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显然把医生的话当成耳旁风,烟是一根接一根抽,饭桌上也没有没断酒。
    很多天的忍耐,李久路终于看不下去,她将酒瓶拿走,倒掉他酒杯中的酒,换成温开水。
    那时洪喻已经离开,店门关着,房中就剩他们两个人。
    驰见抬眼,面无表情的问:“你干什么?”
    “吃饭吧,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酒。”
    他冷笑一声:“他们还说能救死扶伤呢,人不是照样死?”
    久路拿起碗筷,垂下眼,不与他辩。
    坐半刻,驰见起身,跳着脚自己将酒瓶拿回来。
    她口中的饭忽然变成一块硬石头,异常难咽。
    久路静静道:“你这样子,外婆知道也不会安心。”
    他手一顿。
    李久路并不擅长安慰人,在脑中搜索着说辞,“有些悲剧改变不了,人总要向前看,你好好的,才是外婆最想见到的。”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他动作继续。
    “看来你也和他们一样,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驰见挑起眼皮看她,忽地一笑:“也对,死了外婆的又不是你。”
    一些伤人的话就这么不经意说出口,久路感觉无数根银针细密密地扎在她心口上。
    她撂下碗筷,不可抑制的回忆起一个人。
    “我爸也死于意外。”
    驰见僵住。
    久路:“他去岩莱岛参加自由浮潜比赛,赛前训练时没找同伴,后来出意外永远留在海底,至今没找到尸体。”
    驰见心中骇然,放下手中杯子,去握她的手。
    李久路低垂着脑袋,忍半天终是掉下眼泪,她慢慢抽出手,站起来,悄声走出去。
    后院处在一片黑暗中,旁边ktv仍旧热闹,音乐震天,人声鼎沸,这个世界并未因为谁身上发生了悲剧而停止运转,谁离开谁都必须活着,煎熬与否,好像都是他应该承担的。
    可驰见无法经受这种考验,悲痛让他变成了刺猬,专扎那些关心他的人。
    没过多久,他追出来。
    驰见跳着脚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对不起。”
    久路抹掉眼泪。
    “我只是希望你能坚强点儿,时间总比我们冷酷无情,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带着我们忘掉伤痛。”
    听了她的话,驰见几乎崩溃。
    他的脸埋进她肩窝,她感觉那处皮肤丝丝缕缕的凉,也听见抽泣声:“我只是恨自己。”
    久路回身抱住他,轻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跟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哽咽起来:“我说,别怪我不理您。”
    她眼窝再一次湿润。
    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潮水般的液体全部蹭在她脖颈和头发上。
    “外婆一定是太伤心太绝望才从楼上跳下来的……我是畜生,我是杀人犯,我猪狗不如,我……”他狠狠咬住牙齿:“甚至没和外婆好好告别。”
    久路没有办法安慰他,手臂收紧,只能把仅有的一点力量传递给他。
    旁边的练歌房那样热闹,他哭声显得更加悲怆而凄厉。
    驰见声音孤单无比:“这世上就我自己了,再也没有亲人。”
    良久。
    “你不是一个人。”久路被迫昂起头,静静看着黑沉的夜色,轻声道:“你还有亲人。”
    驰见泪眼朦胧地放开她,不解问:“什么意思?”
    久路没说话,拉起他的手共同覆盖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已经住下一个小生命,是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打算事情过去再同他商量什么时候去医院,但现在不用了,因为她已经有了决定。
    后来李久路每当回忆起那个晚上,都不曾后悔。
    这个决定很轻率很鲁莽,在江曼眼里是大逆不道,在外人眼里是愚蠢糊涂,拿人生当儿戏,任谁都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她的选择没有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被命运打败的少年看到希望。
    ……
    久路回神的时候,江曼已经站在她面前。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她走到音响前放“心经”。
    “去大悲院了?”
    “嗯。”江曼潦草地应了声,并没看久路,忙着从背包里拿经书。
    岁月终于在她身上刻下痕迹,自从周克走后,江曼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玫瑰,枝叶残败,所有光鲜靓丽都无法恢复,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真的不再年轻,额头爬上皱纹,发间出现银丝,甚至后背也有些佝偻了。
    “妈,你为什么要信佛?”
    江曼动作慢下来,声音没什么起伏:“因为无事可做。”她翻到经书的某一页,坐下来:“对了,今天吃斋饭碰见老黄,她帮你物色了一个相亲对象,南舟本市人,在律师行里做律师,父母是退休职工,有房有车,见面定在周五,你去……”
    “驰见来了岩莱岛。”
    江曼低平的声音被打断,李久路语调要比她高很多。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浑身一颤,一股恨意无法克制地席卷而来:“你说谁?”
    久路紧紧盯着江曼:“他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刚满四岁……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
    江曼绞紧双手,视线避无可避,眼中的慌乱被李久路轻易捕捉到。
    无需再问,她已经找到答案。
    “所以当年那孩子根本没夭折。”久路如坠冰窖,嗓中干涩得想作呕,冷静几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一会儿,江曼从震惊中缓过来,猜想她已经知道实情,不再欺瞒:“这都是为你好。”
    江曼说:“我就是个单亲妈妈,深知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多不易,后来碰见你爸才有一个家,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人渣毁掉你的人生。还有……”她无情地望着她:“你忘记我梓晨是怎么死的了?不就是认识那些社会渣滓,最后被害死的?你想重走她的旧路吗?”
    “那你就有权利处置我的孩子?”久路突然大吼,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失控过。
    “我最起码没把他扔掉。”
    李久路一把夺下她的经书,一撕两半:“那现在为什么又忏悔?”
    江曼震惊地张大口,答不出话。
    “再多经文也洗不去你身上的罪孽。”
    “路路。”江曼缓慢地站起来,不敢相信:“你怎么能跟妈妈这样说话?”
    “如果你是我亲妈,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房中突然间陷入死寂,李久路知道这句话一定深深伤到了她,但她错失那四年又找谁去弥补?
    久路将残破的经书轻轻放到桌子上,转身回房,收拾好潜水的东西往外走。
    “真可笑,你所谓的亲妈现在在哪里?”江曼冷冷的说。
    久路收住脚步,没有回头:“不管她在哪儿,你那些为我好的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你敢说不是因为恨驰见?”
    身后半点声音都没有。
    “你别忘了,驰见并不亏欠谁,周克罪有应得,根本是我们一家欠了他。”
    她说完推门出去,快步离开。
    走出很远,房中突然传来凄惨的叫声:“我恨他!是他……是他把我苦心得来的安稳日子全毁了!”
    第53章
    久路再次看表,kane还没有到,她实在心烦,于是起身,跟着俱乐部的船先出海。
    她这次没带潜水衣和配重袋,穿好脚蹼直接跳入水中。
    下潜到30米,海水由深蓝色变得更加幽暗,水温也变低,等到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她混乱的大脑才终于能放空。
    她没潜太深,三分钟后,游出水面换气。
    海上波光粼粼,浪潮涌动。
    她再次下潜,两手于头顶交握,轻轻摆动腰肢,便向深海游去。
    kane找到她时便看到这番美景。
    久路穿着交颈式连体泳衣,散着头发,长长的脚蹼像鱼尾。她遇到了银亮亮的沙丁鱼群,就像一条拥有召唤鱼群能力的美人鱼,无数条沙丁鱼环绕着她,她轻轻向后拨动飘散的长发,整个画面便像放慢镜头,那些发丝海藻一样向后蔓开。
    久路也看见了他,离开鱼群,和他打招呼。
    kane比手势问她要不要往深处去,久路下来已经好一会儿,气力不足,于是两人先游到水面休息。
    久路和kane共同扶住一个漂浮袋。
    kane曲指弹她脑门,像教训不听话学生的老古董一样板着脸:“never dive alone!你难道忘了吗?”
    久路摸摸额头:“我没往深处去。”
    “你知道的。”kane向后顺了把头发,一着急用英语说:“丢掉性命的,往往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专业潜水人士,因为他们下潜没有buddy,遇到许多未知危险却没人知道。比如俄罗斯潜水者娜塔莉亚穆尔察……”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久路摆手求饶。
    kane耸耸肩收住话,他迎着落日打量她:“你有心事?”因为在他眼里,李久路一直是理智清醒,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人。
    “是很烦心。”
    “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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