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自己手握着权利,执掌着一切,到此刻才发现,她与黄爱莲一样,也不过被人推到堂前的,一个小丑而已。
    而她以为自己能够真正依靠的那些人,全都狼子野心,只要得到利益,立刻就会抛弃她。
    好比赌场上,她以为自己是下注的人,蓦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过一注筹码。
    此时徜若她定下心神,蛰伏,不出头,或者还能躲过大难,可长久以来的胜利与得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仍还想要出手,岂知,这番出手,恰恰自取的,就是灭亡。
    黄玉洛定神良久,唤过袁湟来,低声吩咐道:“去一趟旭亲王府,通知刘思罔,哀家有些事情要他来办。
    再告诉袁晋,让他听令,哀家随时有事要他来办。”
    *
    陈淮安听说刘思罔入宫时,才下了朝,走到菜市的口子上。
    从头到尾,旭亲王将刘思罔与皇帝的交往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让小厮全报给了陈淮安听。
    虽然陈淮安嘴里说着奸宦奸宦,但刘思罔真正意义上算不得奸宦,他只不过是一个掌握不了自己命运,叫男人们当作玩物的男人而已。
    也不知他真心追随的到底是谁,抑或受多方胁迫。
    陈淮安吩咐道:“叫王爷不要打草惊蛇,紧紧跟着刘思罔,他有任何行动,随时报予我知便可。”
    再往前走了两步,陈淮安便见林钦那小厮吴七抱着盆花,在菜市上鬼鬼祟祟的站着。
    而林钦,则站在不远处的红糖摊子前,定定的站着。
    他于是旋即,就躲到了一处摊子后面。
    此时夕阳西下,菜市快要收摊儿了,市场上正是个烂叶子齐飞的时候。
    罗锦棠与齐如意两个紧赶慢赶,要在菜市收摊之前买些菜回家去。
    俩人于菜市上东逛西逛着,锦棠忽而眼前一亮,惊叫道:“代代花儿?这东西补肝养肝最好的,我正四处找这东西,想熬来给我们嘉雨作汤呢。”
    抬头,她便看见熙熙攘攘的闹事上,手中抱着一盆代代花的,竟是林钦的小厮吴七。
    锦棠于是笑着问道:“阿七,你这代代花儿是作什么的呀?缘何你会抱着盆代代花儿在此?”
    吴七笑道:“咱们林指挥使养的酸橙好容易开了花儿,他让我到街市上来将它买掉。林指挥使说呀,这东西三年才得开一次花,又是养肝的良品,只怕有人需要,也不多要银子,三个铜板就得,既罗东家想要,小的收您三个铜板,你拿走吧。”
    代代花确实珍稀,林钦的善心也是难得。
    锦棠掏了一串十个铜板出来,换了吴七的代代花在怀中,笑道:“既是你们要卖的,我可就受之不愧啦。”
    怀中抱着一盆花,她笑着给吴七挥了挥手,与如意两个走了。
    吴七提着串子钱,跑到红糖摊子后面,递给了林钦。
    林钦接过那串钱,于人潮涌动,叫卖这声不绝于耳的闹市上,遥遥望着罗锦棠,直到她拐弯,消失在巷口,夕阳下拎着串子铜钱,依旧在红糖摊子前站着。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的格外的长,倒叫陈淮安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样,执著的像条癞皮狗一样,总是站在这条街上,任人来人往,永远的站着,守着。
    他就是那么着,软化罗锦棠一颗心的。
    第197章 狠手反杀
    次日,刘思罔从宫里出来之后,径自就去神武卫见林钦了。
    林指挥使就在自己的公房中,褚色官袍,圆领中雪白的衣衽,两只略清秀的手,把玩着一串铜板。
    “指挥使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在等您的消息,您打算什么时候才有所行动?”刘思罔开门见山,问道。
    林钦将那串铜板款款放入公案上一只紫檀雕花质的匣子里,站了起来:“思罔,我知道你在旭亲王府过的艰难,不愿意忍受,但如今并非最佳时机,天灾才过,百姓都还在息养元气之中,此时举兵是要担千古罪名的,你且回去,静侯佳音,可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毕竟他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体会不了刘思罔的痛苦。
    虽净了身,刘思罔也还是个男人。
    这几年旭亲王于后院完全没了兴趣,倒是常招他陪伴。
    倒也不怎么涉及情爱,大多数时候只是像知已一般同宿在一处,听旭亲王聊一聊这京中的闲杂趣事儿。旭亲王就是个妇人性子,没什么大志向,只愿天下安定,自己的富贵生活能常常久久下去。
    每每侍寝,纯说说话儿还好,偶尔有那种事情,刘思罔会恶心的几天都喘不过气来。
    他一个曾经寒窗苦读,还曾中过举人的仕家子,却被迫在皇族的胯下承辱,这种屈辱,比杀了刘思罔更叫他痛苦。
    他原本是寄希望于林钦的,只要林钦举兵,推翻大明,他就能从旭亲王那儿出来,并把旭亲王施加给他的痛苦,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但是林钦迟迟不肯。
    既如此,他就只有投靠太后黄玉洛了,毕竟黄玉洛很着急,也愿意任用他。
    而且,皇帝因为与旭亲王交好的关系,格外的信任他。
    旭亲王妃有个喜欢给人送汤送点心的习惯,每每要往宫里,给皇上送各类吃食,全由刘思罔一手来办,所以,他可是掌着皇帝生死,还能把事情完美栽赃到旭亲王身上的人。
    恰好,今夜有个绝好的机会,刘思罔觉得,自己既等不到林钦,就必须跟太后一起动手了。
    只是可怜了罗锦棠那个女子,大约会牵扯其中。
    她还曾送过他一本《竹山草堂记》,那是康维桢的著作,他很喜欢那本书呢。
    可在这世间,人们要都像林钦一样顾虑太多,总顾及他人感受,是注定成不了大事的。
    *
    锦堂香酒坊之中,那位高丽少年又来了。
    今天他还背着把伽耶琴,说要给锦棠唱个他们族的民歌《黄莺曲》,锦棠原本请他,是要给锦堂香要随酒附送到五夷的酒品简介作翻译的。
    谁知他作完了翻译,便天天在锦堂香的门上缠着,瞧那样子,是看上人家的小东家了。
    骡驹才从地窖里出来,一身的臭汗,因是陈淮安授意过的,一把摔了帕子,上前拎上那高丽小白脸儿的衣衽,粗声道:“来来来,爷我正想听个黄莺叫呢,你要学不像,今儿爷我打死你。”
    高丽少年那见过骡驹这等粗人,叫他连推带搡的,还伸着脖子喊着姐姐,叫骡驹给搡出去了。
    锦棠刚接到宫里,小皇子朱玄林递来的信,说他征得父皇的同意,今夜皇帝要请她和陈淮安夫妻入宫,赴宴。
    以感谢她这一年来,对于小皇子的照顾之情。
    自从锦堂在东五所一回闹,她一年多来照顾小皇子的事儿就大白于天下了,皇帝因此而要谢她,倒也理所当然。
    如意听说要入宫,多新奇的事儿,凑过来就问锦棠去是不去。
    锦棠当然不愿意去。
    但皇帝的宴请,可不好明面上拒绝,她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宴席我们就不去了,待晚上有人来请我们入宫时,送两样点心给小皇子,不就得了?”
    如意道:“好。”于是,俩人说说笑笑的,就回家去了。
    而旭亲王府中。
    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的旭亲王瘫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呆呆的望着半空。
    瘦削,高大,满脸胡茬的陈淮安则在当庭踱着步子。
    “借着皇上想要宴请你们夫妻,黄玉洛会让刘思罔给皇上和皇子分别下毒,而这黑锅,最后将由罗锦棠来背。”旭亲王说道:“到那时,皇上和玄林没了,朱佑乾会名正言顺登上皇位,而刘思罔身为太后最得意的功臣,将可以离开我这个糟老头子。
    天可怜见,我是真心真意待思罔,同起居将近十多年,居然没有暖过他的心来。”
    他强逼着一个有骨气,有傲气,有书生意气的男人承自己的胯下之辱好多年,还总以为柔情蜜意,他会爱上自己。
    岂知,榻侧之人,无一日不在想着离开他,并下狠手反杀他。
    以回报那么多年的,胯下之辱。
    陈淮安并不好奇这个。
    在他看来,旭亲王这种人,放着后院那么多漂亮的小老婆不日,去日个男人,就该剁掉那孽根,剁了喂狗,以免浪费那孽根作个搅屎棍儿。
    他好奇的是,林钦上辈子身为太后黄玉洛的追随者,也与刘思罔关系匪浅的,此番黄玉洛如此大的手笔,他有没有出手,或者说他会不会出手。
    *
    袁晋是叫王金丹给堵在自家的。
    五城兵马司的小指挥使,京城最下九流的一条青皮狗,居然能染指上太后,也算他艳福不浅了。
    陈淮安进门的时候,王金丹已经将他毒打了一顿,给塞上臭袜子,捆吊在自家堂屋里了。
    遥遥看见一个身量高挺,穿着件青罗衣的男子进门,袁晋嘴里叽哩呜噜的,还想挣扎。
    陈淮安站在他面前,站了良久,抽了抽唇:“你以为俩孩子都是你的?”
    这话,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陈淮安和袁晋二人彼此能懂。
    他顿时脸色酱赤,挣扎着扭了起来,还妄图用头来撞陈淮安。
    “都不是。小的是陈淮阳的,这你是知道的。至于大的,我得告诉你的是,我查过那段时间还是皇后的黄玉洛出宫后所往来的人,真正关系匪浅的不止你一个,远远不止,但人人都没你这么傻,就认准了孩子是他的。”
    说着,陈淮安就抽了袁晋嘴里的臭袜子。
    “你赔上了一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欲作一个不知生父为谁的孩子登上皇位的垫脚石,袁晋,你觉得值得吗?”
    想起袁俏,袁晋心头又是一阵抽搐。
    那可怜的小丫头,之所以死了,全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哥哥没有保护好她。
    他犹还记得她捧着一只泥塑的小手,颤危危的抱进屋子里,皱着眉头说:“哥哥,你要再赌,我就真要剁了自己的手。”那时候的场景。
    她是那么的爱他,爱到便知道他赌,便恨他,也舍不得剁他的手,只敢拿自己的手作威胁。
    那么纯真又善良的妹妹,黄玉洛眼睛都不眨的就给害死了。
    若她于他有忠贞倒还罢了。
    她居然和陈淮阳那么个,连袁晋自己都瞧不上的人睡到一处,这叫袁晋非但觉得愤怒,还恶心,由衷的恶心。至于别的男人,袁晋连想都不敢想,生怕自己联想到一个,就要气晕在此。
    “我要和黄玉洛一起死!”默了良久,他迸了一句出来。
    陈淮安又伸手,替他松了绑,道:“她今夜会联络你的,我给你与她一起死的机会,你且等着吧。”
    *
    到了木塔巷的口子上,陈淮安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那间红糖摊子,也就是窦明娥家的小铺子。
    不出所料,依旧好像上辈子一般,傍晚时分,林钦就在那红糖摊子外站着。
    他今天穿着件品月色,圆领,白衽于其间的袍子,于熙熙攘攘的闹市上,夕阳照着,格外醒目,至少在陈淮安看来,刺眼无比。
    他这个人有自己的轴性,也不会主动去招惹锦棠,就那么一直的在红糖铺子外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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