不是要用这个法子帮他治血毒?沈竹晞目眦欲裂,惊恐万状,全然不知事情的真相比这还要更骇人百倍,更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陆栖淮手一抖,恍然觉得指尖温度太过滚烫,几乎灼穿内心。沈竹晞的眼神太过冷冽而洞彻,他叹了口气,别开脸不与少年对视:“朝微,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永别了,再次相见时,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可是你眼中的我却再也不是这般模样。”
    他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语气流畅平缓,显然已经在心中酝酿了很久,也许是好几年:“身为系命缕之人,又自小习武,你的寿命必然很长——我想,石中火的效用并不是终其一生的,也许在许多年后你还会再度想起我,那时候我必然已经不在了,也一定不在你身旁了。”
    “朝微,别哭啊。”因为这一句话,沈竹晞忍不住鼻子酸涩,泪水便如断线的碎玉疯狂落下。他再度慌乱起来,已放弃了不再挣扎,只是茫然地觉察到泪水和药力作用在一起,将他的视野染成了一片惨白。
    不,不能够,一定要记住!
    沈竹晞奋力试图看清自己上方的人脸,可是他的眼瞳已经涣散,只能依稀看清陆栖淮极度平静的神色,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别离。陆栖淮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平缓地说:“在你昏迷过后,我会守着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直到你醒来——而你听不到也不会记得。”
    沈竹晞茫然无措,只看见上方金棕色的衣袂翻飞如蝶,仿佛在翩然远去,就要这样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远出自己的生命。
    “陆澜”,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在即将陷入三日长夜的前夕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力量,同时冲破了点住的哑穴。他扯住陆栖淮的衣角,竭尽全力地说出最后的问题,“我要忘记你了,你会不会哭?”
    “不会。”陆栖淮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含糊,“我此生只敢在大雨中让眼泪滑落。”
    “那我就放心了……”意识被彻底吞没,沈竹晞的手无力垂落在一旁,他无意识地呢喃着这句话,在这样的时刻,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如天风呼啸而过,最清晰的只有一个单薄而素淡的影子,那是在方庭的雨中,陆栖淮无声无息,缓缓流泪的模样。
    他再也不要让陆澜这样哭了,绝对不能。
    沈竹晞喟叹了一声,在陆栖淮的注视中彻底昏死过去。陆栖淮缄默着抱起他,极缓地起身,眼神始终没有落定在他身上,而是看着向远处向这里奔过来的阿槿:“你来了。”
    阿槿神情复杂地和深厚的随从接过沈竹晞,她在前往休与白塔之前,被陆栖淮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全部计划。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她实在想不到,世间居然真的有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的地步。
    “师傅,您为什么执意要让撷霜君戴上那个老头面具?”阿槿眼神扫过旁边被孤零零遗落下的白胡子木头面具,颇为疑惑。
    “因为我一定是看不到他老去的模样了。”陆栖淮向她略略点头,松了手,任由属下的死士毫不迟疑地转身远去,快得像一缕奔逃的惊电,就这样迅疾地将那个人彻底推出自己的生命。
    阿槿神色怅惘地站在原地,愣怔地回想着“石中火”这个奇怪的药名。她忽然想起一句诗,在此刻无比贴切——愿为石中火,拜君山河寿。她迟疑良久,想到自己,忽然鼻头发酸,刚想开口就成了哽咽:“师傅,我……”
    陆栖淮张开双臂接住她,阿槿便飞奔过去落在他怀里,迟滞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打湿了衣襟。这一日发生太多事了,和神官联袂从时光之路中走出,然后是神官被莫名其妙地推为统治者,而她甚至被剥夺了后土神镯,继承者改为了史姑娘。她心中惶恐到无以复加,却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那里动弹不得,想要说话也不能够,甚至还要强撑着完成师傅布置下来的任务,直到现在,短暂的尘埃落定之后,她终于可以失声痛哭。
    一夕之间,爱人、感情,和整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
    陆栖淮揽紧了怀中的少女,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怜惜,想要叹气却害怕被她发觉,于是无声地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今天发生的事情与他所料分毫不差,自从云袖和他确立了将殷景吾推上帝王之位的计策,他就预料到后土神镯会重新选择人成为皇后,而不是继续待在他的女弟子手中。
    ——其实鲜少有人知道,皇天后土是命中注定的眷侣,可并不是最有缘分的,而是最合适的。无疑对于当前的局面来说,史画颐背后是整个史家,整个中州最顶端的势力,这个少女和从前所见大不相同,不论是心智还是谋略都甚为惊人,瞧她和金浣烟今日的行动和表现出来的模样,显然对此事早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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