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他黑眸里的那股冷意,完全是外放的,不加掩饰的。
    他变得更加孤僻了,冷漠的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是心如止水?还是大彻大悟?
    凌越阖了阖嘴,想要问些什么时,赵岘已然回身,重新关上了门。
    *
    安抚使府内今年的年夜饭,并未因为赵岘的到来而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简单的六个菜,每人两壶酒,两盒上等的点心。
    唯一称得上变化的,大抵算是别出新意的几个节目了。
    漂亮的舞姬穿着轻薄的红色纱衣,赤足站在雪中跳着一曲散魂舞,几个身手不错的将士自发舞起了两段气势磅礴的剑舞,江南来的姑娘,抱着琵琶,侬语小调,哼唱着一首《情归路》。
    欢喜的人,吃的开心,看得起劲,心事重重的人,却是目光疏淡,食不甘味。
    赵岘待了两炷香的功夫,实在没了耐心,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后,索性起身离开。
    唐鳌目光始终追随着赵岘,脸上笑容淡淡的,看谁都是一个表情。
    见赵岘离开,他也便寻了个名头,紧跟了过去。
    “王爷留步。”
    唐鳌率先一步截住了即将回屋的赵岘,他快步走上去,笑着拱了拱手,道:“王爷,新年快乐。”
    赵岘目光淡漠的扫了他一眼,未问他有何事,而是直接道:“进来说吧。”
    唐鳌自是不会客气,紧随其后进了屋。
    他站定,目光巡视了一番,见赵岘房内的摆设有几分女性化,床帐帷幔,都是浅淡的樱花粉色,就连八仙桌上的茶盅,亦是粉嫩的釉色,不用猜也能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谁。
    他自己寻了个位置坐,原本打算试探赵岘一番,想看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赵岘竟率先挑起了话题。
    他目光深邃的望着唐鳌,问:“唐将军,能否给本王讲讲唐氏一族之事……·”
    俩人在房内聊了整整两个时辰,从夕阳西下,到月挂天边。
    雪停了,冷风一吹,寒气逼人。
    凌越不放心赵岘一人,想着每年这个时辰,他皆是在宫内,与皇上皇后等人一起享用年夜饭,哪怕宴席散了,赵宁也会拉着他叽叽歪歪的说个没完,不过子时,定是不会回府的。
    今年,身在异乡,又得知了这样的身世,想必一个人待着,肯定会想起以前的事。
    别人倒是还好,若hi想起赵宁,该是有多难过。
    凌越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差人要了两坛子美酒,打算与他来个不醉不归。
    谁知,敲了半响门,前来开门的却是唐鳌。
    他笑着道:“我与王爷有些事要商量,你若有急事,我替你转达。”
    凌越顺着门缝往里瞧了瞧,昏黄的烛灯只燃了一盏,什么都瞧不见,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出了正月十五,赵岘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
    他将城内的几名将军一同诏到了书房内,平静的道:“出了正月,本王打算启程回京。”
    余德刚惊讶的问:“怎么这么突然?”
    “不算突然,原本唐将军归属,与南疆互开边塞通市也已谈妥,本王就该回京,奈何前些日子一直养伤,也想着,跟你们过个新年再走。”
    “可您走了,小叶城咋办?”
    赵岘的表情依旧冷漠没有一丝温度,哪怕勾了勾唇角,亦看不出他的愉悦,仿佛,那只是一个动作。
    “小叶城有余将军把手,本王放心。”
    在余德刚还在想再说什么之际,赵岘突然开口打断,他侧头看向唐鳌,道:“至于唐将军,你便随本王一起回去吧。”
    这话里话外,若说别人听不出来,倒是有情可原,毕竟知之甚少,但是凌越却门儿清。
    赵岘在已知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还要带着唐鳌一起回去。
    怕是要反了。
    赵稷千算万算,却没一样算准确。他百般不愿看见的事实,兴许在不久远的将来,都会一一实现。
    *
    前儿个,暗卫们将将传来消息,道是赵宁已定在了二月初二那一日登基。赵稷退位,做起了太上皇,而且,赵宁要广纳后宫,连之前薛家小姐薛紫鸢都已被定了下来,未等入宫便被赐了封号,单名一个蝶字,品位为妃,蝶妃。
    赵岘身上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之前打算留在小叶城,是觉得,只要赵宁在,哪里都好,如今,她回了京,带着他的孩子一并走了,他自是要追过去。
    而且,不止是追过去……
    这么多年,这么多债,是时候该清算了。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还未等出了正月,圣旨便到了小叶城,连带着送来一个美人。
    前来传旨的公公立在院中,扯着略尖锐的嗓音,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典薄孟袁珂之女孟溪玥今碧玉年华,品貌端庄,秀外慧中,朕心甚悦之。今康平王赵岘已弱冠之年,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孟溪玥待字闺中,与康平王堪称天设地造,特将汝许配于赵岘为妃,择吉日大婚,钦此。”
    赐婚是其一,连封地都为赵岘选好了。
    他不是喜欢小叶城么,留在这里便是,日后,没有诏书,不得入京。
    赵岘眉头甚至都未皱一下,安静的接过圣旨,并叩首,谢主隆恩。
    把公公安置好后,赵岘一眼未看对着她施礼的孟溪玥,直接打发人带她去了薛紫鸢曾经住过的那间院子。
    那地方,在府内的最西角,算是流放了。
    书房内。
    唐鳌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张素是个急性子,他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在地上绕了几圈,终是意难平。
    “娶妻娶的便是门第,皇上倒好,弄个了八品小官的女儿,这跟折了王爷一只臂膀有何区别?”
    赵岘站在窗前,他背对着众人,目光冷漠的望着被风微微吹拂的垂柳,没有言语。
    他心中在想,这道圣旨,到底是赵稷的主意,还是赵宁的意思?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赵稷为什么要让唯一的两名子女互相残杀,可知道身世之后,他更是不了解。
    按照凌越所说,赵稷该是极恨他才对,为何又把赵宁送到他身下?难道说,赵宁也并非是他亲生?
    赵岘想了想,又觉得没可能,两人的眉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不出来的,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证明。
    “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封地都赐下来了,咱们还咋回京啊?”
    唐鳌突然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张素双眼瞪的溜圆,他坐回唐鳌身边,急急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唐鳌笑笑,道:“不知王爷是否记得北齐的那位公主?末将偶尔的一次机会,与这位公主身边的一名贴身的侍卫打过交道,据说,这位公主对王爷是极其的满意,听闻还曾派人去北凉提过亲,奈何,派出去两批,均在路上被刺杀了……”
    张素:“刺杀?好端端的,谁会去刺杀和亲的使臣?”
    唐鳌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笑着道:“你猜会是谁?”
    张素想看想,反问道:“不会是皇上吧?”
    唐鳌但笑不语,默了一会儿,又道:“王爷,若是我们能得到这位公主的支持,想必日后……”那一句大不敬的话,唐鳌没有明说。
    第63章
    唐鳌话落,一时间,无人应答,屋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张素冲着唐鳌挤了挤眼,示意他别再说了。
    外人不知,他们整日待在赵岘身边的几位老人可是清楚的很。
    前些日子府里来了位‘青瓷’姑娘,把一向冷欲的王爷弄的五迷三道,就连在书房里议事,也要三五不时的问问下人,‘王妃在做何?’‘王妃午饭可有吃时令果蔬?’‘今儿风大,让人再给王妃加件衣裳’等等数不胜数。
    那时,赵岘的脸上整日里带着伤,不是五指巴掌印就是抓痕,旧伤添新伤,自己却美滋滋的,时不时的弯起了嘴角,活像个傻子。
    私下里兄弟们没少笑话他。
    有一次,他们几个比比划划正说的起劲儿,恰巧赵岘经过。如尊金鼎大佛似的负手站在众人身后,吓得几人连碗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铁定跑不了二十军棍了,谁成想,赵岘不但没有责难,反而坐下与他们一起聊了起来。
    “从文,你平日里女人最多,跟本王讲讲,女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路从文嘿嘿一笑,拍马屁的道:“女人就喜欢王爷这样的,有身份、有地位,英明神武,帅气多金。”
    张素还记得当时赵岘的表情,他先是一喜,嘴角翘起了一个微弯的弧度,只一瞬,又垮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很是伤神,道:“非也,王妃就不喜欢本王。”
    一句话落,惊的众人险些掉了下巴。
    这天底下,除了太子赵宁,还有何人会比赵岘更值得姑娘们攀附?不,哪怕是赵宁也不及赵岘的一半魅力。
    虽说‘青瓷’姑娘没来多久,可赵岘待她的态度,冷漠中流露出的柔情,满目的宠溺……
    那是捧在心尖尖上宠爱的女子啊!
    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可以得到王爷如此的厚爱,竟然还不满足,居然趁着王爷在外行兵打仗之际逃了出去,委实可恨。
    想到此,张素的视线下意识的瞥向赵岘。
    他仍旧背对着众人,料峭的身材挺立如松柏,只是背脊太过消瘦,衣裳都显得宽大了不少。
    情之一字,向来伤己伤身啊。
    张素暗自叹了口气,见唐鳌还欲开口劝说,忙随便找了个话题,想要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他望向赵岘,问道:“王爷,若这安抚使府真成了您的府邸,咱得换个名字啊!”
    赵岘“嗯”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时,不想喉间猛然传来一阵痒意,他忙单手握拳,抵在唇边闷声咳了几声,直至气息顺畅了才移开拳头。
    手背上咳出的星星血迹不是没有看见,他甚至自嘲了笑了一声。
    一想到身边的那个位置有可能不是她,心口窝像被钝刀绞着一样痛。
    他想,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偷渡忘川之水,打翻孟婆的汤,只为了两不相忘,他错过了浮生,却不敢再错过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时光。
    赵宁,我多想陪着你从头开始走上这一生,那时,我定不会再怨恨你、讨厌你、躲避你……
    *
    康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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