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第9章 大师
    董晓悦跟着少年来到陈子的住处。
    让她大为惊讶的是,陈子竟然把那座豪华园景套房别墅让给了她,自己屈居一座不起眼的茅屋小院。
    礼贤下士,邀买人心,这位陈子能从个二流子混到现在的地位,果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莫非他就是燕王殿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就属这陈子咖位最大了。
    但是怎么确定呢?那陈子脸上又没写字,碎成渣渣的燕王殿下也未必认识她。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一抬头,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上cc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坐,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我不饿。”董晓悦早饿扁了,但是看着他那油汪汪的手实在下不去嘴,二来她现在是个头牌刺客、绝顶高手,也是有点偶像包袱的。
    陈子也不勉强她,把鸡腿扔回碗里:“听说你在树上挂了一整日?”
    董晓悦点点头。
    陈子一脸不认同:“做做样子,差不离便是了,过犹不及,反倒惹得人起疑。”
    这话里的潜台词董晓悦有点听不懂,怕露馅,不敢多说,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陈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搔了搔头皮:“你这是怎么了?”
    董晓悦心头一跳,这位可是个人精,和那些瓜愣愣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吊坏脑子那套说辞未必能糊弄他。
    正盘算着怎么开口,陈子却没有再追究下去,不着痕迹地一转话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今日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桩事要同你商量。”
    这是要出任务了?董晓悦点点头:“夫子请吩咐。”
    陈子连连叹了三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君出万金买一条命,指明要你。”
    万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多少?应该是一大笔钱吧,高手这时候应该怎么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董晓悦脑子飞速运转,刹那间决定端出一张扑克脸,微微颔首:“是。”
    “是?!”陈子腾地跳了起来,脱下一只草鞋往董晓悦的脑门拍过来。
    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委屈地搓着额头上的泥巴,她做错什么了?
    “我看你是把头壳吊坏了!”陈子把鞋套回脚上,气咻咻地数落她。
    董晓悦顺水推舟:“实不相瞒,真是吊坏了,徒儿只知自己是流水刀陈四娘,别的都记不清了。”
    陈子目光如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开始把往事娓娓道来。
    董晓悦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去!
    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董总得给他提鞋。
    陈四娘是陈子当年混迹列国时在鲁国都城曲阜捡来的,当时她才七八岁,是个乞儿。陈子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坑蒙拐骗偷扒样样精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便捡回去充作养女,平日里教她一些花拳绣腿,以便长大些上街卖卖艺贴补家用。
    后来陈子的事业蒸蒸日上,麾下也聚集了一些高手,只是这些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想象空间有限,且大多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逼格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子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乍现,决定把养女陈四娘包装一下。
    从临水悟刀的故事,到倒吊冥想的怪癖,全都是陈子这个不世出的营销奇才编出来的噱头。
    可是陈四娘毕竟只有花架子,牛皮吹破了天,一旦出手就露馅。
    陈子一早想好了解决之道,就是永远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给陈四娘定了个一万金的身价,排名第二的刺客则只需两千金。
    董晓悦听到此处差点拍案叫绝。行为经济学中有个概念叫做锚定效应,人们在对某事物作出评估时,易受第一印象或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锚。
    陈四娘的一万金就是这个锚。相形之下两千金简直成了白菜价,客户们往往会忽略,根据当时业内惯例,顶尖高手其实只需三五百金。
    这些年,陈子靠着流水刀这块金字招牌,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连带着把整个刺客行业都给带热了。他万万没想到,真有个冤大头会出一万金买陈四娘出手,还是个他绝对得罪不起的冤大头。
    现在装死来得及吗?
    “本来为师想着让你临行前抱个恙,换阿豹替你去......”陈子心虚地抬眼觑了觑养女,“可齐君已经叫人送了五千金过来,为师实在难以推脱......”
    董晓悦听明白了,这是见钱眼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卖了。
    也没人能替她,齐君的人过来时陈子现宝似地把她拉出来遛了遛,人家已经记住她长相了。
    董晓悦早料到此行凶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凶险得如此风骚。她嘴里发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认命道:“你说吧,要杀的是谁?”
    “楚国世子无咎。”陈子陪着小心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楚君为世子娉鲁君之女,齐鲁两国最近正不对付,齐君生怕鲁国借着联姻结下强援,便急赤白脸地要搞事。既然砸了重金下去,索性搞个大的。
    他们的计划是设法让陈四娘充作侍女,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楚国设法刺杀楚世子,让结亲变成结仇,陈四娘原本就是鲁国人,能说鲁国话,仅凭这一点就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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