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摇头,说:“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个月的相处摆在那里,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不顶用,他是姓段的。自从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报上、杂志上关上段家的评论。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闲谈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一两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门槛,和大总统关系就是鱼和水,袁大总统的干女儿就是段祺瑞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这一层层关系在,她不能冒险。
    虽然眼下看来,和他北上并无不妥。
    但总有她想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万一……留下什么口实把柄,或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给傅侗文惹什么麻烦,她难辞其咎。
    见段孟和还要劝,沈奚索性把门闩打开,开了门。
    过堂风灌入她的领口,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穿着睡衣,更是拘谨着低头,对段孟和微颔首,权当告别:“这一次我记在心里,日后会还你。”
    “还什么?不过一份电报。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会省力不少,”段孟和耐着心劝说,“也会更安全。”
    她再摇头。
    段孟和一时没了话。
    “还有,先生日后不要再来了,”她说,“这里我也不会再住了。”
    段孟和静了会,苦笑说:“抱歉,破了你我的约定。”
    跟着她找到这里,是他一厢情愿,既不守信,也失礼。
    沈奚在风里,道了别,将段孟和送走。她从厨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确信段孟和已经离开后,掉头跑上楼,慌张张地将皮箱子打开。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当下换下睡衣,预备出门。
    她信段孟和的话,也信段孟和家人不会欺瞒自己人,就因为“信”,才一刻不能耽搁。全国到处都是剑拔弩张,军队和革命党一直在打仗,这还是在共和的体制下,都难以平复战争。如果袁世凯真的决定复辟,重新搞封建帝制……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时,又该像清朝末年一样,到处都是宣布独立的省,宣布独立的军队……
    趁着还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间早收拾妥当了,抽屉和柜子全清空,物归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万一,真的和傅侗文错过,也有个消息给他。
    她将钢笔从拿出来,寻不到信纸,把行李箱的书掏出一本。里头夹着一叠,都是他在船上写给她的,一个个的“一见成欢”。她有用信纸夹书的习惯,再去翻找另外的书,和几张白纸在一处的,是傅侗文抄给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时没留意,再展开,却发现这纸摺得十分技巧。
    信纸一共是三摺,一摺在前,一摺在后。
    前头是手抄的地址,后头写了短短的两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两处相思各自知。
    喉头一窒,这话狠撞到了心坎儿上,撞得她手指发抖。沈奚一字字,复又读了一遍,好似他此时正坐在她的面前,气定神闲地摺好了纸,递过来……
    手里的信纸,被她打开,又合上,两指轻轻沿着那折痕滑过去,她再想不到别的,全是他。
    干坐着,足足十分钟人终于回了魂。
    她从书里找到白纸,打开墨水瓶,把信纸铺平在桌上,端坐着写:
    三哥,
    见字如晤。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一位朋友帮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说你在北京,我想试一试,北上去见你。你的病情,还有如今的时局都让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假若错过,我会在北京等着你,只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还有,这房子被外人发现,是我不够小心。经一蹶长一智,日后我会更留心些。
    仓促手书,望君见谅 。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笔意万重,却是匆匆道不尽。
    她把信纸摺好,心觉不妥,再展开,把落款撕掉。谨慎些,还是不要留名字。
    她从书架上挑了个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压在上头。关了窗,又怕被窗缝里的风吹跑了,于是多添了个空墨水瓶。
    信纸留在书桌上,只盼着,他没机会见到这封信。
    沈奚出门时,祝先生恰好归家,和她错肩而过。
    “沈小姐,”祝先生好似记起什么,喊住她,“这几日那位先生一直有来。先生真是个好人,我同他说‘储金救国’的事,他便给了我钱,嘱托我去捐了。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沈奚让自己微笑着,点头:“他是心好。”
    “沈小姐这是,要搬去新家了?”对方见她一副远行模样,关心问。
    “年关了,想回乡看一看。”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义士安排,北上逃难。此番,却是不同,都要自己来操办。
    初冬的雨来得急,排山倒海淋下来,根本避不开。
    沈奚在火车站下了黄包车,连人带皮箱全都湿了,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先去问今日的火车票。从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紧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只好买了头等票,一张票就用了半月薪水。上了车,马上有列车上的招待人员递上热毛巾,再带她去休息室换了干净衣裳,对方见她只有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帮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当对方问她是否要去西餐厅用餐,她再舍不得花钱,谎称自己用过了,饿着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车到南京,隔着一条长江没有列车,只能做游轮。她赶集似的,从火车站叫车叫不到,索性走去码头,买票过江,再换浦口去天津的车。
    这里和上海不同,人多,也杂,还有许多没钱买票的人,簇拥着,爬上火车顶。
    沈奚在这轰乱吵嚷里,被人半推搡着上了车。有个大娘拉她一把,将她推到了墙边沿。寻常民众、教书先生,大学生,抱孩子的女人,每个人都前后大包袱裹着行囊,提着、扛着、肩背着。等车开动了,沈奚的后背也扛上了一个包袱,动弹不得。
    上百口人在车厢里呵出的气,凝结在玻璃窗和车厢壁上,水珠儿流下来,把她手背都浸透了。这样,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难。那时她还小,被两个陌生男人护着,圈在车门边沿,一路不说话不哭不笑,谁见着都以为是被家人卖了女孩子。
    ……
    等到了天津,再换去北京的列车。
    三趟火车,一趟轮渡,运着她穿过了大半中国。
    在离开上海三天后的清晨,沈奚满身的灰,脚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还是前门楼子的火车站,举目环顾,还是黄土漫漫。
    身旁下车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尘沙飞扬。
    她在尘沙里,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种不真实的归家感。
    她回来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虽是挂了虚名的四少奶奶,但绝不能贸然去傅家。傅家和傅侗文是两回事,万一莽撞去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必须要寻个人帮忙。而她千思百想,只有一个人适合。
    在游轮上,傅侗文和谭庆项也提过此人——傅侗善,傅家二爷。
    沈奚按着这个计划,先到傅家街门外,找了门口候着的两个黄包车夫,塞了钱,问出傅家二爷的动向。得来的消息很有利,二爷从不离京,每日都会在午时出门,深夜再归家。
    眼下还是上午,没错过。
    沈奚在傅家家门外的一个小胡同口外,把皮箱子立在墙壁旁,背靠着砖墙,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着街对面的傅家大门。守株待兔。
    约莫到晌午,傅二爷穿着灰色长褂子,人走出大门,身后跟了两个仆从。
    沈奚和他有一面之遇,见那张脸,还是认得的。只是和她预想的有差别,他身边有下人,这样贸然过去,万一下人认得她也麻烦。
    她远看着,人不觉往后缩了缩。
    很快,傅二爷上了黑色轿车。开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早上收过她袁大头的黄包车夫,见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见情郎却不敢上前的样子,好心出主意:“小姐要找二爷的话,不如我拉你去个地方,二爷每日就去那里。”
    车夫随即说了个名字:胭脂胡同。
    沈奚醒过神,忙提着皮箱子坐上去:“好,现在就去。”
    车夫吆喝了声,拉着她跑向前门。戏园子、茶馆、酒楼下去,最后兜进了一条胡同里头,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门外。一个大院子,几乎占了半条胡同,外头都是黄包车夫。
    街门上的牌匾写着“莳花馆”。
    “二爷和这里的小苏三要好,每日都在这里。”车夫说。
    沈奚道了谢,迈入四合院的街门。面前的影壁上有题字,弄得仿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一个候在垂花门的伙计,见她个清白姑娘风尘仆仆地进来,很是惊讶:“姑娘这是?”
    伙计想问是不是她走错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都晓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笔,在火车票上写了名字,递给对方,“麻烦,将这个给傅家二爷。”
    “找二爷的?”那伙计摸不透沈奚来路,不敢怠慢,“您跟我来。”
    伙计把沈奚引着进了垂花门。
    这是个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进了垂花门,右厢房里有笑声。伙计和丫鬟忙活着,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伙计说是寻二爷来的,大家又都低头笑,好似猜到是情债。
    那伙计把沈奚带到了左厢房:“您等着。”
    坐在这里头,她提着心,唯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没遇见傅侗文前,她在那个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的妓院。里头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决所有性事需求。有时,她走过去,能看到烟鬼解下裤带,几下扒开烧烟女的衣裳,顶身进去,摇动得木板床吱嘎作响。她初次见,被吓到。
    后来到了纽约学医,上解剖课,头回见男人的身体构造,还能联想到那次,脸红得让教授好一顿奚落。念到第二年,有专业课的熏陶,又有婉风和欧美同学的教导,才学得开放些。
    可眼下……
    她并拢着双腿,低头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着门窗,有人在唱《苏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戏,正到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唱词里是三郎,她要寻的是三哥。
    戏里苏三要人将口信传给三郎,戏外的自己也是要寻人传信……
    有个小丫头进来,点了一炉香,捧了热腾腾的手巾,让她擦手:“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头猜她是二爷的红颜知己,故意说,“多少人来,就为听这一折呢。”
    沈奚心不在焉应了。
    她耐着心,等这一折戏唱完了,终于,等到门帘子再被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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