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捂着膝盖叫痛,听到有小孩稚嫩的声音遥遥喊叫,兴奋难捺:“花轿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去,果真有一顶二人抬喜上眉梢小轿,正颤颤悠悠地向着琳琅阁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吱呦过来。轿帷上垂挂着大红锦绸绣球,左右摇晃,洋溢着喜气。
    “咦?我怎么听说将军府迎亲的花轿清一色都是八抬丹凤朝阳大轿?”
    “是呀,传闻九爷被琳琅阁这主儿缠得五迷三道的,不惜忤逆老夫人,非要一视同仁呢。”
    “八成是老夫人心里腻歪,敷衍着应下来罢了。哪里有妾室坐轿的规矩?”
    琳琅阁门口顿时一片交头接耳。
    轿夫在众人讶异的眼光里,放下轿杠,冲着门首老鸨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我家尚书周到,唯恐林姑娘迫不及待嫁人,等得不耐烦,所以命小的先行过来。若是林姑娘心急的话,就不必等我家小姐,只管上轿,先去将军府就是。”
    围观的众人“哄”的一声,带着嗤笑。
    这摆明了就是羞辱,** 裸的挑衅!
    人家尚书府千金不屑于同你琳琅阁的姑娘一起进府,要么你自己主动送上门去,要么,你就安心地跪在这里等着,到猴年马月。或许一个不高兴,迎亲的花轿队伍忘记这茬儿也不一定。
    饶是平素舌灿莲花,百变机敏的老鸨一时也有些左右为难。娶亲娶亲,哪里有新娘子自己送上门的理儿?
    林诺雅正一脚踏进琳琅阁,一脚还在门外,听到轿夫的话,有片刻踟蹰,盖头下的脸晦暗不明。
    桔梗提心吊胆地跟在自家姑娘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若是姑娘觉得这样委屈了,不愿领情,我们就回府复命去了。”黄牙轿夫向着后面同伴一招手,扯高了嗓门:“打道回府。”
    “慢着!”诺雅猛然转过身来,叫住二人,不咸不淡地道:“既然两位小姐谦让,愿意让诺雅先进将军府的门,我却之不恭。”
    说完,向着丫头伸出手,极其平静地道:“我们走吧,莫辜负两位小姐好意。”
    桔梗顿时眉开眼笑,爽利地应了一声:“哎!”然后把包袱甩在身后,上前搀起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向着轿子走过去,对着目瞪口呆的轿夫,理直气壮地道:“压轿哇!”
    轿夫终于反应过来,一时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心里暗自着恼。自家小姐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位勾栏院里出来的丫头竟然是个厉害人物。明明这主动送上门去的丢脸行径,竟然被她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扭转了局势。
    自古以来,花轿临门,先进门的自然为大。自家小姐一向争强好胜,同那安侍郎家千金生了一较上下的心思,事事攀比,怎么反而被这烟花女子钻了空子?
    桔梗自顾搀扶着自家姑娘进了花轿,稳稳当当地坐好,见两个轿夫犹自在发愣,不耐烦地催促道:“起轿吧!”
    轿内端坐的林诺雅撩开轿帘一角,高声吩咐道:“抬轿辛苦,桔梗千万仔细,莫走了冤枉路,若是有颠簸的地儿千万绕过去。”
    轿夫狡猾,正想着如何绕个远路,拖延个一时半刻的,或者脚底使坏,将自己颠街的浑身解数使出来,给新娘子一点苦头吃。听她这样说话,知道做不得手脚,就硬着头皮,走上前,将轿鞍搭在肩上,稳稳当当地抬起来。
    花轿刚离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迫不及待地在琳琅阁门前炸响,喜气蔓延,孩童嬉闹着,当先兴奋地向着将军府涌过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竟然比那尚书府送亲的队伍还要热闹。
    百里将军府今日自然张灯结彩,空前喧闹。早有贺喜宾客与看热闹的百姓,将府门口围拢得水泄不通。眼见一顶单薄的喜轿在人群簇拥下,径直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过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摸不清头脑。
    有仆人轻轻地扯了扯管事的衣袖。管事回过头,略蹙眉头,然后一路小跑地迎上来,礼貌地唱个喏:“敢问这是哪家府上?”
    轿子里寂静无声,桔梗也侍立一旁垂眉敛目不说话。
    那轿夫吱唔半晌,搜肠刮肚,哑了嘴儿。
    原本,百里府迎亲的一视同仁,全都八抬锦绣大轿。秦尚书偏生打发了一顶寒酸的两人小轿过来羞辱林诺雅,更何况名不正言不顺,该如何回话才是?怎样撇清尚书府干系?
    轿夫说道不出个一二三来,管事就把目光转向了一旁静默的桔梗身上。
    桔梗虽是个差使丫头,但是也好歹是见过场面的,因此略一屈膝,按照林诺雅的意思,一板一眼地回禀道:“秦·安两位小姐谦让,执意要我们姑娘先行过门。我们为难半晌,感觉让将军府久等,于理不合,所以就先行一步过来了。”
    小丫头说完,心里有些忐忑,若是那少将军果真如传闻那般,是个不按规矩出牌的混人,将姑娘晾在将军府门口,置之不理,可就丢了大人了。
    管事闻言有片刻愣怔,刚刚的确是有人飞奔过来禀报,说是迎亲的队伍转了方向,怕是要晚些才能到。老夫人心里正不痛快,担心误了吉时,不太吉利。如今又整这一出,可不正好被别人看了笑话?
    管事也是个精明的,略一沉吟,不敢擅自做主,冲着花轿躬身一揖:“老夫人正盼得心焦,我这就给老夫人报喜讯去,劳烦稍候片刻。”
    言罢也不待诺雅应声,就立即飞奔着进了府,看起来略有些富态的身形,在人群里穿梭起来,倒也灵敏。
    盏茶时间过去,府里仍旧没有动静,下人们殷勤地招呼着前来贺喜的宾客车马,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花轿被晾在将军府门口就显得突兀。
    两个轿夫不怀好意地交换了眼色,开口对着花轿道:“姑娘,时辰不早,我们这就要回府复命了,不敢耽搁。”
    林诺雅伸手撩开轿帘,探出身去,对一旁的桔梗低声吩咐道:“搀我下轿吧。”
    人群“哄”的一声哗然,有年长的好管闲事的赶紧上前热心劝阻:“姑娘,莫心急,新娘子脚是不能沾尘的,哪有自己下轿的道理?丢脸事小,不吉利!小心被婆婆挑理儿,以后日子怕是就难熬了!”
    盖头下的林诺雅抿抿嘴,说话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轻浅笑意:“多谢大娘提点,无妨的。”
    一旁的桔梗伸过手来,将她搀扶了,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迈步出了轿子,一时有些为难,小声吞吞吐吐问:“小姐,我们这样做合适吗?”
    林诺雅轻轻摇头:“不合适。”
    “那......”
    “若是那秦,安二人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赶过来,必然对我百般刁难,我们就更难堪了。先进府一步,免得节外生枝。”
    桔梗恍然大悟,不再犹豫,搀扶着自家姑娘理直气壮地登上台阶,向着将军府内走过去,却被守门的侍卫不由分说拦住了去路。
    “来人哪,给我将她乱棍打出去!”
    ☆、第三章 来自婆婆的刁难
    “来人哪,给我将她棍棒打出去!”
    一声威严的呵斥,令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兴奋地扭过头去。
    将军府里,一位琳琅华贵的妇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门外疾步走出来,锦衣华服,珠环翠绕,却面沉似水,利眉怒目,居高临下地瞪视着林诺雅。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势,冷冽若冰,咄咄逼人。
    “是,老夫人!”
    侍卫得令,脚步铿锵,气势汹汹地向外推搡诺雅二人。若非喜事临门,腰间佩刀怕是早已寒光出鞘。
    “我将军府的大门岂是你说进就进的?果然是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得!”妇人沉声呵斥,满脸倨傲不屑。
    桔梗脚下踉跄几步,搀扶自家姑娘站稳,心生怯意,小声嘀咕道:“八成是老夫人,来者不善。”
    林诺雅敛了衣裙,落落大方地向着门里的老夫人盈盈拜倒:“见过老夫人。”
    妇人心里正暗自合计着,这琳琅阁里出来的女人若是腆着脸皮叫她一声“婆婆”,她便立即捉了这个把柄,教训她一顿。听她倒是知道自家身份,也就消了一分火气。
    “小九他荒唐妄为,非要迎娶你一个青楼女子进我百里府的门,你多少也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安分守己的倒也罢了,谁料想竟然这样不知廉耻,等不及夫婿踢轿门,就自己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
    这脚底沾尘,将你琳琅阁里的腌臜秽气带进我百里府,污我百年清名。若是我儿果真娶了你这样的女人,岂不惹天下人嗤笑!”
    老夫人绷紧了脸,指着林诺雅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数落,一副痛心疾首,义正言辞的模样。
    林诺雅静静地听完训斥,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不卑不亢地道:“禀老夫人,虽然诺雅不幸,沦落风尘之地,但是最起码的礼义廉耻规矩还是懂得的。
    并非诺雅不明事理,今日将军府宾客云集,若是我的花轿突兀地立在街道中央,必然引起路人指点非议,误会将军府有意刁难于我。
    晚辈百般权衡,宁可自身声名狼藉,绝不拖累将军府清名,有辱您的威仪。若是老夫人觉得晚辈此行欠妥,诺雅甘愿受罚。”
    一番话铿锵有力,言之凿凿,原本打算兴师问罪的老夫人,竟然无可辩驳,只气怒挑剔道:“牙尖嘴利,你可知道口舌亦是妇人大忌,乃是七出之条?”
    林诺雅低头做毕恭毕敬的样子:“传闻当年百里府祖上老太君善辩,字字珠玑,旁征博引,可退敌军十万雄兵。先皇曾赞曰:‘口舌论是非,口才辩事理,女子者辨而学之。’诺雅资质浅陋,又少人指点,或入歧途,愿听老夫人教导,闻其详。”
    小丫头桔梗轻轻地拽拽自家姑娘的衣袖,担心她这样莽撞直白地冲撞老夫人,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吃大亏。
    果然,老夫人在诸多宾客面前被一个丫头顶撞,下不来台面,脸上就有恼怒之意。
    正待发作,一旁有妇人,笑着上前打圆场:“一看就是直爽的性子,跟您年轻时一样泼利,怪不得招小九稀罕。”
    老夫人不悦地冷哼一声:“我什么时候这样目无尊长,厚颜无耻的?”
    妇人掩嘴玩笑:“这点倒是活脱脱像小九那只皮猴了。”
    “哈哈!生我者老娘,知我者果真二婶也!”
    声若清泉石上,碎玉飞溅,爽朗中带着几分不羁与洒脱。
    老夫人身边围拢的人群慌忙侧过身子,桔梗讶异地抬头,片刻恍惚,不知天上人间。
    面前翩翩少年郎入鬓剑眉,朗星双眸,水光潋滟,璀璨流转,一派魅惑天成。他发束宝石紫金冠,身穿金蚕丝滚边团绣新郎大红礼服,前缀红缎绣球,腰束锦绣祥云金丝腰带,举手投足,如信步闲庭。
    任是再巧夺天工的工匠,也雕琢不出这般风流俊雅的眉眼,再匠心独具的丹青妙手,也勾勒不出这样妖娆飘逸的气度。
    这样上天入地都难寻的好风华,好模样,自家姑娘为何就不稀罕呢?
    “百里九?”诺雅偷偷地小声问桔梗,厚重的攒珠盖头遮了眼睛,委实不方便。
    桔梗斟酌片刻用辞,是叫“姑爷”还是姑娘平日里称呼的“妖孽”?两厢权衡,最终细声道:“正是九爷。”
    林诺雅凤冠上的珠子一阵磕碰,发出“叮咚”的声响,看出她虽然嘴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我就说怎么平白这样待见这丫头的性子呢,原来竟然是随了我最亲的老娘,还是二婶厉害,一语道破天机。”
    百里九负手自门内缓步而出,一双灼灼桃花目荡漾着笑意春风,紧锁在门外一身喜服的窈窕新娘身上,目不斜视,好似心无旁骛,径直向着她走过来,在离她两步处站定。
    一股香薰的气味充溢进诺雅的鼻端,令她顿生反感。
    “看来你果真是被我宠坏了,这样无法无天,连自己婆婆都敢顶撞。”百里九宠溺地紧盯着林诺雅,款款细语,俨若醇酒一般醉人。
    对面的人儿始料不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鸡皮疙瘩落了满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百里九却是眼疾手快,伸出修长如玉的大手,一把捉住了诺雅纤细的手腕,惊呼一声:“夫人小心!”
    林诺雅还未领会过来百里九的意图,那妖孽已经趁势将她往怀里一拉,令她站立不稳,直直地向着他怀里扑过去。
    诺雅自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以后,就浑身酸软,莫名使不上气力。但是她的动作却是敏捷,好像身体的本能排斥反应一般,手腕一翻,寒光顿现,根本不假思索,一柄利刃径直向着百里九腰间刺了过去。
    百里九好像并没有提防,喉间一声轻笑,火红的宽大袖袍旋过一道圆润的弧度,席卷过林诺雅握刀的手,滑过她的头顶,她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百里九的摆布,旋转了半个圆圈,跌落进对方的臂弯里。
    百里九紧握诺雅的手不动声色的一个使力,她顿感手腕一阵剧痛,好似有电流通过一般,贯穿手臂,另一只手里的刀刃就松手掉落下来,卷进对方的袖口里。
    “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就不怕被人笑话么?”
    百里九得意地挑眉,松开她的手腕,胳膊下滑至膝弯处,就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诺雅一声惊叫,慌乱地挣扎。
    “早就叮嘱过你,身子有......呃......不适,就不要逞强,一定要注意好生休息,你偏生不听。”
    林诺雅过于主动的“投怀送抱”,百里九亲昵的语气,暧昧的姿势,无不惹人遐想连篇。尤其是那耐人寻味的停顿,恰到好处,分明是意有所指,瞬间成功地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诺雅的小腹,然后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俱都了然于胸之态。
    诺雅受制于人,暗中将一口银牙咬碎,却丝毫挣扎不得,将几个字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没事!”
    百里九闷笑一声:“我知道你没事,我只是担心你颠簸得太辛苦,一会儿如何拜堂?”
    老夫人对于自家儿子有伤风化的这一出颇有些不悦,对于百里九怀中的罪魁祸首更是气得牙痒。偏生她了解自家儿子混账脾性,若是自己在门厅前兴师问罪,那浑人还不定又折腾出什么丢尽颜面的荒唐行径来。
    因此老夫人也只能勉强咽下这口气,怒声吩咐身后管事:“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叫人搀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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