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定州给阿蛮来了封信。”苏令蛮从袖中掏出一张叠的极小的纸张递过去,道:“阿娘看看便知。”
    蓼氏狐疑地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此事……当真?”
    苏令蛮点点头:“我母亲经的事少了些,也没甚大本事,可从不说假话。”
    这事她闷在心里一阵了,大姐姐做出这般事,她连提都不能与阿廷提,毕竟关乎苏家名誉,尤其鄂国公方任了户部侍郎,官声正重之时,若族中出了这等事,真是……
    可,心里又着实煎熬反复得很。
    大姐姐为了逃离大舅舅家,竟买通下人日日在大舅舅饭食中下慢性毒,致燥致郁,心火过旺,以至在一次与镇表哥吵闹中心脏绞痛,给活活气死了。
    此事本来行得隐秘,大夫也瞧不出因由,偏偏被买通的下人心里有鬼,有说梦话的习惯,被同房人听了去告知了大舅母,就揭了出来。
    大舅母丧夫,镇表哥丧父,那时大姐姐已经和离成功回了苏府,正巧阿娘回去,便赶上了这一闹,还未有个定论,孰料当晚大姐姐便偷偷出了府,不知所踪。
    吴家不止大舅舅一门,还有个二舅舅,再没支门面的本事,可也比能将父亲活活气死、玩小倌不能传宗接代的吴镇强,这下诺大的吴家由二舅舅继承,大舅母、吴镇孤儿寡母的,由着苏家手腕强横,硬生生将这事给压了下来,不与见官。
    新的吴家当家人,为着与据说京里做了大官,又出了个太妃、出了个王妃的苏家打好关系,更巴不得大房咽下这苦水,莫起什么幺蛾子,两厢一个得了补偿,一个正中下怀,正好达成了默契——
    反倒是苏令娴跑得早,也不知去了何处。
    不过也幸亏她见机得快,这等毒害公公又不贤不孝的妇人,不说沉塘,起码族中关禁到死还是轻的。
    蓼氏的脸都还是白的,“据你母亲说,当日你大舅母他们来闹时,很有几个街坊领居听到了消息,世上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官声重要,尤其一个宗族内,寻常的差错可以有,但这等逆伦之事一出,整个苏氏不说在京畿名声扫地,上头一个不高兴,丢官也是成的。
    “这事,按理来说,便是民不告,官不究。但若是有人来逮我鄂国公的小辫子,也是一逮一个准。”
    “你那大舅母和大表哥的性子如何?”
    苏令蛮迟疑道:“大舅母为了儿郎前途,约莫是不会对外说的,但大表哥……好喝两口酒。”这酒后吐真言,可是经过无数老祖宗验证了的。
    蓼氏将信纸递还回去,“你容我想想。”
    苏令蛮颔首,“依着母亲的意思,族中不日会给大姐姐报个抑郁而亡的消息,那时大姐姐再出现,也不过是个面貌相似之人,她要活命,自然不会糊涂道自个儿将这事往外抖。”
    “这事……你可与敬王说过?”
    “未曾,阿蛮不敢擅专,毕竟有关苏家信誉。”苏令蛮蹙了蹙眉,又将前些日子阿婉在龙津码头见过相似之人的事说给蓼氏听。
    “这事,瞒不住。”
    蓼氏怜悯地抚了抚阿蛮的脑袋,“新任的定州太守与大司卫都是敬王一脉之人,你以为为何到现在那边的消息没传过来?怕是看在敬王的面上,压着呢。”
    苏家的能耐,还没那么大。
    只是,苦了阿蛮了,这事……不论是谁家出了这么个逆伦之人,族中姐妹出门子都会受影响,也不知敬王会如何看待与那逆伦之人同出一个父亲的阿蛮了。
    苏令蛮在这一点上却丝毫不担心。
    阿廷——
    是不同的。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若世俗之见有用,当初他们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不也被他强拗到了一块?
    “当务之急,是先将苏令娴找出来。”
    蓼氏一锤定了音,立时雷厉风行地唤人去前边请国公爷与敬王一道来荣禧苑议事,等这翁婿来,便丢了一道雷下去。
    鄂国公一脸羞愧,只觉族中出了这么个不孝的侄孙,脸面都丢到香江去了。
    孰料杨廷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就这事?”
    蓼氏一直在暗暗观察他,见这女婿果真半点鄙夷都没透出来,才忍不住长舒了口气,“王爷,真是对不住,可能需要你的人手一用。”
    杨廷对蓼氏向来要比鄂国公还尊敬得多:“不甚荣幸。”
    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苏令蛮愁苦了好多日的事给解决了,待被杨廷乖乖牵出府时,脸上还有些悻悻:“便这样?”
    杨廷揽着人上了马车,待车厢里谁都瞧不着,才跟孔雀开屏似的高昂着脑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脸:“香个?”
    苏令蛮凑上去吧唧一下亲了口。
    杨廷这才枕着脑袋懒洋洋地道:“这事,说严重也不严重,源头止住了,旁人要怎么说也说不着。定州那的消息,都围得跟铁桶一般,传不过来,你那大……”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显然提到那名字便觉不适:“假设她当真来了京畿,来京畿为何?这许久从不曾出面寻过你,寻过苏府,哪来的路引?谁帮她办的?”
    从这里头着手,文章可大。
    一个罪犯要想好好活着,自然是改头换面,可一个女人,又没甚本事,那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依爷看,在长安西城各个坊里溜达一圈,专寻那置了外室的巷子问一问,也就十拿九稳了。”
    苏令蛮撑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阿廷可真厉害。”
    杨廷洋洋得意,长指点了点脸颊:“再给爷香个。”
    可把他厉害的,苏令蛮翻了个白眼,啐他:“臭德行。”
    “等你抓着人再说。”
    臭丫头。
    杨廷可不是苏令蛮说什么是什么的性子,抓着人便往怀里拖,一边挠痒痒一边放话:“长能耐了是吧?”
    苏令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车架子上绿萝与莫旌相视一眼,偷偷地笑了。
    暖风徐徐,熏人欲醉。
    临到府中,却来了个意外之客。
    第201章 沉珂去
    诺大的花厅内, 陈设典雅,一步一景,可这所有景, 都不及厅中人。
    一袭宽袖白袍萧萧肃肃, 负手而立,听闻人声转过身来, 淡淡一扫,便让人觉仿佛被清渠涤荡过的清澈。
    苏令蛮含在嗓子眼里的话突然说不出话来:“师, 师傅……”
    多日未见, 鬼谷子好似去仙境滚了一圈, 身上属于凡尘的烟尘气淡得几乎看不见,乍一眼看去,竟飘然仙去。
    杨廷亦有同样的感觉, 他入门早,玄术比苏令蛮更要通些,隐约觉得:若所谓的知天命,便该是师傅这般模样了。
    玄门中有一境曰通明, 羽化而登仙……
    他不敢想下去,鬼谷子看着两土地呆若木鸡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小阿蛮、小清微, 这是不认识为师了?”
    他一吊儿郎当地开口,满身的仙去便只剩下了滚滚的红尘俗气。
    苏令蛮舒了一大口气,立时放开杨廷的袖子,朝鬼谷子奔去:“师傅, 您回来了?”
    鬼谷子朝不远处正心梗的杨廷挤了挤眼,才抚了抚苏令蛮脑袋道:“小阿蛮,想不想为师?为师走之前,还特地给小阿蛮留了礼物哟。”
    苏令蛮用力点点头:“想。”
    确切地说是好奇那礼物是啥玩意,一粒圆溜溜的青豆,上边还被刻了个磕碜的笑脸,研究几回,都觉得不过是个平凡的可以被煮来吃的青豆子……
    杨廷这时也已从被新婚妻子抛在身后的郁闷中走出,信步走至鬼谷子近前,正儿八经地施了个礼:“师傅,近来可安好?”
    “安好,安好。”
    “小清微便是无趣。”鬼谷子摆摆手,白袍如洗,肤白似玉,面上嵌有一双清澈到极致的眼眸,静静看人时,隐隐有心底隐秘都被抚平了的安宁感。
    苏令蛮侧目多看了几回,忍不住出言问:
    “师傅这趟出门,可是……路遇高人?这般看着,跟通了玄似的。”
    鬼谷子负手大笑,笑罢才道:“小阿蛮还知晓道家的通玄境?悄悄与你说,”他装神弄鬼地凑到苏令蛮耳边,被杨廷拉到一边,才翘着嘴道:“为师路遇仙人点化,不日便要升仙了。”
    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模样,苏令蛮嗔道:“师傅,你又诓人!”
    什么仙家、道家,她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鬼谷子笑了一阵,才摆手道:“罢罢罢,不说这些,为师此次回,只因寻到了一样要紧物,喏,”他袖口拂过,手里便出现了一个粗糙的木盒,刻工粗劣,连边角的毛粒都未搓干净,看着跟路边随手捡的一样。
    杨廷却珍而重之地接过,眼中苏令蛮不解的激动:“师傅,这……可是……”
    鬼谷子笑着点点头。
    苏令蛮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可等杨廷难按激动地将木盒打开,发觉里边的太岁时,自己也先傻眼了。
    一眼看去,成年郎君巴掌大的黑黢黢的太岁静静躺在木盒中,茎叶上甚至有新近采摘的痕迹——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稀罕药材,也不知师傅是自哪得来的。
    她捂着嘴,眼泪先扑簌扑簌地落了,欢喜地看着鬼谷子,不知如何是好:“师傅,谢、谢谢。”
    胸口澎湃的谢意,除了这两个字,竟想不出旁的字眼,鬼谷子弯起嘴角,笑得温柔,见冷脸徒弟也难得红了眼眶,才促狭道:
    “为师奔波劳累,今日便住你府上不走了,一会将麇谷老小子请过来,先帮小阿蛮将病治好了。”
    杨廷一怔:“信伯出京了。”
    “现下派人去城外谷阳、通阳、立阳三叉道口等,戌时一刻便能抓着人。”鬼谷子话毕,人已经拂袖驾轻就熟地去了敬王府客房。
    杨廷眉头都未皱上一皱,将木盒往苏令蛮怀中一塞,转身出了厅门,竟直接驾马亲自去“请”麇谷居士了。
    苏令蛮抱着木匣子,恍若抱着一个稀世珍宝,路上绿萝欲接过去,也被她宝贝兮兮地拒了。
    小八与绿萝对视了一眼,不清楚娘子肚里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很久,连敬王没回府吃飨食都不在意,哼着小曲,匆匆进了些粥食便一直趴在桌上,盯着那木匣子看。
    “二娘子莫不是魔怔了吧?都盯着那木匣子快两个多时辰了,眼睛盯成斗鸡眼可咋办?”
    小八嘀嘀咕咕,朝内室垫脚看了看。
    绿萝亦担忧地看了眼,到底沉得住气,没说话。
    夜已深,敬王府内一片静悄悄,莫旌随着王爷出门许久还未回,府内林木领着精兵巡逻,一切显得寻常,又不寻常。
    绿萝只记得,戌时王爷领着居士涉霜露而来,满面肃然,偏眸光欢快,神态昂扬,两人直入内室,在敬王府的正房呆了一夜。
    正房的灯,亦亮了一夜。
    待居士第二日抻着胳膊大打哈欠地出正房门时,王爷跟前跟后,百般殷勤,简直让人他们跟久了的老人看得惊掉大牙——
    这哪里还是那个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岫云杨郎?
    不论他们做下人的心中如何腹诽,之后一段时间,不论敬王府中的主子,甚至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冒着不大寻常的喜气。
    一月后。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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