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穆清蓦地抬首,正对上老人一双探究的眸子。眸色沉沉,带了一丝内敛的阴鸷。
    “祖父安好。”方才站得远,只觉这白发老头神采奕奕,此时被他这样一双如同深潭般的眸子探究着打量着,穆清头顶不禁一阵发麻,心下惶惶然,不过转瞬,又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躬身行了晚辈之礼。
    宋修远承袭了大长公主的眉眼,以及老侯爷狠厉的气质。甚至由于年岁尚小,他尚不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收放自己的气场,以至于穆清觉得,比之眼前的老人,宋修远周身的戾气更甚。
    无甚好怕的!穆清无声地对自己道,宋修远亦是这般气场,无甚可怕的。
    “安好,安好哈哈哈。”见穆清这般反应,宋老侯爷朗声笑道:“丫头你也莫将眼睛瞪得牛大,起来吧起来吧。”
    穆清闻言,趁着面前的二位长辈不注意,可劲儿地眨巴眨巴眼睛,恢复了面上带笑的神情,只是心底却疑惑不已。
    缘何战死的宋老侯爷就这样起死回生了?
    老侯爷坐回了竹椅上,大长公主站在他身侧,伸手拍了拍老侯爷的右肩,将穆清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笑道:“丫头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出来。只是到了林子外头,便莫再要向他人提起。”
    “那阿远......?”宋修远同她一般,今日之前从未进过林子,年年家祭时一心一意地给祖父父亲烧着经文。
    大长公主面上略有无奈之意,摇头道:“骖之尚活于世的消息,除了我们三人与林俨,不可让第五人知晓。”
    时至今日,满朝百官皆认定宋老侯爷二十四年前战死于雁门北境之外,身死之时,明安帝亦追封谥号,特许其不入大长公主陵,而是随葬于先帝的皇陵。
    老侯爷安在的消息若被有心人传到郢城,那便是欺君之罪。穆清明白个中的重要性,遂神情庄重地颔首:“穆清谨记。”
    可是这样令人惊骇的消息,又哪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消化的?
    老侯爷望了眼身侧的大长公主,遂又对穆清道:“莫怪我俩骗了你们许久。只是朝政之事错综复杂,我们当年如此行径亦有不得已的缘由。今日阿茴带你来见我,自也有她的用意。”
    言罢,老侯爷的目光又向大长公主觑去,颇有一副询问讨好之意。
    大长公主眼角分明瞟见了老侯爷的目光,却对这依依眸光视而不见,转而看到穆清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禁掩嘴笑道:“你公公与婆母皆是良善之辈,只是这样的性子难以承袭镇威侯府,是以我二人便出此下策,想着逼一逼他。若不将雏鸟丢下山崖,它永远都不晓得怎么飞。但是阿远那孩子与他父亲又不同。阿远的性子像他祖父,刚强坚毅,只是有时候太硬了些,难免伤着自己。丫头你性子平和,但我瞧着你也是极有主意的人,阿远那儿还需你多多照拂。”
    “......若必要之时,告诉他祖父尚在人间亦无妨。”大长公主若有所思,缓缓道。
    实则当年她请旨辞去辅国大长公主封号,宋老侯爷诈死战场,归隐避世,除却为了历练儿子,更与彼时的朝局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些已经过去的旧事,不必再向小辈们提及。在她看来,她的这位孙儿,比儿子宋懋更有胆识更有担当;至于穆清,估摸是出自宗亲的缘故,亦比儿妇郑婉更端肃从容,大惊大喜不形于色,进退间自带一股从容风度,令人极是放心。
    “对对对,便听你祖母的话。”老侯爷见大长公主终于不再有所言语了,开口附和道。实则他并不知大长公主会这般突然带着外人来见他,但思及日前大长公主与他所言,便有些猜到发妻的用意了。
    穆清躬身应下了。
    这时大长公主走到穆清身前,一手拉过穆清,一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入穆清手中:“这是我的手令,当年陛下收回封号,却仍将这枚代表辅国大长公主威仪的手令留下了。见此令者,便如见到我本人。我避世已久,手令放在我身上便再无用处。今日我将这手令给你,望你代我好好保管。”
    手心里的芙蓉玉佩温润剔透,被能工巧匠雕成怀香草的模样,当中用秦篆刻了一个“茴”字——正是大长公主的闺名。
    穆清看着手中的玉佩,不禁喟叹。有谁能想到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不是赤金令牌,而是一枚精巧的玉佩饰物呢?
    听大长公主所言,昔年明安帝收回封号之时并未废去这枚手令。辅国大长公主有听政问政摄政之权,这既意味着手令一出,百官拜服。
    这般重要的物事,大长公主竟这么轻而易举地给了她?径直忽略了宋修远,给了她?
    “穆清不过一邻国郡王之女,大长公主的手令......受之有愧!”略加思虑,穆清朝着大长公主跪地行礼。究其出身,她是异国人,而这枚手令却足以撼动夏国朝政。她一时不明大长公主将手令给她的用意,只是直觉她受不起这份托付。
    坐于竹椅上的老侯爷见此一幕,噙笑颔首。这个女娃娃够聪慧,有意思!
    “你祖母给你手令,自有她的思量,丫头你且收着。我们知晓你在忧心什么,蜀国公主也罢,夏国贵女也罢,但此刻你是宋氏冢妇,这枚手令便只能交与你。我宋氏一族虽是靠着战功才走到今日,但是试问天下百姓,有谁愿起战事?丫头你是和亲过来的,理应明白个中道理。宋氏职责所在,便是保家卫国,固守边境,尽己所能免去百姓的流离之苦。”言语微顿,老侯爷望了大长公主一眼,复又不疾不徐道,“如今陛下登基已近四十年,几位皇子亦长大成人。京中几位皇子皆属意帝位,关外又有凉国虎视眈眈,若他日祸起萧墙,届时你可用此手令,辅阿远守住北地边境,保住镇威侯府。”
    “阿远生性强硬,若将手令交到他手上,只怕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想起这枚手令。”年轻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大长公主一看一个准。望着穆清细细思虑的神情,大长公主补道,“我希望这枚手令,能出现在它最该出现的时候,而非是绝境时的救命稻草。”
    闻言,穆清心下一凛,更觉手中玉佩的分量之重。
    “自然,我们皆希望你没有用到它的一天。”
    “多谢祖父祖母的信任,穆清定竭尽所能,辅佐夫君。”穆清敛衽行礼,凛然道。
    “噗——”
    “咳!”
    看着小小年纪的穆清摆出一副比她还庄重肃穆的神情,大长公主却是一时没崩住脸面,掩袖失笑。坐一旁的老侯爷见此情状,轻咳出声,示意大长公主莫在小辈面前失了长者风度。大长公主一拳锤在老侯爷肩头,向穆清道:“丫头你莫被我们吓唬住了。这人老了呐,对儿孙事便会多生些忧虑,总喜欢未雨绸缪,啧啧,老毛病咯。”
    外头淅淅沥沥的绵绵阴雨渐停,偶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支起的窗,照入竹楼内。
    大长公主知晓自家骖之往人前一坐,那凶神恶煞的气势......尽管二十几年的结庐生活磨去了不少棱角,但大抵还是吓人的,遂开口道:“正巧现下天放晴了,丫头你出去玩儿吧。”
    想到来时是自己带着穆清进来的,担心穆清不识路,大长公主又道:“若要出去,命林俨带你出去便可。他此刻应在村中,约莫过些时候便会进来。”
    穆清见大长公主面有疲色,估摸着是今日午歇不曾睡够时辰的缘故,便也不久留,起身行礼告辞。“
    待穆清走出竹楼后,大长公主轻声问道:“这个孙媳妇,如何?”
    老侯爷捋了两把花白的胡须,颔首道:“不错,心性沉稳,是个能担事的。不过夫人将手令给她......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闻言,大长公主瞪了老侯爷一眼,佯怒道:“他们一年才入山一次,若是起了战事,不知何年才再能见到他们,且你我这般大年纪了,尚不知是否能够熬到那个时候。早些把手令给她,我早些安心。余下的便都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了。一枚手令而已,就算搅得天翻地覆我那几个黑心的侄孙都能把朝政拉回来。且你那孙子你还不知晓?他瞧上的丫头,不至于那般没轻重。”
    未及老侯爷回应,大长公主又叹道:“唉,这些日子尽思量这些事,没得头发又掉了一大缕!”
    “哈哈哈哈!”老侯爷却笑道:“即便夫人掉没了头发,我也不嫌弃。”
    大长公主刚要啐出口,老侯爷又斜睨着眼,笑问道:“昨夜我这儿又掉了颗牙,日后我没了牙,说话漏风,夫人亦不会嫌弃我,是也不是?”
    “嫌弃!嫌弃得我想回京抱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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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走出竹楼,抬首看了眼天色,见四下并无林俨的踪迹,索性顺手从地里揪出几丛野花,行至墓前,将花放于石碑前:“穆清今日来得突然,未带合宜的供奉之物,唯有这山间草木,苏嬷嬷莫见怪。”
    对着苏菁禾的墓碑拜了拜,穆清回身望着掩映在半膝高得草木丛里的竹楼,唇角微勾。那块温润的芙蓉玉佩被她揣在怀里。奇怪的是,她接过这枚手令的时候,想的竟不是手令后头滔天的权利,而是......大长公主终于认下了她这个孙妇了。
    林俨还未出现,穆清干脆席地而坐,折了身边的野花,学着沈梨的模样编着花环。
    “夫人——夫人——”待穆清手中的花环初显雏形,林俨终于穿过林子出现在她面前,“夫人,属下方才,方才在庄子外见到了青骓!”
    “青骓?你可确定那真的是青骓?”穆清的双手一顿,抬首望着气喘吁吁地林俨。
    “属下确定,那便是侯爷的坐骑青骓!夫人——您慢些!”
    穆清蹿出数十步,才想起自己并不识得走出林子的路,停下步子,故作镇定道:“林护卫,劳你带我出去。”
    今日是五月初五,她与宋修远,已有两月又二十二日未见了。这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她终于知晓想一个人,是何种滋味。
    现在,她想见他,迫切地想告诉他,这两月多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开灶熬粥,学会了莳花弄草,想告诉他祖母认了她这个孙妇,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他。
    穆清的手上还攒着编了一半的花环,出了林子,她将花环抛给了林俨,径直向庄子的西厢院里跑去。
    那里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玄袍男子,锦衣玉带,负手而立。
    不及那男子张开双臂,穆清便直直扑入他怀里。
    ☆、宁胡
    看着自己心心念念了数月的美人就这般扑到自己怀里,宋修远抬起双臂,紧紧圈过穆清的腰背。
    美人在怀,何为心满意足,这便是了。
    感受到腰间传来的热量与力度,穆清想到什么,霎时睁开眸子,搂着宋修远脖子的双手亦在此时放开,一下便了推开宋修远。
    宋修远不解穆清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一时竟有些无措:“夫人怎么了?”
    话音方落,却见穆清红着脸,面色微窘,摇头道:“我方才只以为你右臂上的伤还未好......却忘了已过了两月有余——啊!”
    不及穆清说完,宋修远却是手上用力,又将她拉入怀中,双手紧紧箍住穆清的细腰,将她一整个人抱了起来打了个转:“两月有余。夫人你瞧,我的伤早已好全。”
    字字铿锵,末了又带着一丝勾人的低哑,落入穆清耳中。穆清听着他低沉悠扬的嗓音,不再言语,只是笑着伏在宋修远肩头。
    终于见到他了,真好。
    站在二人数十尺开外的林俨瞥见了这一幕,转身又钻回了林子,心道还是得向大长公主通报一声才好。
    想着方才自家侯爷万年冷情冷面的面上飘过一瞬和煦的神情,林俨不禁腹诽:有了夫人就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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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郢城至北地雁门,行军只需大半个月,但此回护送瑜公主和亲,思及瑜公主金枝玉叶身娇肉贵,宋修远估摸着等他再回郢城至少是三月之后的光景了。如此,再算上这两月余的时日,便有半年的时间见不到穆清。
    这两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令他思虑纷杂,但唯有一样不变,那就是想见她。
    他想见她。
    在他心底,穆清不是一般的女子。公主和亲,褚遂落狱,实则与镇威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开国以来,历代镇威侯久居高位又手握兵权,树大招风的道理他并非不懂。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不想让穆清直面朝堂的明争暗斗与激流暗涌,却又暗自希冀穆清能与他一齐面对,如同当年的祖父祖母一般。
    如此心境,当真矛盾得很。
    是以思来想去,他只想入归云山见一见她。
    只是宋修远还未将这些话说出口,便被大长公主唤去了堂屋。
    “忍了近三月才来,不错,比你祖父有长进。”大长公主看着数月不见的孙儿,揶揄道。
    宋修远知大长公主意有所指,跪地行礼道:“孙儿见过祖母,祖母万安。”
    大长公主知晓宋修远的性子,即便有穆清在此处,若非她命人传消息,他也绝不会忤逆她这个祖母擅自上山。是以今日初知晓宋修远上山时,心底不是没有讶异。
    不过当今正值多事之年,许多人许多事都不能以常理一概论之。
    待宋修远起身后,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宋修远,正色道:“说罢,京中发生了何事?”
    “七日后孙儿率军护送公主出塞和亲,需三月方归。”
    大长公主哪里听不出来宋修远的言下之意,心底不禁暗叹所幸今日已将诸事托与穆清,不然有宋修远在面前戳着,亦或是等他将人带回京,许多事情便会棘手得多。
    “恩。”大长公主应了声,不置可否。
    她这口是心非的孙儿哟,不就是想媳妇儿了么,非得拐弯抹角地扯到她那侄孙女上头。
    呷了口茶,大长公主复又道:“行了,你自个儿去同丫头说。眼下朝中动荡,你又不在京中,随你回去面对的便是个烂摊子。留与不留全看丫头自己。我便不再扣人了。”
    宋修远神情平淡,低声应下了。
    望着宋修远走出堂屋的挺拔身影,大长公主不自觉地松了面色,唇角微启。方才她出言试探,宋修远神色平静,想来心底早已了悟个中道理。她没有看错,她这个孙儿已开始渐渐参悟朝堂之事。大抵是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竟一下长进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兵法战事的呆子了。
    至于穆清......
    她向来相信自己瞧人识事的本事,穆清那小丫头看似温顺羸弱,实则心志坚定,只要她心里有她的孙儿,此番她定会跟着宋修远回京。
    也罢,近三个月,穆清留在归云山的时间够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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