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坐在第一排的边忱被邀请起身进行回答,她红着脸说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的字母组合——「zyx」。
    当时呼吸之间的热烈仿佛还在昨日。
    她曾不畏前程地说他的笔名首字母就是自己人生中的关键词,她曾在心底无数次信誓旦旦地说要守护他……直到他自愿消失的那一天。
    边忱, 难道你也是个善变的人么?
    她捂住胸口失声痛哭——为了自身难以消除的、身为普通人的劣根性:贪婪、善变、自私、恐惧……
    她不是这样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至少, 在面对给予他的感情时, 边忱一度坚信自己已经褪去了那些劣根性。
    她明明在梦里见过他很多次;
    她明明很骄傲地做了他几年的“天才”;
    她明明已经确定了自己要用一辈子去追随他。
    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只要找回最单纯的初心,是不是就可以从容处理往后的一切变故?
    哪怕……哪怕是笑着流泪。
    ——宛如一个悬崖勒马的感悟, 无声潜入她的脑海, 边忱感觉自己的心在起死回生。
    生命中的关键词, 应该是,无论何时何地提起、想到,都能像炽热的火种一样,点燃我们的状态,点燃我们的生活,直到我们全身心都熊熊燃烧,直到我们在烈火中殆尽,如此才能毫无遗憾地声称自己曾触碰过生命的实质。
    边忱垂下沾满了泪水的睫毛,试着把自己的呼吸恢复到平静。
    双手在裙子的干燥处擦了几下,因为手心出了些汗。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也许睡一觉就能懂事点了。她想。
    但是一回到床边,梁筝的话又以一种尖锐的姿态回到她脑海,企图刺穿她好不容易修复好的心态。
    边忱使劲摇头,视线偶然触到枕头下的日记本一角。
    她想起来,今天的默写任务还没完成。
    ——上一次他在纽约曼哈顿的酒店里说过的,每天要默写一遍那几句话,日后他要检查。
    几乎是习惯性地,边忱一看见日记本就忍不住想要尽早完成这个小任务。
    原来,人的习惯是这么容易养成的。只要是跟自己极其在意的人有关的,好像就很容易养成。
    她笑了笑,有点苦,夹杂着某种欢慰——对自己的欢慰——因为她一打开日记本,方才内心的失落和痛苦就淡化了点。
    日记本里夹着一支黑色细钢笔,卸掉笔盖,边忱半跪在床前,低头,一笔一划地默写那几句话:
    「我不是在跟你谈恋爱,我也没空跟你谈恋爱。你最好早点弄清楚这件事,早点拥有与我共度余生的自觉。要么来我身边,要么离我十万八千里。我不需要所谓的女朋友。」
    她每次默完,都会空一行,写下三个字:「我懂啦。」
    是呀,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不相信他?
    嗯……以后再碰到啥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默一遍他的话。
    边忱抽了纸巾,擦干自己脸颊上未干的泪渍。
    2(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讨厌进食这件事。
    从他在孤儿院的图书馆里对宗教形成较为完整的认知开始。
    没什么缘由,只是因为他想证明给愚蠢的上帝看:真正的教徒应该连食欲也戒掉。
    张一向鄙弃上帝,当然,是上帝先鄙弃他的。
    童年时期,五六岁之前,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传说中的上帝。
    因为孤儿院里的所有人都说:上帝不会亏待虔诚的小孩。
    可是,他双手合十,他诚心祈祷,他信守礼教,他戒掉所有生而为人的本能与*,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彻夜长跪俯首磕头……上帝却自始至终都没告诉他:
    为什么他生来就被抛弃?
    为什么小朋友们都无法跟他玩?
    为什么孤儿院里所有人都对他实施恶作剧?
    为什么冰冷的湖水要他尝?
    为什么恶劣的惩罚要他受?
    为什么漆黑的小屋只锁住他一个人?
    我想不明白。
    我在秋千上孤独地荡;我在长廊尽头独自画画。
    我终于站到了上帝的对立面。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胃部生病这件事。
    从他在少年拘·留所连着几天没碰任何食物开始。
    那一次,不是他自己毫无缘由的任性造成的。
    而是因为没有选择。
    一个人该有多弱,才会连选择都没有?
    阴冷潮湿的墙壁,陌生封闭的环境,他屈腿坐在墙边,一双桃花眼盯着地面,白天黑夜交替,防备着无法入睡。
    那时候他在想:
    这个世界是不是总由极少数的人控制着绝大多数的人?
    从前的自己是不是活得太过天真、太过艺术化、太过心高气傲?
    有些东西,即使他再不屑,是不是也应该紧紧地握在手里,才能保护自己,才能保护自己所在乎的那些人?
    第一次感受到胃疼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以一种缄默倔强的姿态继续坐在墙边,抿紧唇接受从细微到激烈的、缓慢进化的疼痛。
    他不曾后悔自己不自量力地保护吴文,不曾懊恼自己明知是圈套也睁着眼睛走进来。
    因为吴文本来就是受他所累;
    因为他知道,假如当时进去的人是吴文,吴文的一生就毁了,或许会直接死在里面。
    我只后悔自己太弱。
    弱到保护不了自己的胃,弱到保护不了自己的双手。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知有胃病也学不会爱惜身体。
    从离开奥斯陆流浪各国开始,一直持续到本科阶段快要结束之时。
    初时是因为颓废,后来是为了保持清醒。
    是的,饥饿能让他保持清醒。
    能让他在毫无兴趣的情况下,依然彻夜彻夜不知疲倦地研究学术知识;
    能让他突破年龄的束缚,不断跳级,提前毕业;
    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对一个又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达到精通的程度。
    有些事情是不能被耽搁的,有些东西一定要由他亲手夺回来。
    即使做过胃部手术,即使有容嬷嬷在他身边,一旦他偏执起来,一切重归为枉然。
    要么达到目的,要么疼死算了——我的法则就这么简单,但我知道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人若能对自己狠到极致,这世间的大多数感情和情绪都会在他眼里丧失色彩——这就是我长久以来看似淡漠的原因,但我知道总有人能触碰到我内心没有丧失色彩的那少数感情。
    …………
    往事太长了,一个胃病就能牵连出无数过往。
    门背太硬了,仅仅靠着就能咯到他背部脊骨。
    胃部的绞痛一阵一阵袭来,让他疼得不想用力呼吸。
    假如有个能使他自动自愿停止一切思考的人在他面前…就好了。
    这样,他就可以把那人抱在怀里,心甘情愿地暴露脆弱,转移注意力,让对方把所有温暖都渡给他,把他的生存意愿留在这人世间……
    鲁森是这样的人。
    可是,他的鲁森…现在一定转世了。
    除了鲁森…
    他收回原本游移在落地窗外的目光,稍稍偏转头,望向主卧的房门。
    那扇门紧闭着。
    他不抱希望。
    因为她睡着了。
    而且,对他来说,她终究还未……
    卧室门在这时裂开缝隙,由小变大,从里面被打开了。
    3(双)
    边忱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先看沙发那边,没人。
    看吧台那边,也没人。
    再看洗手间,门没关,还是没人。
    等边忱终于看向套房的总门,对上他苍白又精致的脸。
    那桃花眼和神情里,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脆弱、痛彻和温柔,全都分毫毕露地绽放在她面前。
    铺天盖地,毫无掩饰。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网罗她的余生,从此再也逃不开。
    她不知道,从卧室门被她拉开之时,他已注视她良久,用这样的双眼,这样的神情,等着她转头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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