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国公,我这位世侄行事可还稳妥?”安德裕笑着与叶知秋拱一拱手。
    “稳得过了。”叶知秋点点头道,“这几日才有些锋锐气。”
    “如此便好,我也不担忧他年少气盛了,只安安心心地等着品美酒,吃佳肴就是了。”
    “若是崔德华年少气盛,东翁难道还不吃他的酒席了不成?”
    “那当然更得吃,吃得好才能好好指点他一番。”安德裕理直气壮地回答。
    “如此先吃些茶,等酒菜上桌吧。”叶知秋抬手斟了盏六安瓜片给两人,请他们入座品茶道:“这也是我那东翁新制的,带着三四个力役从采摘到烘制,整花了三四天功夫,味道还是不错的。”
    “唔,青青嫩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叫瓜片,叫松针更合适些。”安德裕瞧着茶汤,摇头道:“怎么用寿窑的瓷碗,粗粗笨笨的,黄的碗也不衬茶汤,显的脏,就算不用邢窑的霜白也该用景德的如玉,若是换个碗,怕是这三家只用炒茶方子也能打发了。也罢,柳林,咱们也不白喝他一回酒,回去之后让人送一套邢白过来。”
    三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四碟八碗上了桌,醒酒器与高脚杯也摆上了。
    “世伯请上坐,篷门敝户的,地方小,凑合一下吧。”崔瑛致歉道:“家里地狭人少,没备上足够的案几,委屈世伯与我等共桌而食。”
    这个时代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分餐而食,即使到了清代,正式的朝宴上人们也是分餐甚至分桌而食的。此时只有平民寒户才没法讲究,一小碟子菜谁夹到算谁的,显得没那么等级森严,从某种意义上还是挺怠慢贵客的。
    但崔瑛从后世而来,更喜欢炒菜,也喜欢几个人围坐桌边,气氛和睦地吃吃喝喝,再加上他很少在家里宴客,所以他家里就没打上十个八个的分食餐桌备用。
    “无妨,合餐饮酒更有感觉。”安德裕的魂早被那放在醒酒器中的美酒勾走了,说话时连看也不看崔瑛一眼。
    “多倒点,多倒点,你这酒杯烧得好,不似小兔毫盏喝不痛快。”安德裕在崔瑛斟酒时催促道。
    “这安知州果然名不虚传。”叶知秋叹为观止地对一旁的柳林说。
    “等他三杯酒水下肚就好,就好。”柳林有些尴尬道。自家这东翁什么都好,与养父家处得好,儿子就比他晚一期中进士,家里夫妻举案齐眉,为人也肚量宽宏,热爱提携后进,只一条,嗜酒,碰见好酒连礼仪人情都不大顾得上,因此即使身为状元,也依然仕途坎坷,也经常会让柳林觉得尴尬。
    崔瑛一边斟酒一边又将当初与赵家主所说的那些理论拿了出来,看在安德裕是个酒痴的份上,还拿出一些后世品酒的理论和他共享。安德裕统共也没吃上三筷子菜,美酒却喝下了半斤多。
    葡萄酒度数不算高,可后劲儿却不小,安德裕一时有些微醉,半躺在宽大的椅子上,他半眯了眼,“德华啊,你~不错,年少之时不争强好胜就稳了一半,又能不傲上也不凌下,是个好孩子。”
    崔瑛被他夸得一愣。
    “你不知道,你往这六安一赴任啊,嘱咐叫我照顾你的文书是一封封的来,你义父就不用说了,送了我两坛剑南烧春;柳林他弟捎了一斗新丰;连陛下与太子都赐下了两斛贡酒。”
    “您不是把酒喝完了才想起小侄来的吧?”
    安德裕恍若未闻,又自斟了一杯,微晃酒杯,闻香,观色,尝味。
    崔瑛乖乖闭嘴,觉得自己真相了。
    “你那小徒弟张雷是个好苗子,明年让他应发解试去。”安德裕又饮了一杯酒,突然说道。
    “是。”崔瑛当然不会拦着弟子上进,干脆将饮酒那篇揭过,应声道。
    “将你在六安用的这一套什么‘积分’还有‘规定’之类的东西整理出来,我想办法在其它地方试试,若成了就可以正式向陛下推荐了。”
    “是。”
    “你这县里的娃娃借我几天,放心,绝对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送回来,合肥周围的路也得好好修。”
    “是。”
    “葡萄美酒送我一车,酒具给我一套,我在大同有一百顷地,是这几年攒下来的,都给你。”
    “是,哎不对,”崔瑛突然反应过来道:“世伯,小侄没有那么多酒,再说,这一车酒也不值百顷地啊?”
    “没事,反正那地周围都是煤石,也就能烧烧火,还容易有炭毒,我早想脱手,却也不想坑人,反正你脑袋里鬼主意多,说不好还能想出点法子来。”
    崔瑛脑子一转,便明白那是一处地表煤矿,激动的心嘣嘣跳,有煤矿,许多的化工产品可就有着落了。甚至酒,崔瑛狠狠心想道:就留两坛做个念想吧,其它的都送给这位世伯好了。
    事情交待清楚,酒足饭饱,话题才渐渐转向了日常的施政。
    “夏税眼看着要收齐了,后面打算做什么?”
    “梳理一下工作吧,最近忙得很了。县学整治得差不多了,由成教谕盯着应该没事了。各村今年过年的粮食应该存够了,可以计划一下把水渠清一清方便灌溉……”
    崔瑛正将自己的计划和安德裕这个上司报告,就听见一个小仆役在门外轻声道:“东家,陈大郎在门厅候着呢,说是您要的提香器做好了。”
    第39章 蒸馏
    “提香器?提什么香?酒香?”安德裕对酒的敏感超乎寻常。
    “呃,也算是吧。”崔瑛犹豫了一下,“不过不是增加酒香,而是增加酒的精纯程度。”
    “像烧酒或三勒浆?”
    “这个小侄都没喝过,不确定。”
    “也是,你一个小毛孩子,当然不可能喝过,”安德裕略带鄙视地说:“要不是是你酿葡萄酒的手艺不错,我都不跟你谈酒精。”
    “世伯,要不您随我一起去竹山村看看?”虽然已经时近傍晚,但崔瑛在竹山村就有住处,夏税收取也进入正规,不太需要崔瑛时时注意了,在竹山村住一夜也没什么问题。
    “罢了,老夫就去帮你品鉴品鉴新酒吧。”安德裕貌似不情愿地说道。
    崔瑛特别想说不用,然而他怂,不敢怼自己的顶头上司兼义父的好友,只能咽下一口气,貌似诚恳地感谢道:“世伯愿意赏脸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免得小侄年纪不到,不识酒的好赖。”
    崔瑛引着安德裕与柳林,带着叶知秋去见陈柱子。
    陈柱子已经十八了,不似在抚孤院时眼中常常带忧虑,他从帮崔瑛打理着竹山村的造纸作坊开始,一边学习认字和算术,一边和陈石头根据崔瑛那点模糊的现代知识琢磨各种技术;之前的琉璃器就是他俩的成果,这才没两天提香器也做成了。
    “柱子哥,这么快就弄好了?”崔瑛一迈进门就惊喜地问道。
    “东家,”陈柱子看见崔瑛身后那一串人,不自在地站了起来,两手在袖笼里捏了两下,“你说要一个能把酒或花露里的水蒸掉,收集精华的东西,对吧?”
    “是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崔瑛看陈柱子脸色有点奇怪,“是不是做出来的效果不好?那也没事,慢慢试就是了,用没用杜仲胶什么的封闭一下边缘?”
    “不是,”陈柱子连忙说道:“我们用大鹿角藤汁调的胶涂了细绢,密封地很好。”
    他踌躇了一下道:“前些天你忙夏税的时候,有个大食商人带了些花露想换纸和油印机,我们觉得他们用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你要的了,正打算与他套套话,谁知刘爷爷说那种提香器他祖上就有,他晓得怎么造。”
    “刘爷爷?济慈院的糖画刘?”安德裕最近在六安县转得比较多,几个著名的手艺人他比崔瑛都熟悉。
    “是糖画刘爷爷。”陈柱子点头道。
    “刘爷爷怎么晓得造这个的?”崔瑛奇怪道,花露精酒肯定是暴利产品,会这东西不至于穷困潦倒到需要住济慈院还天天去摆摊卖糖画啊?
    “那个,刘爷爷说他祖上是好方术的汉淮南王刘讳安的,他曾经用一种甑来烧取仙露,能提出和那个大食商人所带花露一样甚至更好的东西来。”陈柱子有点局促地说:“魏晋之时刘爷爷的祖上一直是帮南渡的世族做花水香薰的,前唐时也是替五姓郡望做事的,就是这百十年世族树倒猢狲散,大家族有地都种粮食,也没那么多花啊朵啊的来弄花水了,刘爷爷他家就被打发出来,在兵荒马乱里讨生活了。但东西他小时候见过,也摆弄过的,我们就照刘爷爷的吩咐打了一个铜的出来。”陈柱子越说声音越小,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
    崔瑛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尴尬,他以为提取酒精的设备非常难做,事先跟陈柱子陈石头他们做了好久心里建设,让他们慢慢弄不着急,因为崔瑛是真不会弄这个,感觉将蒸汽导出并冷却的仪器需要非常高的密封条件。然后,他被告知这玩意儿最晚在东汉就出现了,还是那个著名的豆腐刘安发明的。
    “还是一起去竹山村看看吧,我得看看那东西合不合用。”崔瑛强行找理由掩饰自己的无知道。
    “好的,刘爷爷正在作坊里看着酒呢。”陈柱子强行觉得气氛一切正常,同手同脚地向外走。
    “老夫去看看,什么提香器这么神奇。”安德裕作为一个古人并不觉得费事制作一个东汉就有的东西是什么奇怪的事,有儒士崇古习惯的他觉得这件事若真成了,应当是一件美谈——就像现代人修复了一样文物似的。
    有马,有修好的水泥路,去竹山村的速度变得非常快。太阳还没落山,一行人便带着被夕照晒得通红的脸到了崔瑛的作坊。
    还没进作坊的门,安德裕就闻到了一股直插脑门的酒气。再仔细一看,一个老翁在炉前守着火,一个黑壮的壮小伙子正抱了一只瓮替换竹管下的另一只瓮。
    “这是好酒,”安德裕见猎心喜,紧上两步夺过那个小伙子怀里的酒瓮便要往嘴里灌。
    崔瑛连捞带抓没拽着安德裕,等崔瑛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咕嗵下去了两大口酒了。
    “嘶~火刀穿肠啊,这酒~~”安德裕话没说完,就晃了几晃,软软地坐到了地上,两眼发直,“酒~~好酒~~~”
    “那个,柳先生,世伯醉了,小侄先安排你们休息一下?”
    柳林无奈地点点头,还叮嘱道:“看来这提香器确实得用,但你年纪还小,不要沉缅于酒色之中。”
    “这真不是用来喝的酒。”崔瑛无奈地承诺道。
    柳林招来一直跟着他们的衙役,一起将安德裕扶进住处,而崔瑛则留下来,与陈柱子和糖画刘一起研究这个提香器。
    “蒸几次了?”
    “这是第三次了,一会儿就打算按你之前嘱咐地掺上灰石再蒸一次。”糖画刘盯着炉子,嘴角含笑回答。
    “你赶快去和刚才扶着安知州回去的柳先生说,”崔瑛一听已经三蒸了,吓了一大跳,连忙对陈柱子说:“让柳先生想办法帮安世伯催吐,然后让他多喝水,一定要这样做,要不然明天安世伯肯定起不来,会耽误事儿的。”
    陈柱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向客房跑去。
    “你就别凑热闹了,这是能喝的吗?”崔瑛劈手夺过不知什么时候被叶知秋摸到手里的酒瓮,无奈地说。原来叶知秋也被那辛辣的酒气勾得心痒,特别想喝一口尝尝。
    叶知秋状似无辜地看了崔瑛一眼,“别那么小气,最多粮食钱我出就是了。”
    崔瑛气结,直接抽了一根柴火从灶下点燃,将烧着的柴火向叶知秋怀里的酒瓮表面一放,一片蓝幽幽的火苗就飘在了酒面上。
    叶知秋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这、这是?”
    “你以为世伯刚才说的火刀穿肠是说着玩儿的?”崔瑛颇为嘲讽地瞪他一眼。他是一点也不担心会出危险,现代那帮熊孩子可没少在实验桌上铺上酒精烧着玩儿,只要及时用湿抹布一盖就没事了,当然生物或者化学老师的一顿臭骂是跑不掉的。
    叶知秋有点蔫,他喃喃道:“你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做什么?”
    “改善惠医署的现状,”崔瑛说道:“惠医署里据说疫症横行,这个能减少疫症传播,还能降低受伤后伤口化脓的可能性,还减少产妇得产后风的可能,这是药,又不是饮品。”
    “惠医署?夏税还没收完。”叶知秋有些不解。
    “虽然义父和吏部的前辈都告诉我,身为知县,掌控百里,只要劝课农桑,平狱决讼,再多培养几个举子进士就行,但我这些天仔细查阅了一下卷宗,觉得还有很多事值得一做。”崔瑛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册子向叶知秋解释,这是最近逐渐养成的习惯,因为叶知秋需要经常将崔瑛的施政所做所为、所思所想记下来,寄到京城,崔瑛也不想与两代帝王弄出什么隔阂来,所以常常知无不言。
    “朝廷任命官员,不过是代朝廷牧民,先使百姓人口繁衍,民无饥馑;再使百姓知礼守节,淳化风俗;若能使少有所依,壮有所劳,老有所养,则近乎道矣。”
    “不错,但和这酒?”
    “要做到这个,不光要与民休息,朝廷还要做更多的事,我让县学生去村里教孩子甚至大人认字是一件事,让蒙学生指导并推广脱粒机也是一件事,我觉得让百姓能受到一定的医护救治同样也是一件事。让百姓为治病而卖房卖地,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其实酒精还有很多其它的用途,比如做为各种有机溶剂的底液什么的。但目前为止,崔瑛最看重的还是它的消毒功能。崔瑛知道古代医疗条件很差,一个小小的伤寒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时代里就是能要人性命的绝症。发个高烧把人烧成傻子都不算什么新闻,三五个村庄中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所以崔瑛在到任的最开始,就将酒精做为紧急时刻救命的东西来进行研究了。
    “是个好东西,就是太费粮食了。”糖画刘一边烧火一边可惜道:“有蒸酒的粮食都够一家子吃饱的了。”
    “刘爷爷,我从蜀中商人那里收来了蜀黍,下个月就能收了,虽然口感不好,但酿酒却是一等一的。而且蜀黍的杆儿还能熬糖,产量还高,不用担心。”崔瑛安慰道。
    “熬糖?”糖画刘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蜀黍就是高粱,据说是北宋时期从南边印度一带传入的
    本来是想查查蒸馏的技术难度的,然后就查到汉代就有蒸馏器,再看穿越小说里的白酒,emmmm
    发现美洲的条件真是太优越了,没发展出黑科技绝对是上帝的锅——所有高产作物都是美洲的,本来想用木薯酿酒的,一查原产巴西;橡胶也是美洲的,铁矿煤矿什么的南美也多得很,真是……
    第40章 酒精立功
    熬糖是门手艺,糖画是门艺术,糖画刘是掌握了一门好手艺的艺术家。
    糖画这个东西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孩子应该是很有趣的童年回忆,公园的一角,总有那么一个老爷爷面前摆着一个小糖画摊,有一个小转盘,底下画着十二生肖,五角钱一块钱就能转上一次,转到什么那个老爷爷就给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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