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以前。”薛钰冷哼一声,“就是因为这种云梦主留下的可笑思想,天宫才一年不如一年,谁不想与世无争?可世与我争!”
    第42章
    云都宫的光辉有那么一瞬间的迟滞, 而后整个云泽川上空, 飞云道道惊起飞鸟, 蔓延到天际的云线像是刺破了天穹,正巧丹心广场上的仙乐到了一个盛大恢弘的片段,所有的弟子们仰起头, 发出万年如一的惊叹, 甚至于天宫自家的道师, 也有不少人惊讶得忘了要说什么。
    秋闲与薛钰站在仙韵峰的花花草草中间,整个云泽川风云变幻, 天光似乎也以这座浮于空中的宫殿为中心,万里云霞似乎都是从这里流淌出来的,也许一推门进去, 会看见空旷的穹顶下有一台咔咔咔摇晃的纺织机, 一匹一匹的白云从里面飞出来,就铺满了十洲三岛全部的天空。
    但是, 秋闲轻轻拂袖,所有幻象于极致消失不见,他在观礼众人惊讶的声音中, 忽然出现在最高处的云台。
    于是惋惜的叹息终止, 在期待的眼神里, 秋闲平静地举起双手,对着广阔的云泽川说:
    “见此胜景,我辈之幸。”
    观礼的各大门派给予礼貌性的掌声,唯有云梦初心宫欢欣鼓舞。
    ——那云端是我们掌门!那华光万丈瑞气条条的是我们的云都宫!
    “云梦万年, 能在今朝与诸位于此论道,亦是云梦之幸。”
    秋闲说着,各个道门的师长纷纷拱手还礼,整个场面一片热络。
    唯有刚才华光万丈的云都宫知道自己荣幸与否。
    修行就像逆流而上,也有时候像漏船载酒,那么云梦之主这艘破船万年里渡了太多人,现在剩下最后一块船板,终于快要被洪流卷走,被时代淘汰了。
    止住云都宫宫灵抽风的并不是宫主,是秋闲。
    如果用了一千年,秋闲仍然无法染指云都宫一分一毫,那他八成就是假的云梦主师弟了。自顾自刷小性子的云都宫宫灵很快被镇压,没得到灵器器主支援的器灵终究脱离不了器物的限制;
    所以宫主没有任何波动,他站在山顶,神念扫过,看到薛钰已经到了观礼台,儒雅谦逊,正与几个道门新秀说话。
    “你比我都生气,皇帝没急呢,你这小太监都快爆炸啦。”他说。
    【不……主人,我求您了主人,您该生气的,您应该生气的!】宫灵回答,似乎都快要哭了。
    宫女逆着风飞回来,一身绒嘟嘟的小毛沾了刚才宫灵抽风的云气,有点湿哒哒的,她蹲在宫主肩膀上,扑棱着翅膀梳理羽毛,忽然发现自己的翅膀尖长出了一个硬硬的茬。
    呆了。
    “那是你的飞羽,你不能总是一身肥肉搭配绒毛吧?”宫主捏了捏她的翅膀,“你要开始长大了。”
    【最开始,几个长老不再满足于现状,他们想做道门魁首,想要一呼百应,想要……您最开始那么生气的,我们都劝您不要气坏了自己,不要生气,可是……可是那年您忽然不想再生气了,然后,您就不在了。】
    云泽川的水系浸润了他的灵力,所以整个云泽川都为那件事,长歌当哭。
    身陨道消。
    观礼台上玉京主的手抖动了一下,倏然抬起放在刀柄上,有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听到了刀鸣,短得像是没睡醒前的恍惚。
    但是道者入道之后,就不再轻易做梦了。
    那年他看得很清楚,月栖峰上有一棵老松树,长得不是很好看,但是年纪很大,那是云梦之主收下第一批天宫学子时亲手种下的,他让那些学子给松树浇水、施肥、抓树上的松毛虫,但是从来没管过那棵树该长什么形状的树冠。
    云梦之主很不喜欢那套“树不修长不直”的理论,因为他说,树本身可能并不想长成直直的,所有的树都直直的,那树的世界就太无聊了。
    天下大道有千千万万,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追寻自己的道,而云梦主的道,就是这座天宫。
    他想看到山间长满奇花异草,树木郁郁葱葱,却各不相同,每个枝桠都滴着新鲜的露水,鸟雀啼鸣,花团锦簇。但是有一天,他发现树或许要的也不是这样的生活。
    树要的既不是直,也不是长得自由。
    他们说:“我要天下。”
    “主上。”
    玉京主收回思绪,他的副手凑到他耳边,轻声汇报:“主上,所有人都已经就位了。”
    “万年庆典啊,是个好时辰。”玉京主说。
    “那您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我觉得应该有人比我们急。”玉京主兴趣缺缺地看着下面欢腾的人群,“不过万一他们都很沉稳,那你就挑……嗯,挑个大家最高兴的时候开始就行了。”
    “是。”
    ……
    原本算得上舒适奢华的内室现在满地狼藉,符远知没什么形象地在地上打滚儿,踢碎了薛钰好几个精美的摆件。
    血管里面流的不再是血液,可能是刀子,来回地刮啊,骨头都要刮掉一层去了,不过符远知居然还有力气伸头到镜子里看一眼自己——
    还行,嘴不歪眼不斜,眼泪汪汪看着还有点可怜,随时可以接受师尊的检查。最近每次师尊来看,他都又乖又可爱,受伤程度也不轻不重刚好可以引起关怀而不引发心痛,所以符远知在心理夸了自己无数遍啊。
    所以,他很庆幸这一次师尊没来检查。
    鬼母阴虫的母皇肚子里有种毒液,符远知很明白,他从那整个儿的秘血宗前任宗主那里套出很多话,早知今日,当初吃完至上魔尊把那个宗主也吞了塞塞牙缝好了。
    亏了。
    玉京主残影被他吃下去才刚刚炼化,如果有个机会安静冥想参悟,凭着师尊传授的心法,突破一个大境界都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现在,精纯的灵力与鬼母阴虫身上邪祟暗沉的魔气正在天人交战,他抬起眼,时而看到北斗星晨明亮的光辉,时而被阴暗星幽冷的阴影遮蔽。
    门又一声响动,门口站了两个人影,而且可能不只是两个,符远知视线模糊,勉强看过去的话,只能认得前面的那个人,那个女修长得富贵雍容,叫做兰章,是一位法修,云梦上门四个长老,有她一位,而且她成道年龄大,曾经和凡人丈夫有个儿子,儿子也是道者,现在是云梦天宫的山长之一,掌管着一座峰头,阵法师,给初心宫上课讲过基础布阵原理——这一度是十洲三岛著名的励志故事。
    一个带个孩子的村妇都能修成大能,你年纪尚小,有什么不行?
    “已经办妥了,您尽可以放心。”
    “兰姑客气了……”
    符远知隐约听见他们后面还有什么人,年纪可能也不是青年了,声音沉稳但压得很低,谈吐有着大家之气——符远知在符家被这股子酸气熏大的,当然闻出来了。
    他们没进来,就在门口说了些话,然后两个弟子走进来,拖起符远知。
    出门时到底擦肩而过,符远知因为身体内剧烈的疼痛无法专注地观察,可是那个人衣角上绣着的花纹他不思考都能认得,他曾经的室友连内裤上都有这个花纹——
    澜洲青江山乐家的家徽。
    两个拖他的弟子明显不太温柔,所以他的意识很快就飘得很远,等到再飘回来的时候,符远知纵然自诩见多识广,也还是大骂了一句灵谍士刚刚评选出来的年度最流行脏话:
    “我爆你丫的大脑花!”
    ——他被关在一个初心宫弟子只听说过的地方——镇魔殿。
    符远知觉得,这绝对可以和乐痕星吹一波了,不仅混成了云梦主的徒弟,还被关了镇魔殿呢!
    如果,乐痕星还活着的话。
    镇魔殿这么俗气的名字,说出来谁都知道是用来关押魔头的,但是符远知并不觉得自己吃过至上魔尊这种陈年旧案会被天宫翻出来,毕竟符家都没任何风声。
    一点点愤怒涌上来——我所受的这些都是因为他们想对付我师尊。
    符远知也惊讶,自己竟然只有一点点愤怒,可能,在最初查清师尊已被关押千年之久时,就已经生气到了极限吧。
    镇魔殿的囚牢并不是普通的房间,执律堂的暗室只是光线不好,但是有师尊在的时候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镇魔殿的锁心牢,七十二道令符熔铸在妖兽骸骨之上,而妖兽是万年前北海死去的蛟,体型几乎逼近了真龙,它的每一道脊椎骨上都熔铸七十二道镇魂灵符,用它做房屋的脊梁,可以把道者的神魂肉身锁死在这座建筑之内。
    剩下的设计在符远知看来比较文艺,什么寒玉打造锁链往脖子上挂一挂,弄个台子飘在水里,水里全是幽洲边陲裂隙打上来的冥河水,漫上台子一挨着皮肤,那直接凉得魂都要冻上了。
    符远知盘膝坐好,蚀骨啖心之痛,但是他曾经亲手剔除自己神魂里的魔气,经脉一根根拆了洗干净,疼,但疼一疼承受力就高了。
    摸出被拖走前偷偷藏在衣服里的加料点心,符远知本就入过魔道,当别人拿魔气来勾引他的时候,他就很容易感到饥饿。
    灵魂的饥饿。
    恨不得真真的长出獠牙来,把那些跳梁小丑生吃下去。
    但是不行,我还有师尊……我不入魔。
    符远知又把糕点塞回衣襟里,一道黑雾在他面前飘了片刻,没见哪里开门,整个牢房里多了一个老者,慈眉善目,长长的胡须和长长的眉毛,柔柔软软的,再和脑袋后面长长的头发盘在一起——
    云梦天宫的大长老,自称是一位妖修,但是并没有人知道他的原形,他今天说自己是榕树,明天上课就改口说是山魈了,或许后天还会自称深海里的某种很冷门儿的鱼,但他确实年纪大、见识广,慈祥又庄严,他让学生们喊他百变妖,学生们就喊一声妖爷爷。
    于是符远知发现,他原来真的是百变妖。
    百种变化,千重脸面。
    “娃娃。”百变妖的声音也很慈祥,他笑眯眯地挥挥手,“你认得我的哈?”
    符远知没有回答——他的上下牙还在打颤呢。
    “哎呀好娃娃,硬气,有脾气。”百变妖竖起大拇指,一身黑色的袍子裹在老头瘦巴巴的身体,他拄着拐杖,看起来行动迟缓,慢吞吞地踱步,手里还举着一根拐棍,拐棍顶上顶着一个娃娃头,很像学生们才会买来恶搞玩的玩具。
    符远知冷笑,不过因为疼,百变妖可能并没有看出他是在冷笑。
    “哎呀,我老头子最不喜欢看这个。”老人摇着头,不断地咂嘴,“一点都不友善。”
    “……我……非魔徒。”
    “我知道我知道,好孩子别紧张。”老人和蔼地安慰他,“我的一个弟子啊,前些天和我说,你们一起被燕仙子喊去出任务,这个这个……”
    他像个寻常老人一样,似乎因为健忘而气恼,然后自己又恍然大悟:“噢对啦,他看见你,与地脉沟通。孩子,除了感应地脉灵力,月栖峰上那人,还教了你什么?”
    是这样,就是这样啊。
    忍着魂魄里传来的剧痛,符远知裂开嘴巴,血还挂在嘴角,但是整个囚室回荡着他嘶哑却很畅快的笑声。
    他笑,百变妖就看着。
    “孩子,看来你真的知道什么了。”百变妖叹息着坐在水边,衣冠楚楚,而符远知衣衫狼藉,全身都湿漉漉地沾满了冥河水。
    “你,也要……那本心法?”
    百变妖的表情仍旧笑眯眯,但是符远知看到他的发尾翘起一缕,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就像给孙子讲睡前故事的爷爷,他说:
    “那是道祖真传哇孩子,洪荒初开,天地鸿蒙,世间万物灵智不清,相传道祖于乱流中参悟大道,记录日月星辰之变换,并且教导同路之人如何感应星辰,如何引动天地灵力……”
    他说着上古时的先人伟业,符远知听着,感觉这老头就像亲身经历一般。
    只不过,符远知想起师尊的心法里随手写着的那几句话:
    “基础入门引灵入体术经验总结,自己无聊整理的,居然坚持写完了。”
    “想一个听上去厉害点的出处!”
    “这个时代啊,孩子都好,就是缺点信心,得鼓励一下。”
    如果不是身上太疼,符远知可能会把自己笑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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