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已经八点多,塔台医务室的同事早在台风来临前,被安排坐最后一班通勤车下班了,所以团委林主任才会给盛远时打电话,请求医疗帮助,因为就在刚刚,有两位技术保障室的同事在作业时受了伤,而南程航空在机场的指挥中心是距离塔台最近的。
    盛远时边搂着南庭下楼,边打电话给副驾驶丛林,“告诉我你的位置。”
    丛林立即听出他语气的急切,“二楼休息室,医生正在给……”
    “我马上到,除医生外,”盛远时冷声命令:“清场!”
    师父有令,丛林丝毫不敢怠慢,南庭和盛远时到达休息室时,里面只有一位医生。经过检查,南庭左额头上被玻璃碎片划出一道约两厘米长的口子,所幸伤口不是特别深,也没有伤及额骨,但医生在给她清理伤口时还是说:“可是够危险的,差一点就划到眼睛了。”
    等医生做好伤口的消毒工作,盛远时从他手上接过纱布,“我来。”然后开始为南庭固定。
    明明很疼,南庭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安慰小心翼翼的他,“不疼。”
    盛远时抬眸看她,偏沉的目光似是在警告她——闭嘴。
    丛林则在看清南庭的脸时说:“是你啊?”
    盛远时闻言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在质疑:怎么身边的人都认识南庭,唯独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南庭在认出丛林竟然是那天在平梯扶手前,跟在盛远时身后的几名飞行学员之一,刚想说话,下巴已被盛远时单手捏住,然后听见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别动!”
    南庭就没出声。
    丛林孩子气地耸肩,识趣地闭嘴,眼睛却一直在盛远时和南庭身上转。
    大林在这时举着南庭的手机进来,“一直响,就给你拿过来了。”
    平时他们上席位时手机都是不带的,以免工作分心,所以管制上班时,和飞行员一样,属于失联状态。今天情况特殊,下了席位的管制纷纷开机,急于了解家里的情况。
    盛远时正好把纱布固定好,见大林过来递手机,他把手从南庭脸上移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岔开长腿坐在她对面,南庭才意识到两人此时的坐姿是那种自己被他长腿“包围”的局面。
    有些尴尬,却像贪恋这一刻的相处一样,无法开口请他动动,于是,南庭保持着在外人看来有点暧昧的姿态不动,伸手把手机接过来。
    盛远时五官敏锐,在她接通的前一秒,瞥到来电显示是:老桑。
    信号很弱,南庭半天才听清桑桎是在说:“机场那边怎么样?你没事吧?海湾大桥被封了,我要晚点才能到,你在塔台等我,不要坐通勤车了。”
    海弯大桥被封,意味着唯一的一座连接市区和机场的枢纽在台风结束前,不会有车辆能往来。南庭没有想到桑桎竟然要来机场接她下班,还被困在了桥那边,她语气略急地说:“我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今晚要加班,不急着回家,你赶紧往回走,不要在外面停……”话还没说完,电话突然断了。
    南庭立即切换到微信界面,手速很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确认发送,祈祷这微弱的信号能把消息传送出去,祈祷桑桎能听她的话,平安折返回家。
    盛远时把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是她不自觉表现出来的焦急与担心都尽收眼底,他压了压情绪,在克制中起身。
    南庭回过神来,手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容易拉住他。
    盛远时身形一顿,感觉到手腕处的凉意,心里没了声音。
    大林见到这一幕,傻了几秒,和丛林对视一眼,识趣地带着医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休息室。
    盛远时才回头看南庭。
    南庭仰脸注视他,脸色苍白,眼神笔直坦荡。
    盛远时不说话,等她先开口。
    南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你怎么来了?”
    还需要再确认什么?!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不是就确定了吗。盛远时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半年前听出她的声音后,及时来一趟塔台。更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武断地认定,她不可能成为管制!盛远时啊盛远时,你是从什么开始,连相信奇迹的勇气都没有了?
    盛远时微微仰头,试图压抑住胸臆间几乎要汹涌而出的,他不想外露的那些情绪。许久,他手上一转,反握住南庭纤细冰凉的手,俯身在她面前蹲下,“你留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第11章 相遇分离总有期02
    盛远时微微仰头,试图压抑住胸臆间几乎要汹涌而出的,他不想外露的那些情绪。许久,他手上一转,反握住南庭纤细冰凉的手,俯身在她面前蹲下,“你留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是啊,旁若无人地,不顾矜持地留下他,只是要说这些吗?
    答案昭然若揭。
    可在经历刚刚那千钧一发的危险后,南庭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出现在塔台,是不是为自己?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盛远时却不答,蹲在她面前,用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无声地注视她。
    那目光似有穿透性,直看进南庭心里,让她不能敷衍,也找不出敷衍的言语。
    空气中有种平静又隐忍的较量气氛,像是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可南庭不想和他争输赢。
    她的手无意识地握紧盛远时的,仿佛是害怕他突然抽手离开,像那天在训练室里一样,走得头也不回。他的背影,挺拔且让人迷恋,但对南庭而言,是无法言说的痛。
    她微微低头的样子,俨然失去了在席位上的自信与独立,连出口的话都显得底气不足,盛远时听见她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看似没头没脑,他却听懂了,回想那天两人在模拟机训练室里剑拔弩张的你来我往,盛远时沉了沉眸,“不是故意假装不识?还是,不是故意看我狼狈失态?”
    在没见面的情况下,南庭确实能够做到假装不识,一如南程航空首航那天,同事们谈论他时那样,置身事外,似乎他只是个陌生人。可当他真实地站在面前,南庭所有的心理防线,在瞬间,全线溃守。
    接到通知,得知这一次的模拟训练不在空管中心内部进行,而是邀请各航空公司飞行员到场时,南庭以为,和盛远时的这一场重逢,无可避免。毕竟,作为民航业新势力的南程,由他领飞。可他如今不是一位普通的机长,而是高高在上的盛总,配合训练这种小事,他会亲自来吗?
    然后,大林斩钉截铁地摧毁了她的期待,“中南和南程共派了十二名飞行员到场,由女飞程潇带队。”那天见面,程潇也是那样告诉她的。总之,所有的信息都告诉南庭,盛远时不会来。是失望的吧,又莫名松了口气,这样的举棋不定,这样的犹豫不决,这样的近情情怯,不像她。
    盛远时偏偏还是来了,在考核接近尾声时,在南庭毫无防备之下。所以,那一刻狼狈失态的,恐怕不止盛远时一人。只是这些,南庭无从对他说起。
    外面的台风还在持续,呼啸着拍打着窗户的玻璃,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阻碍吹刮进来,席卷室内的一切,包括此时此刻内心都无法平静的一对男女。
    终于,盛远时先松口,“到塔台多久了?”嗓音沉凉,一语中的。
    南庭咬唇,“一年零两个月。”
    把时间向前推十四个月,恰好是他回国后不久。盛远时深呼吸,“知道我在中南?”
    南庭点头。
    “起落架特情那次,听出我的声音了?”
    “是。”
    “非常镇定,声音没有任何的异样或惊慌。”
    “第一次上席位,过于紧张,起初没听出是你。”等听出来是他,又因为他正在遭遇起落架放不下来这样严重的特情,南庭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和懈怠,可天知道,等待他着陆的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担心到几近窒息。幸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否则她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那天走出塔台后,南庭独自坐在机场南侧的瞭望台上,看向跑道的方向,很久。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女孩子单薄的身影,在与天地相接的机场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孤单。
    之后很多天,南庭都没有勇气走上顶层指挥塔,只要回想那一天的经历,就心有余悸。发觉她的逃避,应子铭甚至有些后悔,认为不该让她太早拿起话筒。
    算是给南庭做心理疏导吧,应子铭带她去了终端近进管制室,在那个封闭的,四面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让她亲身感受近进管制如何在有条不紊之中,争分夺秒地为每一架飞机护航。
    当近进管制室接到电话,得知一架载有急症病人的飞机平安着陆,且病人脱离危险后,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和眼底涌起的泪意,让南庭意识到,管制员除了担负着飞行安全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还有对生命的敬畏。
    她对应子铭说:“师父,我要再试试。”
    那眼眸中的坚定,让应子铭如释重负,他语重心长地说:“要想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管制官,小南,你还会经历很多,还要承受很多。”
    当时的南庭并不是很懂应子铭的意思,直到她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特情。可她的这些转变,盛远时不得而知,“我也听着像你,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成为管制。”
    他去往最遥远的地方寻找,而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
    盛远时松开她的手,改而捏住她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做了管制,到了g市,都不让我知道?”
    南庭想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有眼前这一幕,面对他的质问,她不知如何作答,只在他眼中看到小小的自己,脆弱到无能为力。
    盛远时保持着和她对视的姿态许久,这是记忆里,唯一一次他仰望在自己面前瘦瘦小小的她,而额头包着纱布的小姑娘也没有了昔日高傲嚣张的气焰,显得那么地娇小柔弱。
    何必咄咄逼人?久别重逢,她又安然无恙,不是应该高兴的吗?是啊,该高兴的,却笑不出来。但终究心软了,盛远时把捏在南庭下巴上的手移到她脸颊上,然后是额头,怕碰疼了她,一点力道都不敢用,轻轻地抚摸,最后,他的手落在她发顶,像是在确认,面前的她,是真实存在的,可就在他准备再说点,或是再做点什么的时候,南庭的手机再次响起,来电显示依然是:老桑。
    显然是那位手机有了信号,因为担心她,才又打来。
    忽然之间,什么温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盛远时眼神微凉地住了口,收了手,留下一句:“好好想想,你该道歉的,是哪件事。”起身。
    南庭抬头,视线里只剩下他高大的背影,以及白色机长制服上似是被玻璃碎片造成的几个破口,和那上面刺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他受伤了?南庭惊呼:“七哥!”
    盛远时停顿了一下,也只是说:“你应该不缺,送你回家的人。”
    这……南庭追到门口,他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处。她又折返回窗前,很快地,盛远时的身影出现在塔台楼下,他就那样迎着狂风暴雨走向那辆白色陆虎,后面的丛林小跑着才勉强追上他。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应子铭匆忙而来,他关切地问:“小南,还好吗?”
    其实不太好,无论是先前的惊吓,还是和盛远时不算愉快的对话,以及发现他受伤后的自责与担心,都让南庭身心俱疲。可该来的已经来了,尤其这场重逢,她又期待已久。所以,尽管额头上包着纱布的样子有点可怜和滑稽,南庭还是笑着答:“特别好。”
    必须要特别好的状态,才有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反正,就算结局没有特别好也没关系,总不至于比从前失去他更糟。
    嗯,真的真的,特别好。南庭缓缓笑起。
    一个多小时的疯狂过后,不仅机坪满目疮痍,办公区和航站楼里也是一片狼藉,甚至是中心两路市电都中断了供应,空管中心立即开启灾后重建模式,各个部门的人员迅速投入到了救援抢险的工作中去,兵分几路,抢修线路,清理积水,恢复设备的运行运转,同时进行检测,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涉及飞行保障的每个环节恢复到正常水平。
    深夜,g市机场逐渐恢复了航班起降。由于台风后加班机增多,第二天,管制波道一直处于繁忙的状态,而包括南庭在内的,前一晚值了大夜班的管制们没一个人离开塔台,累了就在休息室里眯一会儿,醒了就去管制大厅,协助值班的同事做些协调的工作,以确保飞行安全。
    截止到南庭下班时,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桑桎更是在机场等了她很久,就怕她因外伤和劳累引发高烧。
    雨停了,但没有出太阳。南庭走出塔台时,下意识看向停车场,没有一辆白色的车,更没有那个想见的人。她低头笑了,笑自己痴心妄想。
    回去的路上,桑桎始终默不作声,目不斜视的样子像是专注于路状,但南庭知道,他在生气,气她先是隐瞒失眠,后又加班受伤。她想了想说:“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作为一名菜鸟级管制,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可在整个塔台都处于极度繁忙的状态,对我倾囊相授的师父,指导帮助过我的师兄们都在坚守的情况下,我实在走不开,哪怕只是为他们泡一杯咖啡,买一份快餐,我也觉得有意义的。”
    或许,团委林主任就此次台风事件,在发宣传稿时会说:“管制是在用生命守护自己的事业和职责”,但其实管制根本不会去考虑那些伟大和高尚的字眼,他们只是想:千万别出错,千万别出事。如同南庭总是对着航空器默念“起落安妥”一样,唯此一愿。
    因为南庭选择了管制职业,桑桎很清楚:只要天上有飞机,他们就不会离开。可面对南庭的伤,他还是忍不住说:“从前我只觉得管制在工作上的失误会造成风险,这次台风,让我意识到空管还有生命上的危险。所以,尽管我没有立场劝你改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以生命安全为第一考量。你不用辩驳,你额头上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明。再有下次,南庭,我不管你是不是要和我绝交,我一定有办法让空管中心辞退你。”
    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但他一直用近乎纵容的方式尊重和支持着她的选择。甚至是现在,只要她稍稍服个软,他就会缓和下来,不与她计较。
    未免桑桎担心,南庭故作轻松地说:“我是上班不是卖命,当然会好好保重自己,再说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好多计划没实现,哪能傻得拿生命冒险。”
    桑桎也不冷着脸了,饶有兴致地问她:“很多事是什么事?”
    南庭不会和他说,有些事是和盛远时有关,她只避重就轻地说:“例如养睡不着。”
    桑桎闻言就笑了,“睡不着我可以替你养,有空还是先想想破相了怎么办吧。”
    南庭似乎这才想起额头上还有伤,她伸手摸了摸纱布,无所谓地说:“破相的话,只能用内在美弥补了,除此之外,我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明明是句玩笑,没有走心的,桑桎却像听出了什么话外音一样,再次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
    你们千万别说:对手戏太少了,愉快不起来。
    谁让塔台是那么严肃的地方,也不适合……你们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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