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亦是。
    七尺男儿,一介侯爷,竟因一个女娃娃而泛泪。
    只因这个女娃娃就是他与穆清的骨血!是穆清为他生的小女儿!
    他看着小女娃,又望着穆清,轻轻俯下身,在穆清额头的朱砂上落下一吻。
    ☆、安处
    耳畔似有阵阵婴儿啼哭之声,似有还无。一片混沌中,穆清想到自己似生了个女娃娃。陡然心惊,她睁开双眸。
    四下一片静谧,唯有灯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女儿安然睡在身侧,咂着嘴儿。穆清微微松口气,看向床榻内侧的女娃娃,眸中含着脉脉温情。
    女娃娃翻了个身,踢开了襁褓上的棉布。穆清见了,抬其垂在身侧的手,欲给女娃娃盖好小被褥,却不想指间触及一片温热事物,略有些粗粝,似男子的面颊。
    心头一窒,穆清转过头,眼里心里尽是不可置信。
    借着室内微弱的烛光,穆清看清了伏在她榻前的男人,发髻齐整,一身公服,平日里漆黑的双眸阖起,神情安逸。
    她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意深及眸底,又化作点点晶莹。她抬手轻轻拂过宋修远的面颊,又揉了揉他的发顶,再瞧瞧身侧的女娃娃,哑然失笑。
    宋修远白日里见穆清睡得沉,又思忖着到底,便赶着时辰匆匆向薛后见了礼,回府拾掇一番,至未时又马不停蹄地赶至清宁宫守着穆清,却因一时卸去近十月的担子,不知何时竟也睡了过去。
    只是心底到底记挂着穆清,他睡得浅,穆清一番细微的动作便令他即刻清醒。
    他直起身子,跪在榻前,看着穆清含笑的眸子,压低了声道:“醒了?”
    穆清望着他点了点头。
    宋修远执起她的手,轻声道:“阿谣对不起,我来晚了。”
    短短数字,却倏地令穆清泪如泉涌。任凭宋修远抹去她面上的泪痕,她低声嗔道:“呆子!”
    国仇家恨当先,她又如何能怪他?
    他无事便好。
    穆清的声音带了一分沙哑,宋修远听了,眉头微蹙,欲起身为穆清倒茶水。这个时候穆清却扯住了他的袖角。宋修远回过身来,见穆清向他伸出双臂,当即会意。他又蹲下身子,迎着穆清将她抱入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她知晓此刻他们仍在薛后的清宁宫中,四周遍布眼线暗卫,但有宋修远在身侧,她只觉自己什么都无需担心。
    泪水又涌了出来,穆清将脸埋入宋修远的胸口,唯恐吵醒了女娃娃,只得压低了声音默默啜泣。
    宋修远抬手抚着穆清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亦抚慰着穆清的心。
    待穆清终于哭够了,宋修远的衣襟早已一片濡湿。
    穆清周身乏力,仍窝在宋修远怀中,贪恋着此刻的温情。
    宋修远看着仍躺在榻上的女娃娃,叹道:“阿谣,今日早些时候陛下下了诏书,为我们的女儿赐名佼,封清远县主。”
    穆清本窝在宋修远怀中,手指轻轻在他胸膛打着转儿,闻言却是一怔:“出生不过一日,便得了陛下的赐名与封号?”
    宋修远见穆清不喜反忧,当即料到她心中想到了什么。垂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宋修远低声道:“此番破凉我立了大功,此生所赚功勋已足够,陛下此举不过顺水推舟,阿谣不必忧心。”
    穆清若有所思地颔首。县主多为宗室之女,再不济也是异姓王侯府上颇负盛名的娘子,她与宋修远的女娃娃何德何能......
    穆清只恐这又是明安帝的帝王心术,且宋修远功高至此,又手握兵权,难免有盖主之嫌......
    宋修远见她这个神情,复又俯首在她耳畔轻言数语。穆清眸色清丽,柔声问道:“阿远......真的想好了?”
    穆清的眸中竟是流光溢彩,宋修远只他此举深得她意,心中大定,笑应道:“如今凉国已破,宣王府日渐稳固,镇威侯府再无留在京中的必要了。”
    ***************
    垂拱四十年三月初一日,明安帝下诏贬太子姜怀信为端王,即日赶出东宫,迁入私宅。
    三月初三日,封镇威侯宋修远为镇威王,阶同亲王,封镇威侯府莫谣为镇威王妃。同日,又因通敌叛国之罪将姜怀信贬为庶人,落入大理寺牢狱候审。
    三月十三日,明安帝于朝堂之上收受凉国土地,封凉国剩余宗亲为夏朝藩王,赐府京城,令其余生不得出郢城。同日,明安帝于凉国故地分设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任命一众朝廷职官。镇威王宋修远弃京中官职兵权,请命镇守北地。
    三月十四日,明安帝封镇威王宋修远为骠骑大将军,代故镇北王之职,统领北地三都护。
    三月廿五日,宣王妃于清宁宫中诞下皇长孙,明安帝赐名甫,封皇太孙。
    小小婴孩,品性难料,朝中巨惊,元老联名上书,皆奏请明安帝收回成命。明安帝以退为进,感叹东宫无主,国之本,伤矣。朝中百官会意,谏言拥立宣王姜怀瑾为太子。
    三月廿八日,明安帝顺应百官求请,收回三日前的诏书,改封宣王姜怀瑾为皇太子,宣王妃柳微瑕为太子妃,正位东宫。隔日,太子姜怀瑾带故宁胡公主之子入宫,交由薛后抚养。
    三月三十日,镇威王妃穆清携女出宫,随镇威王宋修远回府。
    清宁宫内,穆清辞别柳微瑕,又拜别了薛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宋佼,抱着女娃娃出了正殿。日头有些许晃眼,穆清眯着眼儿回望着偌大的一座清宁宫,一时有些恍惚。自去岁九月入宫,至今日已过半年。姜怀瑾率军出征后,柳微瑕亦随她住进了清宁宫,此后在柳微瑕的照拂下,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与宣王妃相同,全然不必再忧心有心之人的阴谋诡计。
    然宋修远生死未卜,身处华丽又寂寥的清宁宫,她从未有过一日的心安。
    “咿~”
    怀中的女娃娃扯住她的衣襟,穆清回过神来,抱紧了女娃娃,跟着卷耳快步行出清宁宫。宫墙之外的旷阔天地间,有宋修远等着她。
    因五月里便要北上幽州,故而明安帝并未替宋修远另择府邸,只是赐了牌匾,从前的镇威侯府,此刻成了镇威王府。
    镇守北地,统领三都护,看似位高权重,然宋修远放弃了建章营中的兵权,朝中百官惋叹者有之,亦不乏褒扬宋修远知进退之声。
    宋修远偕着穆清回到王府,穆清看着怀里的女娃娃,在她面颊上亲了口,叹道:“阿佼才这么小,就被人盯上了......”
    佼,美人也;甫,男子之美称也。
    明安帝为两个孩子起了这样一对名字,其用意不言而喻。
    姜怀瑾如今正位东宫,以他的权谋心术,将来必能君临天下。而姜甫是姜氏的长子嫡孙,日后必定会跟随父亲走上这条布满血腥与阴谋的荆棘之路。可王妃之位如何,太子妃之位如何,哪怕是皇后之位又如何,穆清不愿她的女儿沾染上王室宫廷的诡谲算计。
    宋修远从穆清怀中接过女娃娃,将她高高举起,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左右阿佼远在北境,姜怀瑾府上的那小子却在京城东宫,日后如何,自有他们俩的造化。而如今陛下既有此意,便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阿谣不必忧心。”
    “哎——你悠着点儿!”
    穆清见宋佼被宋修远高高抱起,一时心惊,脱口唤道。却没想到女娃娃胆子大,被父亲如此逗弄,竟咧嘴笑成了一朵小娇花,哈喇子滴滴答答地留了宋修远一脸,还有些许晕湿了他的衣襟。
    宋修远有些怔愣,连高举的双臂都未收回,只呆呆地仰面望着宋佼。
    穆清见此情景,却笑出了声,转身小跑着回到了东苑,留下院中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二人。未几,穆清吩咐青衿绞了干净的帕子。她提溜着素帕开了门,却见宋修远抱着宋佼站在门前,俯首不知在女娃娃耳畔嘀咕着什么。
    穆清看着发笑,替宋修远净了面,抱过女娃娃,将帕子塞到宋修远手中,好奇道:“阿远方才对阿佼说了什么?”
    宋修远执着帕子,负手跟着穆清走入室内。看到穆清抱着女娃娃在杌子上坐定,他坦然道:“阿爹要带阿佼和阿娘去更广阔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便只有我们三个,再不会有旁的幺蛾子了。阿佼生得漂亮,将来不怕寻不到比姜甫更出众的儿郎。”
    女娃娃又咿咿呀呀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穆清望着宋修远,眸色清丽,心中一片温润。她长于灵山秀水的华蓥,素来不喜朝堂权谋与京中女眷的逢迎往来,此间种种,宋修远悉数知晓。
    宋修远说得不错,对于这两个孩子,明安帝既有如此考量,定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
    他本不必请命亲往北地赴任。
    宋修远放下帕子,蹲在穆清身前,仰头望着妻女:“幽州远在北境,虽无郢城的尔虞我诈,却也失了郢城的桃红柳绿,是为苦寒之地。但我知晓阿谣不会怪我弃了京中职位兵权,是不是?”
    穆清闻言,颔首。她一手圈着怀里的女娃娃,一手覆上宋修远的胸口,俯身在宋修远眼角处落下一吻,又在他耳畔轻道:“汝身安处是吾家。”
    “阿远,你与阿佼在何处,何处便是吾家。”
    (正文完)
    ☆、番外一
    春去秋来,元德三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些。北地幽州比之京都郢城更为严寒,入了十月,呼啸的秋风里便多了些萧索刺骨的味道。
    趁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煦,穆清与宋修远便带着宋佼与宋曜出府购置回京所需的一应物事。
    自九年前受封镇威王,领了统领北地三都护之职后,每隔三载的冬日,宋修远便需回京述职,穆清与几个小娃娃亦会随着他南下。
    然穆清南下的次数却远不止随着宋修远回京的这三次。
    因身边带了宋佼,柳微瑕又着实喜爱这位清远县主,每年皆会传信让穆清带着女儿回京小聚。加之宋修远职责所在,无法轻易离开幽州,南下归云拜访裕阳大长公主一事便全权落到了穆清身上。见不到孙儿,裕阳大长公主却也不恼,反是叫着带上几个小娃娃,好让她这个山间小老太与老侯爷一齐逗弄玄孙,共享天伦。只是孪生子宋暄与宋晖方才四岁,前几年穆清恐他们受不得连日奔波,从未带着他们远行。
    马车辘辘而行,宋佼坐在母亲身边,趁着穆清不备,悄悄伸手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望去。
    端坐在穆清另一侧的宋曜见了,抬首望了眼母亲,又看了看长姐,淡淡道:“阿姊此举不合仪礼。”
    “就数你最守规矩了!”宋佼闻言,放下车帘,朝着宋曜哼唧道。
    穆清见了,往宋曜脑袋上轻轻敲了敲,无奈笑道:“何处听来的话,竟学着大人饶舌。”宋曜才七岁,本应是最为天真流露的年岁,却不知为何生了一副古板性子,行事沉稳,完全不像他那活泼好动的长姐。
    宋曜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漆黑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穆清,神情竟有些委屈。
    明明是长姐有错在先,母亲为何反而责怪他?
    宋佼朝着宋曜灿然一笑。
    “那些虚礼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眼下只我们四人,你们想如何便如何,只要不越了底线便好。”穆清抱着宋曜坐到自己腿上,轻声道。
    “后日随父亲回了京,阿佼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行径了。”看着宋佼,穆清忍不住又叮嘱道。
    宋佼嘟囔着嘴儿,晃着双腿道:“阿娘,我不想去京城。到了郢城,又要见着姜甫那粘人的跟屁虫了。去岁他便比我高了。我明明长他一个月,他却总喜仗着身高唤我妹妹,甚是烦人。”
    穆清闻言,以袖掩嘴,失笑。
    “柳皇后却极喜欢我们的阿佼。此番回京阿娘便告诉皇后殿下,殿下定会为阿佼做主。”
    宋佼闻言,仍是气鼓鼓的模样。
    “咦,阿曜不是最见不得不守规矩之人了吗?此番南下替阿姊教训教训姜甫可好?”
    宋曜望着宋曜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思虑了半晌,方才憋出一句话来:“可......可他是太子殿下啊。”
    ......
    说着,宋修远已驱着马车停在了巷口。
    幽州盛产烈酒,就如北地的凌冽寒风,幽州美酒亦是浓浓的烈气,入喉化作一团火,直直从喉间烧到心里。柳微瑕好酒,自打从穆清手中尝过了边境烈酒的滋味,便再也瞧不上京中的温和佳酿。红尘一骑妃子笑虽是千古美谈,但柳微瑕不愿因她一人的一时之好而花费大量的劳力财力,便从未命幽州进贡美酒,只是托穆清回京时捎带数坛。
    宋佼好动又不爱酒,在酒铺子里坐得无趣了,便央求着父亲带她上街转悠。
    宋佼的眉眼极其肖似穆清,如此可怜巴巴地将宋修远望着,他着实难以狠下心拒绝。看了眼穆清,他宽慰道:“我带阿佼出去走走,很快便回来。”
    ***************
    入夜,又是一阵刺骨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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